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长眉深皱地看着她,有种不管如何解释都证明不了自己的焦灼。
“现在你知道了?当初从兖州回来,你耿耿于怀我为钟羡挡箭到底是为了他本身还是为了公事,我怎么解释你都不能释怀时,我内心的感受了?”长安讥诮地盯着他,“就你这样的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皇嗣复皇嗣,皇嗣何其多。后宫不管哪个女人只要肚子里揣了你的种,掉根毛都足以让我万劫不复,这就是我在你这里的地位!这就是你所谓的‘朕心悦你此生不改’!我可去你的吧,这种心意你爱给谁给谁,我不稀罕!”
慕容泓再喜欢她,也是有自己的人格尊严和骄傲的,如今一再被她否定讽刺,心中又气又急又怒,终于口不择言:“说到底你不过还是接受不了朕幸了尹蕙而已!朕是醉酒将她当做了你,才会……朕知道朕不对,可是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你与那陈若霖做的好事,以为朕全然不知么?”
长安看着眼前这个正在发脾气的男人,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何会喜欢上他,又喜欢他哪一点?
“原来陛下已经知道了,那更好,省得我再多费唇舌了。事实便是如此,我做奴才做累了,想做回女人。而作为女人,身心皆已给了陈若霖。有道是好女不侍二夫,看在这么多年我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份上,请陛下放我回去与他夫妻团聚,就当全了你我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心已经麻木了,连痛都感觉不到,所以长安并不像慕容泓那般激动,这番话说得十足平静。
身心皆已给了陈若霖……夫妻团聚……
慕容泓脱力般向后倒退了两步,一颗心如被利刃翻搅,痛到无法呼吸。
而长安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
“朕不信,你定然是骗朕的。”慕容泓摇头道。
“信不信由你,反正你信不信的也改变不了事实。”
“你答应过朕的!”慕容泓忽然又冲了过来,激动地一把抓住长安的胳膊,目光哀绝“你答应过朕的,只要朕说喵,你就会摒弃前嫌回到朕身边,你亲口说过的!”
“我是说过,但是你有把我的承诺当回事吗?”长安无动于衷地任他抓着,“重诺的人,譬如云胡,他无意中得知了我的女子身份,我让他在今生不再开口说话与保全性命之间二择其一,他选择了保全性命,从此闭口不言。那日你召见他,让他说了话,违背了自己对我的承诺,所以回去他就自尽谢罪,告诉我此乃‘君子一诺,与人无尤’。而你呢?”
长安一把推开他,从自己怀中取出那块写着喵字的黄绢,“一边与别的女人上床,一边要求我兑现承诺摒弃前嫌回到你身边?我的承诺,在你眼中不过是块写着一个字的破布而已,一文不值。就如同你所谓的爱情,让人连辜负,都觉得多余!”她手一松,任那块黄绢飘落在地,弃如敝履的姿态。
慕容泓低眸看着那块飘落在地的黄绢,痛苦地闭上双眼。
“慕容泓,别再试图以爱为名绑缚我,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而我,也已经彻底地认清了这一现实。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难两全!”长安字字铿锵,决绝的语气仿佛当胸一剑,将在她面前从无盔甲的慕容泓结结实实地刺了个对穿。
慕容泓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在她这致命的一剑中痛苦地死去了,空疼的感觉是那样清晰,清晰得让人急欲将它修补完整,不管用什么都行。
他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看向长安,眼神像是暗流涌动的河面,一片凶险的平静。
“朕不懂爱又如何?你看清了又如何?”他慢慢逼近她,“朕是皇帝,朕想留你,就留你!你也无需用福州,用陈若霖来威胁朕。朕这满目疮痍的天下,难道还怕多他一块疮疤吗?”
他伸手探向她的脸,“朕不懂爱,难道你就懂吗?如果你懂,你就更不应该了啊。不该在朕不懂之时就来撩拨朕,让朕为了追上你的步伐,不得不不懂装懂。记得吗,朕曾经告诫过你,不会让你有机会食言。所以,在你兑现完所有对朕说过的话之前,你哪里都别想去!”
他拽着长安往殿外走,一直走到甘露殿大门外,将人甩给候在阶下的褚翔,下令:“将她关入清凉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她踏出殿门一步!”
褚翔领命。
长安看着慕容泓,就像看着一头黔驴那般笑了笑,自己跟着褚翔走了。
这天本来就是个阴天,到了半夜,便雷声大作,下起雨来。
甘露殿内殿一片黑暗,慕容泓万念俱灰地躺在软榻上,睁着双眼看着在闪电的映照下风雨大作的窗外。
那一亮一亮的电光不时勾勒出他眼角的泪痕,仿佛檐下流淌不歇的水珠,汇聚成了线。
他心里清楚,他留住了她,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她。
一步错,步步错,从去年放她出去巡盐开始,便已注定了两人终将走到这一步。
可是,为什么呢?
