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清凉殿大门被人打开。
听那噔噔的脚步声就知道来人不是慕容泓。
还未睡着的长安从床上起来,坐在床沿等着来人。
未几,褚翔来到内殿,在离她四五丈远的地方站定,将她关进来时被没收的出入宫门的令牌扔给她。
“我放你出去,只有一个要求。这一次,你就算死在外头,也别再被陛下抓回来。”褚翔难得的用一种极为冷漠的声音道。
“放心,绝对如你所愿。”长安指尖挑起令牌,问“我何时能走?”
“明天陛下要出宫去四十里外的云兮山猎场点兵,四日后方回。”褚翔道。
“若是无人报信,时间足够了。”
“关押你的事情陛下只交给了我,袁冬他们不知内情,应该不会去向陛下报信。”
“可是我的人都被你们杀光了,纵能蒙混出城,也跑不了多远。”
“明天钟羡不随行,我已经派人知会了他接应你。”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昏暗月光,褚翔盯住长安,“此番,你一定要离开,离得远远的。”
“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回到福州,然后乘船出海,去大海彼岸的夷人聚居地。放心,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的。”长安道。
褚翔转身欲走。
长安问:“钟羡明日为何不随行?”
“你怀疑我骗你?”褚翔又回过身来。
“不是,只是以他的身份,陛下出行这样的事情若无正当理由,根本不可能不随行。他若是为了接应我才找借口留下来,我担心会引起陛下的疑心。别辛苦你筹谋一场,最后还是走不掉。”长安道。
“他前两天生了场病,早就定下不随行的,与你无关。”
“生病?严重吗?”
“不过是肠胃之疾,应该已无大碍。”
褚翔走后,长安思索开了。
肠胃之疾,钟夫人一向在饮食上甚为用心,钟羡又是她的心肝宝贝独子,对他的饮食肯定是严格把关,钟羡怎可能会得肠胃之疾?而且偏偏在慕容泓出宫去猎场之前?
而要对他的饮食做手脚,也只有他府里的人才办得到。
该不会……与上次慕容泓晚上说的那个秘密有关吧?慕容泓说太尉若是相信,会站在他那边,若是不信,他就危险了。钟羡此时生病,难不成是钟慕白不信,想要借猎场点兵对慕容泓做些什么,怕儿子在身边不好动手,所以故意做手脚让钟羡留在盛京?
不过,既然她能想得到,慕容泓也应该想得到才是。一直以来,她就是太容易为他操心了,如今都已经到了不惜伤他也要离开的地步,难道还不应该学着彻底放下他?
想到这一点,长安躺回床上,清空脑中关于他的一切,只想着明日出宫之事。
第713章 求求死
次日,没有早朝,但慕容泓还是寅时就醒了。长久养成的习惯很难改。
穿戴整齐后,早膳还没送来,他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清凉殿的方向。
胳膊上的伤口早已结了痂,但是他好像还能感觉到疼。他知道,就算伤口痊愈了,这种疼也不会消失,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伤口带来的疼。
但既然是她给的,他心甘情愿受着。再怎样疼,也总比行尸走肉般的麻木要好。
用过早膳,天色已经大亮,到启程出宫的时候了。
慕容泓来到殿门外,站在阶上,还是忍不住看清凉殿的方向,问站在阶下的褚翔:“朕叫你安排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褚翔看他这模样,再想想长安说过的话,强抑着心虚拱手道:“回陛下,都安排妥了。”
慕容泓道:“朕一离开,就封闭长乐宫。除了广膳房传膳的,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传膳之人每次来去都要验明身份,饭菜也要一一验过,不许出丝毫差错。”
“陛下,这些您昨天就已经叮嘱过了,属下也已经吩咐下去了。”褚翔道。
“那就再去吩咐一遍。”慕容泓道。
褚翔只得去了,心中却在想:长这么大,陛下何曾会这般事无巨细地关心别人?长安那个女子果然必须得送走,不然陛下早晚栽她身上。
一切安排妥当,慕容泓就带着褚翔张让长福以及卫尉所的禁卫和执金吾的仪仗队,一行浩浩荡荡地出了宫。
太尉府,钟羡用过早膳就在房里等着。长安今天要出宫偷跑,他也得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才能去接应她。
这件事做得很对不住慕容泓,毕竟从小相处到大,他看得出来,慕容泓是真的很喜欢长安,否则按他的性格,做不出这种哪怕用囚禁也要留住对方的事来。只是,以长安的性子,她不愿意,两人强行在一起,也不过是互相折磨而已,还不如天各一方各得自在。
就算痛苦,也不过是一时的。只要熬过去,这种会带来锥心痛苦的感情自然而然地会转变为另一种感情。他亲自体会过,所以他知道。
“少爷,后门的小厮来报,说外头有一名自称是您在豫山救过的女子说有急事要见您。”竹喧忽进来禀道。
“在豫山救过……”钟羡略一回想,便想了起来,紧接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可有说是何事?”钟羡问。
竹喧摇头,“只说是很要紧的事,必须当面跟您说。”
虽然钟羡觉着与别府夫人的丫鬟私下见面很是不妥,但人都找到门上来了,他若不见,她亦不走,再闹出些动静来叫娘知道了更为不好,所以还是出门去见了。
“钟公子,我是……”裁云在钟府后门处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会儿,见钟羡来了,忙迎上前自我介绍。
钟羡抬手制止她,竹喧将四周的钟府仆人清空了,钟羡才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找我是有何事?”
