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朕的人,朕如何待她轮不到旁人来置喙!你若无它事,便退下吧!”慕容泓根本不为所动,收回目光准备继续看折子。
“你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如何都不能。”
“你若不放,我便不走。”
“随你便。朕自会接钟夫人进宫照顾你起居。”
钟羡败下阵来。
默默的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儿,他行礼告退。
他一离开,慕容泓就放下折子,伸手撑住了额头。
不再期待爱情,她对钟羡说她已不再期待爱情……原来她那日说的并非气话,她是真的认为,他不爱她。
要怎样才能让她相信,他是爱她的?杀了尹蕙么?
可是,虽然尹蕙不是他自愿幸的,那孩子也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不能只为了挽回她的心就去杀了她们啊。
若真杀了,长安会如何看他?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他……还是个人吗?
追根究底,最大的错在他身上,是他去了琼雪楼,若他不去,今天就不会有这样进退维谷的局面。这样的责任,他又怎么可以推卸给旁人?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
晚间,照例是公羊给清凉殿送饭,吉祥在殿内伺候长安吃饭。
自被软禁后,长安饮食如常。她不是那种会绝食抗议的性子,若是慕容泓铁了心不放她,难不成她还能真的把自己饿死?做不到的事就别拿来吓唬人,免得到时候丢人现眼。
饭后一个时辰,公羊给她送来了一碗安神汤。
这安神汤从她被关进清凉殿的第二天就有,长安现在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给啥吃啥,问都不问。
喝了这安神汤倒也没有旁的异状,就是入睡特别快,睡得特别沉,就跟那次被慕容泓在小馄饨里下药一样的感觉。
长安喝了几天之后,不免有些疑惑,慕容泓为什么夜夜给她下药?她每次入睡时一个姿势,醒来时还是那个姿势,衣服寝具都丝毫不乱,不像是有人趁她睡着过来亲近她的样子。而如果不是为了亲近她,也犯不着夜夜给她下这样的药吧?难道真的只是怕她胡思乱想睡不着?
公羊很细心,每次过来都要看着她把安神汤喝完才走。长安既生了疑心,便让吉祥分散他的注意力,趁他不备动作极快地将安神汤往窗外一倒,今夜下雨,无迹可寻。
没喝安神汤,入睡便不似前几夜那般容易了,长安想想红药蕃蕃他们,想想自己的处境,又想想如何才能脱身的问题,直到半夜都没睡着。
外头雨大,也听不见敲梆子的声音,但长安估摸着夜应该很深了。
她翻个身面朝床里,打个哈欠正准备酝酿睡意,外殿传来开门的声音。
看来夜夜被下药的谜团即将揭晓答案了。
长安闭上双眼假装睡着。
极轻的脚步声从外殿走到内殿,来到她床边,听声音,来人只有一个。
那人在她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便是衣袂窸窣声,似是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长安。”是慕容泓的声音。
长安一惊,还以为被他发现自己装睡,谁知他却自顾自道:“爱鱼今天呕了两回,无精打采的,好似生病了。我找御医给它看病,御医不会看,说要去寻能治猫狗杂症的民间郎中才行。我让褚翔他们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宫去寻。你说爱鱼不会有事吧?”
长安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慕容泓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搁在毯子外的右手,还不敢用力,只轻轻捂在手心,低声道:“你睡得这样沉,真好。我上次睡得这样沉的时候,还是在兄长在世的时候。那时候我十分嗜睡,每天晚上带午觉加起来能睡五个时辰,更年幼一些的时候,据说能睡六七个时辰,兄嫂都担心我睡傻了,还给我找大夫来看。如今想来,那时候那般能睡,怕不是就是来弥补现在的不能睡的吧。”
一段话说完,回应他的依然只是她浅浅的呼吸声。
他也不在意,继续道:“今日我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太尉了,不知道他是信还是不信。若信,他许是会站在我这边,若是不信,抑或想迁怒,那我恐怕就危险了。不过没关系,该怎样就怎样吧,这个皇帝,我其实也当得很累了,成不成的,我也想要个干脆痛快。钟羡得知我将你软禁在此,又跑来跟我吵架,小时候都吵不赢我,还指望现在能吵赢我?三两句就被我给打发了。”说到此处,他低笑“他是个傻的,今晚回去肯定又睡不着觉了。”
默了一会儿,他情绪明显低落下去,声音因而也更轻了,简直像在呢喃:“他说,你对他说,你已经不再期待爱情了。为什么不再期待,长安?你想要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你从不与我细说,是笃定我一日还是皇帝,便一日给不了你,是吗?”