真的如她所言,是他自私自利不爱她?
自哥哥和宪儿之后,她是唯一一个走进他心里,能被他长久牵挂,会因她悲喜难抑的人。若这都不算爱,那这算什么?
不,不对。他和她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并非因为他们不相爱,而是因为,他瞻前顾后顾虑太多,掌权太慢。
他想报仇,又不想政局因此而动荡,所以他蛰伏,他忍耐,他静候时机。却忘了,不是什么事都等得起,也不是什么人都等得起的。
她说的,关于陈若霖的那番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若真的已经变心,那她回来做什么?
如今他将她软禁在清凉殿,她应是更恨他了吧。
恨就恨吧,反正他做下的招她恨的事情,也不少这一件了。
自那日她大闹琼雪楼后,朝上群情激奋沸反盈天,他每次上朝就像去开水里过一遍。如今他将她囚禁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了。
福州。
长安走了几天陈若霖就在榕城待不下去了,跑到外地胡作非为一番,还到福州与云州边界干了一票,抢了云州官牧的几十匹马和一群羊。
这点东西他自是不放在眼里,但他不是无聊么。
回程的路上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这大热的天他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胡搞?要解闷的话榕城不可以吗?就算榕城不可以,难道榕城周围还不可以吗?
难道就因为那女人临走前拎着他的耳朵警告过他不许胡乱杀人,所以他就怂了?为免她知道跑得远一些来杀?
不,这不可能,这太可笑了!他陈若霖怎么可能被一个女人管住?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反正他不怕她就是了,他最多喜欢和她睡。
喜欢和她睡跟跑这么远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为了到时候她回来了还能继续心甘情愿陪他睡吗?
好吧,陈若霖权当自己被说服了。
一想到寝殿里那昏天暗地的三天三夜,陈若霖就觉着热血贲张,浑身都躁躁的,正想兜个圈再给陶行时那小子杀个回马枪,信使来了。
陈若霖高踞马上接过信件展开一看,双眉便是一轩。
小皇帝不知死活啊,居然敢关他的女人?
长安被软禁的第五天,雨。
有弹劾长安却一直未得到皇帝回复的臣子在朝上当众质问皇帝,长安冲撞嫔妃冒犯太后在宫中杀人之事皇帝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慕容泓说长安是他的奴才,太后与嫔妃也是他的家人,所以此乃他的家事,他自会处置。
臣子咄咄逼人,说就算奴才冲撞嫔妃太后算是宫闱中事,但那长安在宫中随意杀人,这绝对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之举,陛下若是连这都能徇私包庇,只怕实在难以服众。
慕容泓直接从上头把笔扔了下来,冷着脸道:“既然爱卿如此有主意,那不如就由爱卿来替朕作主拟旨吧。”
臣子吓了一跳,立马下跪请罪,不敢再就此事多言一句。
慕容泓鲜少在朝上如此简单粗暴地弹压臣下,钟羡觉着有些不对劲,恰这几日他去过安府两次,每次府里人都说长安去了宫中尚未回来。
他托了个相熟的小太监去长福那里打听,这才得知长安被慕容泓软禁在了长乐宫清凉殿。
下朝之后,他回到理政院写了张帖子,就到丽正门外求见慕容泓。
慕容泓拒见。
钟羡想着长安被囚,若是自己不帮她,这满京里还有谁能帮她?慕容泓拒见,他就在丽正门外跪了下来,继续求见。
大雨滂沱,太尉之子孤身跪在丽正门外,淋得如落汤鸡一般,半个时辰了都不带挪一下位置的,怎么看都是非同寻常之事。于是很快便有那好事者将这一消息传到了太尉钟慕白耳中。
钟慕白看一眼窗外的雨幕,心中顿时又气又急,也不要下属跟着,自己撑了伞出了衙门就直奔丽正门。
“你在这里做什么?”来到丽正门外,钟慕白站在钟羡身侧,看着自己被淋得脸颊苍白的儿子,问。
“求见陛下。”钟羡双眼仍看着宫门内。
“什么事非得在这样的天气以这种方式求见?”
“私事。”
“起来,跟我回去。”钟慕白道。
“不行,我必须见到陛下。父亲不必管我,先行回去吧。”
“他若一直不见,你就一直跪在这里?”
