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秋吐完,脸色愈加的苍白,瘦削的身型坐在那,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
肖湛黑着脸收回黏着在叶落秋身上的眼神,蓦地站起来。杨氏一睁眼,便看到肖湛的身影一晃而过,颦眉唤他:“湛儿?”
肖湛没理她,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径自穿过船舱,走至画舫船尾。
船尾处,画舫主人正手握船桨悠然自得的划船,冷不丁看到肖湛投来的冷冽眼神,愣了下。转而笑道:“这位公子有何事?”
肖湛盯着他,面无表情的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普陀山?”
画舫主人凭着经验估摸着,“大抵还有一个多时辰吧,”他以为肖湛此番是坐的无趣了,便指了指远处道:“公子你且耐心坐着看看风景,你瞧,那处便是有名的——”
话音未落,却被肖湛打断:“此去普陀山,他们付了你多少银子?”
画舫主人一时没明白,等明白过来,忙赔笑脸:“夫人们客气,足足给了我三两银子。”
说到这,画舫主人那张脸笑的跟花儿似的,要知道他素日里半个月都挣不到三两银子。没想到这家人这么客气,一给就给了三两银子。
他笑着,听到肖湛说:“好,那我给你十两银子,但我限你半个时辰内将我们送到。”
肖湛在船尾,叶落秋在船头,因着画舫的晃动又呕吐起来。
画舫主人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肖湛冷声道:“但若你半个时辰内到不了,莫说那三两银子,便是你这条船,”他勾着嘴角扫了一眼画舫主人,眼神冷如霜凝,“便是这条船,你都别想保住!”
……
叶落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画舫,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的寮房。等她意识清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一片,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声音。
下午还是晴空万里,这时竟然下起了小雨。
叶落秋起身下床,刚想推门,门却反被人拉开了。红央端着饭菜,见到叶落秋转醒,十分欣喜:“阿秋,你醒啦?”
叶落秋颔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晕船的滋味是真真的不好受,哪怕睡了一觉,晕蒙蒙的感觉仍未褪去。她垂眸看了眼饭菜,问:“什么时辰了?”
红央见她仍有不适,忙拉着她坐下,将一碗盛满素菜的饭推到她眼前,“酉时了,你都昏睡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叶落秋吓了跳,忙问之前发生了何事。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吐得天昏地暗的那刻,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完全记不起来。
红央将后来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也没什么要紧事,叶落秋昏过去没多久后船就到了普陀山。由红央和另一名丫鬟扶着她上山,说到这,红央忍不住抱怨道:“你平日里真的该多吃些,我和芙儿扶你上山,都觉得你太瘦了。”
心里感激她们,叶落秋握着红央的真诚的说道:“红央,这次真是谢谢你们。”
红央抽出一只手,弹她脑门,笑道:“我们之间还说什么感谢。”
叶落秋也跟着笑,拿起筷子吃饭,吃了两口,忽而想到杨氏,便又抬眸问道:“红央,夫人如今在何处?红姑在旁服侍吗?”
其实她的心里是内疚的,此番出来不仅没有好好服侍杨氏,反倒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红央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夫人现在陪着老夫人在主持禅房呢,你别担心,夫人说了,你先照顾好自己,莫要叫她忧心。其他的事,有我和红姑呢。”
此番话,说的叶落秋微微红了眼眶。
肖家的人,上至杨氏下至红央,待她都是极好的。
“快吃吧,吃完去瞧瞧夫人,也好让她放心。”
叶落秋应声,兀自低头吃饭,红央托着下巴在旁望着她,暗自出神。
第一次见到叶落秋是由红姑领着进门的,彼时,她穿着一身素青色的绣衫罗裙,眉如远黛目含秋波,一张小脸宛如清秀芙蓉,神情却是怯生生的。红央不识字,当下却想到了当初红姑形容夫人的词儿。
惊为天人。
眼前的女子太美了,美的她这个女子都移不开眼神,遑论世间男子。哪怕此刻她只是静静地在吃饭,举手投足间仍较旁的女子更为撩人。
她有时候甚至想,叶落秋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吗?该不是天上仙子来凡间历练的吧?
红央兀自胡乱猜想,不由得噗嗤笑出声。叶落秋抬眸不解的看她,红央忙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吃你自己的。”
叶落秋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红央忽而想到一事,压低声音道:“原来今次来普陀山,你那表哥也跟了来。你知道的吧?”红央用暧昧的眼神看着她,“你可真不厚道,这都不与我说。”
叶落秋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假装看不到红央话语里的调笑,语气平静的说:“他来是因为奉了老爷的令,与我有什么干系。”
红央笑她:“还说没什么关系呢,方才你昏倒,你表哥急的差点没跳起来。上山的时候,还非要亲自背着你上来。”
叶落秋一怔,指尖握紧竹筷,抿了抿唇艰难开口,“那……后来呢?”