“我生来不是皇帝来着,比起做个大权在握的皇帝,我更期待轻松自在地与你在一起。可我若不能成为大权在握的皇帝,就不能与你好好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这就好比,我们吃饭是为了活着,可我们活着,并不是为了吃饭。那日你说,你我之间,再难两全。我听了真的很害怕。”顿了顿,再开口他的鼻音就重了起来,“若是真的,长安,答应我,这次,保全你自己,让我去死。韩副将一家老小骨肉成泥的时候,我活下来了。宪儿被人毒死的时候,我活下来了。兄长被人害死的时候,我依然活下来了。我不想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至亲至爱之人死在我面前,而我却只能背负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绝望,或者还有仇恨和责任,继续活下去。这样的日子太煎熬了,真的,生不如死的煎熬。你既然已经不再喜欢我,那我的死亡,对你来说应该比较容易接受才是。”
他说完这段,便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他俯下脸来,嘴唇轻轻软软地碰了碰她的手指,然后将她的手好好地放回原处。
“我知道你想回福州,八成是为了你身边的那些人。我已经派人去福州接他们回来了,你放心。”
他起身,披散的长发凉滑地扫过长安的手背而不自知。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然后外殿传来了关门声。一切归于寂静,耳边唯有雨声如故。
长安静静地睁开眼,双眸如水洗一般湿润。
被他握过的手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慢慢地攥起拳头,也不知是想留住些什么。
她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慕容泓不知轻重,派人去福州接红药他们,很可能与陈若霖起正面冲突。那男人疯起来,天知道他会做什么。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赶回福州去。
虽然……虽然他目前处境危险,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自有他的一帮子人可以供他倚仗。而红药她们能依靠的只有她,她自然还是要以她们为先。
只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想离开这里,怕是还得费一番心计。
第711章 刺刺驾
第二日散朝后,钟慕白到天禄阁来见慕容泓。
“此事,陛下是何时得知的?”钟慕白将那夹带遗书的鞋垫还给慕容泓。
“奶娘去世那年就知道了,但朕没告诉任何人。”慕容泓道。
“为何?”
“怕。”
“那为何现在又告诉臣?”
“因为试探够了,到开诚布公的时候了。”慕容泓拿着那只鞋垫,用搁置在灯架子上的火折子点燃了灯烛,然后将鞋垫引了火,放到空着的笔洗中。
君臣两人就这么看着那只鞋垫连同里面那个故事慢慢地燃烧殆尽。
“陛下就不想问问,臣信还是不信?”钟慕白看着慕容泓。
“无须问,信与不信,五天后的猎场点兵太尉自会给朕答案。于旁人看来,做皇帝也许千好万好,但太尉与朕之兄长情同手足,说是看着朕长大的也不为过。朕这皇帝当得滋味如何,在太尉面前无需多言。朕只说一句,若是礼法准许,让朕禅位给钟羡,朕也是肯的。”慕容泓道。
钟慕白愣了一下,垂下眼睫拱手道:“陛下说笑了。”
他离开后,慕容泓独自站在窗口看着窗外。
五天后,猎场点兵,是为了选定由哪位将军带领哪支军队去驰援夔州。于他而言当然是这样。但是对于某些在角落里蛰伏已久的人来说,这却是个改天换日的好机会。
那天他会出宫去猎场,六成的可能还能回来,四成的可能回不来。所以,他想将钟羡剔除在随行去猎场的名单之外,方法便是,让他淋一场雨,再让埋在钟府的眼线给他下点药,让他上吐下泻个两天,自然也就不能随行了。如此,万一他回不来,留在盛京的钟羡一定会第一时间将长安救出去。
也许长安说得没错,对她,他确实自私,因为直到现在,他都不愿主动放她离开,宁可自己出事了再让钟羡来救她出去。就因为,他不想活着失去她。
将后面几天的安排都一一在心里理过一遍后,他回到御案后开始批折子。批了没几本,居然又翻到陈若霖的请安折子。
这次倒是没有随折子赠礼,但他写在折子里的话却已足以让慕容泓额上青筋暴起。
他是这样写的:陛下,果子再好,臣已经啃了一口,您若将余下的吃了,未免也太有失体统。您若是实在缺果子,跟臣说一声,臣派人给您上贡,保管让您吃个够。至于臣啃过的那只果子,还请陛下尽快还给臣,如若不然,臣可要自行上京来讨了。
慕容泓气得胸口发痛,捏紧了折子告诫自己,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解决,反正长安现在在宫里。陈若霖这厮爱叫,就让他去叫好了。待到猎场之行后,他自有时间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清凉殿,长安做了一上午的思想斗争,用过午饭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将吉祥遣去休息,她点燃蜡烛,将烛台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拿出已经用清水洗过的小刀放到那小小的火苗上一遍又一遍地炙烤锋刃。