裁云见他不让自己自报家门,知道他八成是顾及她家小姐的名声,心下感动之余,更觉得小姐让她来通风报信这决定做得没错,于是直言道:“钟公子,您这两天一定要小心我家二爷,我家二爷,怕是这两天要对您不利。”
钟羡皱眉:“对我不利?”
“是的,千真万确,您这两天一定要小心提防啊。我不能久留,先走了。钟公子您保重。”裁云说完,用头巾蒙了头脸,一溜烟地从后门跑出去了。
钟羡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回到秋暝居还是有些想不通。孙捷作为卫尉丞,今天是要护送陛下去云兮山猎场的,他又不去,孙捷能怎么对他不利?而且,他为什么要对他不利?他又没得罪他。
他没想明白,心里又记挂着协助长安出逃一事,也就没多琢磨。
巳时初,钟羡派出去探消息的人来报,说是陛下一行已经出城十多里了。
钟羡瞧着时辰差不多,就动身赶往丽正门,准备接应长安。
到了丽正门,长安还未出来,钟羡一边等她一边还在琢磨刚才裁云的话。
她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冒着有损她家夫人名节的危险来跟他说这番话。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跟着陛下去猎场的孙捷,到底要如何对留在盛京的他不利?难不成是派人刺杀他?镇北将军府的高手能比得上他太尉府?
等等,方才那侍女说了两句话,却提到了好几次“这两天”。如没记错,她一共说了三个“这两天”,为什么要强调是“这两天”会对他不利?
孙捷这两天应该都和陛下呆在云兮山才对……不对,强调这两天,却又没说孙捷到底会如何对他不利,会不会是她们看出了一点苗头,却搞错了对象?孙捷不是要对他不利,而是要对陛下不利?
孙捷作为卫尉丞率领卫尉所亲兵近身保护陛下,如果说他要对陛下不利,是完全有这个便利条件的。
应该是这样。孙捷护送陛下去云兮山,熟知朝中哪些人会伴驾随行,而那侍女和她家夫人却不可能知道他今天并不随同陛下前往云兮山。如果孙捷表现出要对他这个太尉之子不利的话,那他完全有可能会对陛下不利。
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百分百正确,但这至少是个思路。
不行,他得去提醒陛下一声。若无事最好,若有事,至少让他有个准备。
可是长安……
陛下出城十几里,待他快马追上,了不起二十几里,二十几里路程快马一个来回,对他来说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北城门那边的守卫已经买通,可以让手下先带长安出城,他回来再追上便是,如此便可两不耽误。
钟羡拿定了主意,对手下交代几句,自己就骑马飞驰出城去追銮舆。
清凉殿,长安还在等。
她必须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走远了才能走。
吉祥这次还是想跟她走,说去哪儿都行。他一个太监,就算回家去,不能结婚生子也干不了重活,无非是给家里添个累赘罢了,说不定还会给乡邻笑话,还不如跟着长安继续伺候他。
他要跟,长安也让他跟,反正将他留下她也不放心,毕竟是她的人,备不住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让人给弄死了。
算算时辰差不多,长安也没带行李,就带了吉祥往殿门外走。
负责守殿门的侍卫早得了褚翔的吩咐,并不拦她,长安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出了清凉殿。
到了殿外,她看了看西寓所的方向,有心想去跟陶夭那傻丫头道个别,毕竟今日一别,真的就是永生不见。然而想了想,万一去道别,那丫头哭哭啼啼的只怕会引来旁人注意,还是算了。
带着吉祥一路走到甘露殿前,她对吉祥道:“你先走,去紫宸门外等我。”