“后来被小少爷阻止了,少爷说男女授受不亲,哪能让男子背你啊。”红央托着下巴回忆,想起肖湛与赵拓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瘪瘪嘴,似是在替叶落秋不平:“你说小少爷这是作什么嘛,人家表哥背表妹,跟他有什么关系么。”
这话刚说完,红央突然绷直了脊背,满目惊恐的看叶落秋,“该不会——”
叶落秋的心颤了颤。
红央睁大眼睛,讶异道:“少爷该不会看上你了吧……?”
叶落秋:“……”
寮房内一时静的落地可闻,片刻后,一缕绯红从叶落秋的脖颈蔓延至耳尖。她垂下眼睑,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挑着豆芽,哑声道:“红央,你别胡说!少爷怎么会……看上我……”
因着红央的一句浑话,叶落秋的一颗心跳的杂乱无章。
肖湛喜欢她?怎么可能——她不过是肖府的丫鬟罢了。
如此想着,她心里竟然多出一丝失落,片刻后,叶落秋连忙将这一缕失落打散,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而对面,红央敛去讶异之色,复又托着下巴喃喃道:“倒也是,我在肖府这么多年,从未见他看上过哪个姑娘。”
“少爷今年都十九了,照理说也该娶亲了,可每次夫人给他介绍小姐,他连正眼都不瞧。咦——阿秋,你说少爷会不会有龙阳之好?”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捂嘴笑起来。
叶落秋愣了下,用竹筷敲她轻轻敲她脑门,“说什么胡话呢。”
红央嘟着嘴揉揉脑门,叶落秋想起她的话,问:“你说少爷从未看上个姑娘?可我之前听说,那个丫鬟——”
她斟酌恰当的语句:“就是那个投井的——”
红央想了会,终于想起此事。平日里她对肖湛的印象算不得好,可说起此事,颇为义愤填膺:“说什么少爷玷污丫鬟,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明明是那丫鬟倾慕少爷多年,悄悄摸黑上了少爷的床,这才会被少爷一脚踹下去。”
“至于她投井更怪不得少爷,其实是她爹爹在外欠了许多债,打算偷偷将她掳走卖去青楼。她娘舍不得她受苦,托人来相告。原本她想着,若是自己能被少爷看上,既圆了自己多年心愿,又可替父还清外债,便起了这等心思。被少爷踹下床后,她自觉无脸再做人,这才一时想不开做了蠢事。”
想到那丫鬟,红央叹了口气,又愤愤不平道:“少爷平日里虽混了些,到底是不会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的。听阿奈说,后来少爷还送了些银子给那丫鬟的爹娘呢!”
“再者说,若那次少爷真收了那丫鬟做填房,那肖府岂不是乱了,将来人人都可仿而效之。那些嚼舌根的人,真的是该死!”
叶落秋听她一通抱怨,转而想到当初外人对肖湛的评论,也跟着红央愤愤起来。
食过晚膳后,叶落秋去了杨氏的寮房,彼时杨氏还未从禅房回来。在寮房静等两盏茶的时间后,杨氏才和红姑一道回来。
叶落秋问了安,红姑见她气色恢复不少,也替她开心。杨氏的脸色也不是太好,叶落秋看在眼里,关切的问了几句,杨氏摆摆手只道这几日没休息好,不碍事。
倒也是,连日来的奔波确实叫人疲惫不堪。
红姑吩咐她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要跟随老夫人诵经祈福。叶落秋应声,出了杨氏的寮房。
而这厢,叶落秋一走,杨氏便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牡丹花样的红色锦囊。她默不作声地打开锦囊,只见那锦囊里竟然藏着一小撮乌黑的发丝,用红绳仔细绑着。
微弱的烛火下,杨氏纤细修长的手指取出那撮黑发,细细的瞧了半晌。
红姑打水回来,看到杨氏垂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之物。待她走近看清,瞬间大骇,忙不迭的放下盆子转身关好木门。
“咯吱”一声,老旧木门的声响打断杨氏的沉思。
她抬眸,看到红姑慌张近身,压低声音道:“小姐,若叫旁人看了去,这可怎的是好。”
杨氏将黑发放到掌心,淡淡道:“瞧见便瞧见,外人又怎知晓这是何物。”
红姑的一声叹息漏出,“小姐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少爷考虑啊。”
杨氏垂眸盯着那黑发,眼眸闪了闪,喃喃道:“红姑,最近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将这事告知湛儿,我实不愿他一直这样——”
话音未落,红姑面露惊色的打断了她,“小姐,万万不可啊。”
她原非莽撞之人,只是此番被杨氏的话惊骇到,再顾不得其他。
杨氏见她这般样,扯着嘴角苦笑了下。她将黑发藏回锦囊内,扯紧袋口,交到红姑手上,“明日交给静圆师父,他知道该怎么做。我能做的也只能这样了,至于湛儿——”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串佛珠,捏在指尖,再抬眸,定定的看红姑:“你且放宽心,时机未到我不会与他说。”
红姑这才将吊着的心放回腹内,可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惊起了红姑一身汗,伴随着肖湛懒懒的声音:“娘,开一下门。”
两人相视一眼,红姑眼里的担忧几近呼之欲出,倒是杨氏显得镇定自若,她淡淡的冲门外说:“进来吧。”
肖湛推门而入,视线一下子就落到红姑手里的红色锦囊上,等红姑慌不择乱的塞入怀中,肖湛将才眼神移到杨氏脸上。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淡淡的、却又带着清冷。
“娘有什么事需要等到时机成熟才能与我说?”
