福安乡君嗤笑一声:“撒谎心虚了?大家之前都看见了,你满院子找书没找到,随便拿了一叠纸滥竽充数!”
福安乡君身边的几个姑娘纷纷应和,都说看见了。
蒋期渺刚才出去见长宁,没在莲院里,此时她伸头一看,映枝桌上那叠分明是姑姑经常拿的残卷拓本。
“岐阳乡君,你哪里拿的就赶紧放回哪里吧。”蒋期渺不太舒服,即使福安乡君平日里的行为有点过,她也不应该偷拿姑姑的拓本充数。
这残卷拓本其实不应该流到女学,但是姑姑曾再三保证有办法将残卷修复好,身为翰林掌院的父亲才松了口。
蒋夫子远远看着,映枝桌上那叠纸有几分眼熟,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伸手抄起旁边小桌的镇纸,下面只有一本本装订成册的书卷,却独独没有她的残卷拓本。
“岐阳乡君,能否给我看看你桌上的纸?”蒋夫子额间渗出冷汗,只祈求拓本能完好无损。她这几年过得糊涂又窝囊,最后这点念想别再破灭了。
映枝捏紧了这叠纸,站起身递出。
蒋夫子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双手颤抖,疾步走来甚至有些失态,她一眼看见那纸上的字,心咚地一下落地。
“乡君真是……”蒋夫子抚着额,呼吸几下平复心中的狂跳,“乡君明日就去书舍了,手头的书丢了也无妨,我会给你重选一本的。”
什么?福安乡君瞪大了眼,这个野人居然能去书舍?
“夫子,这样哪里公平!”福安乡君站起身,恨恨道,“凭什么岐阳乡君能去书舍?论学识她大字不识,论德行她居然偷窃!”
“我没有偷窃。”映枝一字一顿道,“我刚才出了莲院,没有偷拿蒋夫子的纸。”
福安乡君心中妒火煎熬,怨气在肚子里横冲直撞。
江柔去也就算了,但映枝这野人凭什么去?她堂堂太傅嫡长孙女,容貌才情都算是一流,江家两个姑娘,一个长得姿色平平,一个脑子里都是水,哪个比得上她?
蒋夫子恍然反应过来,去书舍这件事不该在学堂上说,刚才急火攻心,一时失了分寸。
“诸位请坐,此事与课业无关,我们继续上课。”她刚要接过映枝递来的纸,又听福安乡君尖酸的声音。
“蒋夫子,请问岐阳乡君为何能去书舍?若是她能去,那么女学的公正何在,您从前教我们的都不算数吗?”
“这……”蒋仪心里憋闷,福安乡君的祖父是当朝太傅,自己断是不敢得罪她的。但想起这残卷拓本,找了个理由道,“岐阳乡君对这残卷的修复……有……”
“蒋夫子想说有什么?”福安乡君挑眉,“一字不识,进女学爬树玩吗?”
映枝看蒋夫子为难的模样,镇定道:“我还算认得几个字。”
这纸卷上的字,她的确认识,并非福安乡君所说的大字不识一个。
蒋夫子眉头微皱。
福安乡君怒意冲脑,这个野人还死要面子?
她上下扫视映枝,冷哼道:“我又不是无理取闹?岐阳乡君连诗三百都读不出来,可见真的不识字,就别丢脸了。”
映枝向来不说诳话,她低下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启声读道:
“知道之易也易,云者三日,子曰此道之美也……”①
女声清脆,一字一顿,若珠落玉盘,叮咚悦耳。
福安乡君嗤笑一声,直接打断道:“岐阳乡君在读什么?蒋夫子讲的可是诗三百,你随便拼凑点字乱说一气,是想糊弄谁?”
映枝所读不过二十字,却如同当头棒喝,狠狠敲在蒋夫子脑袋上。她心头大震,又倏然反应过来,可能是江柔给映枝说过一些残卷修复的事宜。
蒋夫子根本没理福安乡君,一把握住映枝的手,激动道:“乡君……请继续读下去?”
要知道她们才修好第一章 的前五句,而这拓本上一共有三十句。
映枝愣愣地回视,又环顾四周,莲院的贵女们都不明所以,有的面露讽刺。蒋期渺抬头看着蒋夫子,双唇抿起。
“那我继续读了?”映枝问,“既然夫子不介意我耽误上课。”
蒋夫子脑袋昏昏,一心扑在那残卷上,重重地点头。
映枝犹豫念道:“……自爱仁之至也,自敬之至也……”
蒋夫子用力抿着唇,眼里仿佛有泪光闪动,忽然拍了拍映枝的手打断道:“乡君……不必读了。”
映枝疑惑,怎么又不读了?