吉祥答应着去了。
长安脚步一转,向甘露殿走去。
“诶?安公公,陛下放您出来了?”看守外殿的公羊见了她,惊奇地迎上来。
“是啊,难不成还能关我一辈子啊。”长安笑道。
和公羊寒暄过后,她来到内殿。
殿中空无一人,爱鱼倒是在,大概民间寻来的郎中还有点用,它看上去并无哪里不妥的样子,精气神十足。
长安走到慕容泓的御案一侧,从怀中摸出他绣给她的帕子和他赠的那把小刀,轻轻放在他的砚台旁。
“就这样吧,你给的,都还你。”她抱起御案上的那座桃花台屏,“我送你的,我也带走。”
视线有些湿润,她看着御案后空着的椅子,继续道:“你现在还年轻,经历太少,觉得我不爱你,就是天大的事了。待你经历得再多些,你就会发现,年少时的爱恋,不过大梦一场,过眼云烟。连怀念,都是不必的。”
故作平静难掩伤感的声音悠悠回荡在这静谧一片的大殿中,不过化作了一抹须臾即散的她的气息,了无痕迹。
“此生不复相见,你我,就各自安好吧。”她抬袖掖干眼角的水分,对不远处猫爬架上的爱鱼笑了笑,道“爱鱼,我走了,你保重。”
钟羡顶着烈日全速追上慕容泓一行,在銮驾旁隔着仪仗队大声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连喊了几声,队伍才渐渐停了下来。
褚翔亲自过来将钟羡领到銮驾前,张让撩起纱帐,慕容泓坐在车上看着双颊通红额上冒汗的钟羡。
钟羡见孙捷就跟在銮驾旁,上前对慕容泓行礼道:“此事至关重要,请陛下屏退左右。”
对钟羡,慕容泓还是深信不疑的,当下让褚翔去叫銮驾旁的侍卫们行远些。
钟羡见孙捷暂时离开了,这才对慕容泓道:“陛下,此行云兮山,请千万小心,护卫一事,最好也别全部交给卫尉负责。”
本以为自己说完,慕容泓至少要问一句“为何”,谁知他只是坐在那里,面色沉静道:“朕知道了。”
钟羡一愣,这一惊非同小可。朕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知道孙捷要对他不利?
若孙捷真的要对他不利,那孙捷定然还有同党,否则光凭他一个镇北将军之子,哪有弑君的胆子?此番各支军队都会派精锐云集云兮山,其中又有哪些人会是孙捷的同党?
想到前些年慕容泓在宫里频频中毒,未尝没有以身为饵的意思,难不成这猎场点兵也是一个局?他有必胜的把握吗?
这么一想钟羡就有些急了,再次拱手劝道:“请陛下不要以身犯险。”
“以身犯险?什么以身犯险?”刚回到车驾前的褚翔听得一脸懵。
“朕心里有数,你无需多言了,回去吧。”慕容泓道。
“陛下!”钟羡心焦又不知该如何劝说。
褚翔这时反应过来了,问钟羡:“云兮山之行有危险?”
“你纵然信不过朕,难道还信不过你爹么?”慕容泓问钟羡。
钟羡:“……”这担心他,和信不信得过他爹有什么必然关系么?
“陛下,既然您心里有数,何必亲至险境?不如回宫,从长计议。”钟羡道。
褚翔这下听明白了,此行果然有危险!
“朕心意已决,你退下吧。”慕容泓示意张让放下纱帐,“吩咐下去,继续赶路。”
“陛下,属下有罪!”褚翔忽然跪在车前道,“属下被长安鼓动,答应了今天放她离开!”
“你说什么?!”慕容泓一把撩开纱帐,探出身来,气怒交加。
钟羡明白褚翔是想以此事让慕容泓改变主意回宫去,既然他已说破,他再遮瞒也无意义,干脆为他证明:“褚翔说得没错,我本应该在丽正门外接应她的。”
“陛下您若再晚些回去,她就跑得没影了。”褚翔火上浇油。
当局者迷,慕容泓此时才明白长安划他那一刀目的到底何在。
他跳下车,一脚踹倒褚翔,怒道:“晚些时候再与你算账!”
他急匆匆让侍卫让出马来,翻身上马,扬鞭就往盛京赶去。
褚翔急忙带着护卫追上,钟羡紧随其后。
随行众人不知发生何事,见路走到一半陛下突然策马折返,愣在原地不知该驻扎等待还是随之返回。
甘露殿,公羊见长安抱着桃花台屏出来,迎上前询问:“安公公,您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