第29章 逼问
一阵死寂中, 三人谁都没开口。风吹着木门摇了摇, 撞上石墙,“啪嗒”“啪嗒”地响。
终是红姑受不住这钻心的静,走至门边,伸手关住木门。肖湛狐疑的眼神在杨氏与红姑之间逡巡, 末了,又问了一遍:“娘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许是想起前番之事。
九岁那年, 他因在外惹是生非怕被杨氏训斥, 躲进了祠堂灵位台下。小小的人儿趴在跪拜垫上, 趴着趴着便睡了过去, 直到被一阵争执声吵醒。
肖湛躲在台子下,被桌台上垂下来的一块黄布遮挡住。他的神志仍未清醒, 揉了揉眼睛, 只模模糊糊听到祖母孙氏满是怒气的话语中不断重复着他与杨氏的名字。
半睡半醒间,都是些他听不懂的话。
最后,他灰溜溜的从灵位台下蹿出。彼时, 老夫人孙氏正与肖廷枫吵的凶, 冷不防蹿出个人, 被吓了一大跳。便是这一吓,她失手撞翻了手边的白玉观音。
“哐当”一声刺耳巨响, 三人均为之一怔。等老夫人滞愣的眼神从摔得粉碎的白玉观音像上收回时,脸上的表情转了几转。
震惊、愤怒、惊恐,在脸上交相呼应。
那时候的肖湛不明白, 那个和蔼可亲、时时护着自己的祖母怎么会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凶神恶煞的瞪着自己,恨不得化身猛兽一口吞掉自己。
再往后,他甚至听闻,祖母想将他和娘亲赶出肖府。
他自是明白不了,故而默默难受了几日后,去寻了母亲杨氏,想问个究竟。可无论他怎么问,杨氏始终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半晌,才缓缓开口:“等你大些就会知晓。”
一次如是,第二次亦如是,三次四次后,肖湛便不再追着问。
左右祖母也不给他好脸色,便是知晓原因又能如何。
肖湛打小就不是一个会委曲求全的人,既然你不给我好脸色,那我便也不把你放在眼里,管你是天皇老子还是大罗神仙。
便就这样相看两相厌了这么多年。
再大些,他能看出母亲有秘密。至于这个秘密是什么,没人知晓,他也懒的过问,直到叶落秋到祠堂给他送面的那夜,他从门外肖廷枫的只字片语中似乎明白了这个秘密与他有关。
而后因着其他事,他便将此事抛诸脑后,直到今晚来此,无意间听到杨氏的轻语,这才又恍然想起。
肖湛探究的眼神里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红姑在旁忐忑不安的偷瞄着杨氏。
窗外是细密的雨敲打着红墙绿瓦,便是关着窗,也有潮湿粘稠的夜风从缝隙里偷偷钻进来,轻抚在人脸上,黏黏糊糊的,颇为不适。
寮房内,烛芯跳了跳,烛火变的愈加的微弱。良久,杨氏才开口,声音哑涩,是对红姑说的:“红姑,去换根蜡烛。”
红姑瞄了眼肖湛,应声,转身去点烛火。
肖湛难得的没失去耐心,静静的等着杨氏。新的蜡烛点亮,寮房内瞬间亮堂了不少。
半晌,杨氏才开口,倒是带了些笑意。只是红姑看的出来,杨氏的笑根本未达眼底。她道:“既然娘说了时机一到再与你说,你急什么呢,往后你自然会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