幽幽一点烛光倒映在她眸中,将那份无奈和心酸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这一烤,就是一下午。
眼看着天色将暮,她吹灭燃烧得还剩短短一小截的蜡烛,在公羊来给她送晚饭时,让他回去传话,说她要见慕容泓。
自把她关起来后,大约觉得无颜面对她,慕容泓从未在她醒着时来见过她,所以她只能主动要求见他。
慕容泓得了公羊的汇报,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想着逃避也不是办法,于是还是来到清凉殿。
是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白天下过雨,不过这会儿已经停了,湿润凉爽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夏季特有的草木清香,倒真是殿如其名,清凉得很。
长安就站在窗口,面朝着窗外,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没回身,用陈述的语调静静道:“昨晚我梦见他了。”
慕容泓看着她的背影,没出声。
“他还是老样子,鲜衣怒马恣肆张狂,对我说他要去猎一头熊,晚上做八宝熊掌给我吃。”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声,道“他做的熊掌最难吃了。不过他做其它菜很好吃,烤肉,海味,他都很拿手。若不是底子虚胃口不好,大约我还能被他给养胖些。”
“他唯一的不好,就是嘴太贱,经常一开口就让人想打死他。话又多,给他时间,他能一整天在你耳边唠叨个不停。只是,在一起时总嫌他烦,一旦见不着了,听不到他那欠打的声音,却又觉着有些寂寞。”
慕容泓毫无预兆地红了眼,因为他忽然发现,她说的,可能是真的。一开始他对她,就是这种感觉。她离开他时,他想起她来,就是这种感觉。
“福王府百年的积累,攒下富可敌国的财富。他将库房钥匙扔给我,说随便我取用,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不会让我为银子不够花而发愁。”
“他也不计较我出身低微来历不明,愿明媒正娶,让我做福王妃。不是只能整天闷在福王府那一亩三分地的王妃,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王妃。”
长安转过身来,看着双眼含泪强自忍耐的慕容泓,表情无比平静:“我与你在一起这些年,为你出生入死刀头舔血,从未退缩过犹豫过,也从未为自己打算过。只有这一次,这一次是为我自己。你成全我一次,就那么难吗?”
“朕成全你,谁来成全朕?”慕容泓忍着满心的酸楚气息有些不稳地开口。
“你是皇帝,三年一选秀,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需要谁来成全?”
“再多的女人,她们也都不是你!”慕容泓几乎是失控地喊了出来。
他疾步过来握住长安的肩,填满了眼眶的泪珠子欲坠不坠,“你快告诉朕,你是骗朕的。关于陈若霖的一切,你都是骗朕的!”
“陛下冰雪聪明,我所言是真是假,分辨不出来么?”长安依然冷静,与他对视有顷,伸手推开自己肩上的手,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听得出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封奏折,再联系眼前,慕容泓痛苦到极处,忽然伸手将长安推抵到一旁的墙上,死死按住,倾过身来想要吻她的唇,却又在嘴唇快要碰到她时停住。
长安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大人在看一个招数使尽正在打滚耍赖的孩子。
在那样的目光下,他亲不下去。
“怎么?下不了嘴?要不要先去喝点酒?”长安突然讽刺道。
慕容泓直起身来,强忍已久的眼泪早已随着他这番激烈的动作滚落下来。他恍若不觉,目光痛苦到甚至渗入了一点恨意,看着长安一字一句道:“你给朕听着,除非朕死,否则,你一日不把心收回来,朕就关你一日。你一年不把心收回来,朕就关你一年。你一辈子不把心收回来,朕就关你一辈子!”
长安忽然爆发,在拼命推开他的同时袖底利刃一闪。
慕容泓只觉小臂内侧一阵割痛,下意识地低眸一看,早已是血染衣袖。
他猝不及防,只觉脑中一晕脸色顿白,胃中一阵翻搅,四肢发软地后退两步,终是扛不住脑中那阵晕眩,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长安见他这般狼狈,心里难过得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冷酷,握着小刀的手指紧得生疼。
却还是趁他没有缓过来时欺身上前,蹲下身子,一手握刀一手抓起他的衣襟,看着他因晕血而白得毫无人色的脸,冷笑道:“看起来,要你死,也不太难。”
慕容泓勉强撑着不晕过去,慢慢睁开眼,伸手抓住长安揪住他衣襟的手,仰着修长白皙的脖子,豁出去的表情,声音却又微弱:“你来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