“是。”
“你——简直愚不可及!”钟慕白气得一甩袖子,回身就走。
走了没几步,却又绕个圈离钟羡远远的,转身往宫门内行去。
钟羡知道他这是为了自己找皇帝去了,若换做平时,他会阻止,但是今天……他默认了。
靠父亲去给皇帝施压好让自己进宫见驾,这种感觉极其羞耻,让人无地自容。但是,自己的尊严和长安的自由,孰轻孰重?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需要选择的问题。
第710章 再难两全
钟慕白位高权重,可以长驱直入到天禄阁前再使人进去通禀求见。
自把长安囚禁起来后,慕容泓就又由甘露殿搬回了天禄阁理政,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逃避除了能拖延时间之外,并无任何实际意义。
长安被囚的消息是他故意让长福透露给钟羡的,为的,就是引来钟慕白。他太了解钟羡了,为了长安的自由,他见不到他绝不会善罢甘休。除了跪在宫门外,以他的性格还能做出怎样死皮赖脸的事呢?
今天的雨可是够大的。
“传太尉进来。”他合上手中的奏折,眉眼不抬地对长福道。
钟慕白将伞放在阁外檐下,进得门来,潮湿的靴子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渍。
“不知太尉冒雨进宫,有何要事?”待钟慕白行过了礼,慕容泓直言问道。
钟慕白也没绕弯子:“陛下为何不见钟羡?”
“知他所求何事,不能应,故不见。”
“既然如此,直言便是,何故晾着?”
慕容泓挥退阁中內侍,这才抬眸看着钟慕白道:“太尉也知,有什么事直言便是,何故晾着?自朕继位伊始,太尉不就一直在晾着朕么?”
钟慕白浓眉蹙起,看着慕容泓不语。
慕容泓从御案后站起身来,走到钟慕白身前,从袖中拿出一只半大孩子的鞋垫,递给他道:“钟羡想必还在外头跪着,朕就不与太尉深谈了。这是朕的乳母去世那年为朕做的鞋垫,里面有个故事。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朕也不知,毕竟那时朕还小,太尉自行分辨吧。只是,事关褚翔身世,不管太尉信还是不信,朕都希望太尉不要将此事外传。”
钟慕白揣着鞋垫走后不久,钟羡来了。
慕容泓看着浑身湿透的他,道:“先去隔间擦擦吧。”
钟羡道:“不用了,多谢陛下体恤,但是臣希望陛下将这份体恤之情放到长安身上去。”
知道他要说长安的事,所以自他进来慕容泓就没在阁中留人。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不必多费唇舌了,朕是不可能如你所愿的。”慕容泓回到御案后,重新开始看折子。
“陛下,在外人看来,长安得宠这么多年,掌权这么多年,换做旁人,早就在京中拉起了自己的班底。而如今她被你软禁,却只有我一人来为她说话,你心有七窍,难道不知这是为什么吗?”
慕容泓看着折子的目光微微凝滞。
“那是因为,不管在什么位置上,不管她做什么,她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以你的利益为先,从来都没有为她自己谋算过!她一心为你,能依靠的也只有你而已,你怎么忍心如此对她?你怎么忍心一次又一次地去伤害她!”钟羡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想到长安已经被关了五天,他实在是做不到。
慕容泓抬眸看他,面色沉静:“朝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关她,是为了避免她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来。”
“若不是被逼到极处,你觉得她会做不理智的事吗?她不过是想离开,你既给不了她想要的,成全她一回又何妨?”
“因为朕不是你!”慕容泓猛地将手中折子往桌上一摔,愤怒的声音传到阁外,又被嘈杂的雨声掩盖。
“在朕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成全这两个字!”慕容泓气急败坏地盯着钟羡,“成全?你知道什么是成全?她喜欢朕,她喜欢的人是朕,她亲口说过的。这样你还认为,我放她离开,是成全她吗?”
“是。因为她此番回来,告诉我,她已经不再期待爱情。曾经春风得意说要嫁只嫁给爱情的女子早已不见了,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她是如何不见的了。”
一番话说得慕容泓心中那空疼的感觉又泛了上来。他侧过脸,没说话。
“陛下,我知道,与我们相比,她出身低微又没靠山,看起来随便怎么拿捏都没关系。但是,你还记得我们幼时养过的麻雀吗?就是那种遍地都是,长相不出众,叫声也不婉转的普通鸟儿。比起在外面风餐露宿地到处觅食,被我们养着,于它们而言应当是求之不得的幸福生活了吧?可是,我们有哪一次养活过它们吗?鸟儿如此,人亦如是。长安就好比是那麻雀,你把她关起来养,是养不活的。若你对她还有一丁点儿情意,留不住,你就应该放了她。”钟羡几乎是苦口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