蒋夫子取过映枝手中的纸,字字看下去,脸上露出一个笑,连连点头道好。
“乡君所知所学甚是广泛。”
福安乡君站在一边,惊疑不定,刚要开口,就听蒋夫子掷地有声:“诸位请安静。”
她站在堂前,语气一改以往的平淡,果决道:“不要紧的事课后再说,我们继续讲课,已经耽误不少时候了。”
福安乡君讪讪地闭嘴,回头见映枝坐在那里,手里拿着蒋夫子给她的书卷正在翻看。
学堂里的贵女们都感受到蒋夫子的态度,左右看看,彼此用眼神交流。只有蒋期渺猜到事情的头尾,愧色瞬间爬上脸,揪着映枝的袖子小声道:
“乡君……我,是我误会了。”
映枝垂下眼,轻轻点头。
*
第二日,福安乡君坐在学堂里,只见推门进来的人并非蒋夫子,而是另一个年长的女学夫子,她双鬓花白,是宫中出来的教习女官。
福安乡君看着映枝空空的位置,心里一沉,问道:“夫子,请问岐阳乡君呢?”
新来的夫子答道:“岐阳乡君修复书简有功,翰林掌院今日在蒋夫子的宅邸亲自拜谢。”
福安乡君脸色一变,仍是不信:“夫子,是不是误会了,岐阳乡君可是连诗三百都读不下来。”
夫子闻言皱眉,训斥道:“岐阳乡君乃岐伯高徒,学识之广远超你我。还请福安乡君说话前三思,莫要出言不逊。”
福安乡君被这个新来的夫子当着整个莲院的面训斥,一股热意涌到头上,脸上似火烧。
而这厢的蒋宅前,江柔拉着映枝的手道:“莫要担心,福安乡君一事,姐姐给你处理。妹妹只用专心修复残卷就好。”
“快进去吧,莫让翰林掌院久等了。”
映枝鼓着嘴点点头,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齐论·知道》,断句不对但架空古代,引用一下,请勿代入哦。
*
很快女主就要升职加薪过上幸福生活了(顶锅盖跑
第14章
翰林掌院是个高瘦的男人,唇上两撇胡子,说起话来一翘一翘。
映枝一进门,蒋翰林就愣住了。在他印象里,映枝或许像那些猎户家的女儿一般,行止粗野,粗手大脚。或者像那些世外高人,古朴沉静。
没想到从门外进来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小脸儿玉白,鹿眼清澈,顾盼生姿。
蒋翰林起身拜谢,取出两刀御贡上好的宣纸送给她。
“书简事小,乡君所尽之力却大。”蒋翰林笑眯眯道,这倒是了却她妹妹蒋夫子的一桩心愿。
映枝回礼道:“我也没尽什么力,都是姐姐和蒋夫子帮忙抄录的。”
蒋翰林的两撇胡子动了动,又过问了几句映枝的功课,赞扬几句,后道:“天色不早了,乡君别误了午饭。”
蒋夫子很疑惑:“阿兄,乡君懂得先秦古字,那剩余的残卷……”
蒋翰林微微摇头道:“稍候再说,今日就不麻烦乡君了。”
蒋夫子脸上还带有急色,却被兄长一个眼神制止。
映枝低下头,昨日蒋夫子说翰林掌院要托付剩余残卷给她修复,但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
心里有淡淡的失落,但她刚来京城,才疏学浅,不得人信任也算正常。
映枝行礼,拜别二人,出了蒋宅。
马车驶向镇国公府,江柔忽然问:“妹妹有听过李元善李翰林么?”
映枝疑惑:“那是谁?姐姐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他是今年殿试状元,入了翰林院。”江柔垂着眼,“我随便问一下。”
还没等映枝再说话,江柔又道:“妹妹明日跟着姐姐来书舍,就不必去莲院了。”
映枝乖乖点头。
江柔正色道:“但妹妹需注意,即便你懂得如何修复残卷,日常的课业也不能落下,矜骄傲慢会使人止步不前……”
映枝早已习惯江柔的长篇大论,姐姐总喜欢板着脸教育别人,只是因为她夸赞的方式不同寻常。
“姐姐。”映枝眼睛一转,“我知道了。”
江柔眉头微皱:“妹妹莫要当耳旁风,人每日要三省其身……”
映枝笑着打断道:“姐姐,那我是不是天下最好的妹妹?”
江柔一个不慎差点咬到舌尖,她看见映枝清澈的双眼和弯起的唇角,一时顿住了。
江柔的脸忽然有点泛红,磕磕绊绊道:“是、是的。”
刚进家门不久,下人就来说蒋家姑娘递了信,映枝拆开信一看,里头是蒋期渺来通风报信,说她爹蒋翰林不愿让映枝继续修复残卷一事。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映枝垂着眼,淡笑一声,将纸折好随手丢掉了。
午饭后,李氏来映枝的屋里。
“这些日子枝枝忙,娘也忙,咱娘俩都没说说话。”
“昨晚你睡了,我听柔儿讲,枝枝居然帮蒋夫子修复了残卷,娘真是为你骄傲。”李氏道,“这是你爹给你的文房四宝,这是娘给你炖好地护肝明目的汤。残卷上边的字那么小,枝枝也要注意眼睛的,不能累着。”
映枝想到蒋翰林早上说的话,张张嘴,最后只是垂眼笑道:“不会累的。”
李氏的目光停在映枝的眉间,说明了此行来意:“枝枝最近在女学有没有什么不顺的事情?”
有是有,映枝如此想,她已经要离开莲院,这些事就不必再提,指不定会给家里人惹上麻烦。
李氏又问:“就算枝枝不说,娘也能猜到,枝枝近来兴致不高。”
映枝没有说话,上一次兴致高是什么时候?
“娘……我知道虽然你可能不会答应。”映枝使劲咬咬嘴唇,“我想……回岐山。”
李氏笑了笑,她好似完全不意外,拍拍映枝的手,叹气:“娘给你说说娘年轻的事儿吧,听完娘说的,再做决定也不迟。”
年轻的事?映枝想起李氏出身将门,被勾起了兴趣。
李氏揽过映枝,道:“娘是在北地长大,很少回京。你的外祖母早早就去了,外祖父镇守边关,娘从小就跟着他骑马上阵。等嫁给了你爹,就跟着你爹骑马上阵。”
映枝看着面容慈爱的李氏,她云鬓雪腮,富贵端庄,很难想象她年少时是一位巾帼英雄般的女豪杰。
李氏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等天下平定了,娘回了京,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操持国公府、学规矩。”
“那时候的娘呀,也很不开心,就像枝枝这样,枝枝会怀念岐山上的日子,娘怀念的是边关的烽火。”
映枝犹豫道:“那娘难道不想回去?”
温柔的手在她头上一下下抚摸,映枝又听见李氏说:“傻孩子,人过一辈子,怎么可能只活在一个地方。枝枝即便是一辈子待在山里,也会老,会生病,总要过不一样的日子。”
映枝垂下眼,的确是这样,师父去世前和去世后,自己过得就是不一样的日子。
她当时也很难过,但那种难过和现在的难过,不太一样,要是仔细想,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娘是什么时候不想回去的?”映枝抬起头,鹿眼里好像浮动着雾气,教人看不真切。
“等娘经手的第一个铺子挣钱时。”李氏露出怀念的微笑,“那时候刚把杂事儿做顺手,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映枝垂下眼,她还没什么事能做顺手的,从学规矩到交朋友到进女学,仿佛她的日子在滑向坡底,滚落山崖,她想抓住什么东西,却越陷越深。
“可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顺手,虽然我会打猎也会设陷阱,还会叉鱼,但是山下又不需要我做这些……”
唯一能做的事,也被蒋翰林拒绝了,甚至连当面告知都没有。
映枝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一滴一滴从指缝中滑出来。
李氏忙安慰道:“枝枝别哭,枝枝已经做得很好了,蒋翰林拒绝了,咱们还不稀罕去帮他呢!”
映枝趴在李氏怀里。
从前,她每天早上洗漱后煮点鱼汤,中午出去打猎,下午采采蘑菇野果,晚上躺在草地里数星星。秋天备足了干柴,一整个冬天都不出谷。
而后来,下山是因为师父的遗言,留在京城是为了信物,来国公府也不是自己选的。学规矩、进女学,更是如此。
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她没有选择,她不再做选择。她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能做的事。
就好似一只落叶,随着奔腾的河水流向远方,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断崖还是湖泊,只能想念从前在枝头舒展的美好时光。
所以那个一言不合就放箭的岐山姑娘,变成了怕惹麻烦的岐阳乡君,畏手畏脚,被泼脏水,任人欺辱。
这一瞬间,映枝突然醒悟。
从下山起,她再没为自己做过什么。师父给她锦囊,她就依锦囊行事。国公府找到她,她就来认亲。子瑕安排她进女学,她就来读书。蒋翰林婉拒了她,她就要装作毫不在意地接受。
她把缰绳交给别人操控,还自以为越走越稳,熟不知早就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