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的墨言书,比起墨如城,更为谦和儒雅。
肖廷枫也跟着放下茶杯,笑了下:“墨小侯爷此话是见外了,如此说起来,我与墨侯爷也是二十年未见了。前两日肖某公务繁忙,怠慢了小侯爷,此番小侯爷造访肖府,可是有什么事?”
墨言书仍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样子,“在京之时,曾听父亲言肖伯父有一子,年纪与言书相仿,听闻文韬武略无一不知,言书此来,不知可否有幸结识小公子?”
此话说的冠冕堂皇,言下之意却是昭然若揭。肖廷枫心中早已做好打算,倒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迫不及待,这才第三日就急不可耐地想见肖湛了。
心里这般想,但他脸上却并不露山水,只笑着摇头:“墨侯爷谬赞,犬子无才无能,哪能与小侯爷比拟。”
话虽如此说,肖廷枫仍唤小厮去请肖湛过来。墨言书在旁听肖廷枫差遣下人,扬着唇角轻抿了一口茶,眼神微微闪了闪。
两人说话间,窗外忽而下起小雨,敲打着廊檐,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墨言书见状,伸手推开窗。瞬间,便有微风夹杂着细雨迎面扑过来。
连成串的雨幕仿佛给院子里覆上一层灰蒙蒙的色调。墨言书看了一小会,复又阖上窗,说道:“江南的雨果然带着几分诗情画意。”
肖廷枫又给墨言书倒了杯茶,道:“不过是诗人的心境不同罢了。”
墨言书不置可否,笑着。不多时,门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敲门,“爹?”
这暗哑的声音,一下子就将墨言书的视线拉至那扇紧闭的门上,这头肖廷枫将墨言书的眼神看在眼里,淡淡道:“进来吧。”
书房外,肖湛收了伞,置于门框边。听到肖廷枫的声音,推门而入。一进书房,肖湛刚想问肖廷枫找他什么事,却看到了肖廷枫对面的墨言书。
此刻,墨言书正敛去眼神里的讶异,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肖湛的脑海里,一瞬间便想到了秀芳口中那个长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小侯爷。肖湛不由得挑起眼尾,上下打量起他来。
长的倒是不错,但是要说惊为天人实属夸大其词。
肖湛毫不避讳地直勾勾的打量墨言书,这头肖廷枫咳了声,提醒道:“湛儿,不可无理。”他下榻,引着肖湛至墨言书身边。这边墨言书也下了榻,站起身子倒是比肖湛还要高上一些。肖廷枫指着墨言书道:“墨小侯爷。”
复而介绍肖湛,“这是犬子,肖湛。”
肖湛身量高,极少碰见长的比他还高的男子,下意识的站直身子,扫了墨言书两眼。反倒是墨言书,率先作揖问候:“小少爷,久仰久仰。”
而肖湛,只是漫不经心的作了个手势,转头问肖廷枫:“爹,你找我什么事啊?”
墨言书因着肖湛吊儿郎当的态度愣了下。照理说,自己是小侯爷,而肖湛无官无职,本应是他该对自己狎而敬之才是。好在他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不过只是想了一想,并未记于心上。
肖廷枫看了眼墨言书,笑道:“不是爹找你,是小侯爷找你。”
这下,肖湛倒是奇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小侯爷找自己做什么?他这才将视线正正经经地落到墨言书身上,挑眉问:“小侯爷找我?”
墨言书笑道:“正是。”
肖廷枫见状,对墨言书说道自己有要事忙,叫肖湛好好招呼墨言书,自己走到不远处的书案边坐下,开始处理公务。
肖湛虽然不明白眼前的小侯爷是怎么回事,也颇感不耐烦,倒是没有做出拂袖而去的事情,而是倚在塌边,磕着瓜子应付墨言书。
反而是墨言书,看到肖湛这副模样,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僵了下,旋即又不动声色的恢复如初。
两人谈话间,不远处的肖廷枫眼神虽落在公务上,心思和耳朵却一直黏在两人身上。
墨言书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大抵是问肖湛有什么兴趣,平日喜欢读些什么书,可有考取功名之类的话。肖湛愿意答便答上几句,不愿意答的时候,只扫他一眼,装作没听见。
两盏茶后,肖湛终是觉得烦,将手里的瓜子放到方几上,站起身,掸了掸衣衫,偏头看墨言书道:“本少爷的兴趣爱好已全数告知小侯爷,小侯爷若无其他事,我便走了。”
说完,也不等墨言书开口,径自走到肖廷枫身边,拧眉低声道:“爹,这小侯爷什么情况?来调查我的?”
肖廷枫放下书,瞄了眼墨言书,低声道:“调查你作什么,你别乱想。”
肖湛瘪瘪嘴,“爹还有其他事吗,没事我回偏院读书去了。”
肖廷枫没理他,反而问墨言书,“小侯爷可还有相问的?”
墨言书笑着,摇了摇头。肖湛见状,低低的嗤了声,对肖廷枫道:“那我走了,爹。”言罢,抬脚跨出书房。
这头,等肖湛走后,墨言书也起身告辞。
墨言书来南阳镇后,住在望月楼。刚来之时,肖廷枫曾邀他住在肖府,奈何墨言书婉拒,肖廷枫多了几次便也不再多劝,左右他也不希望墨言书住肖府。
邀他入住,也不过是顾虑待客之道。
墨言书走后没多久,书房的门又被敲响。这次来的,是陈华。陈华一如既往地一身黑,朝肖廷枫拱手作揖,便道:“老爷,属下有一事不明。”
肖廷枫正在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问。”
陈华问道:“老爷既知墨小侯爷没安好心,为何还要叫少爷见他?”
不应该避而远之才对吗?
肖廷枫停下手,抬眸看陈华,对方也正蹙眉看着他。
“陈华,此事躲不了。”他摇了摇头,“方才从墨言书的话中,我听得出来此事他是势在必行。但是我想看看他的态度。”
陈华不解:“态度?他们还能有什么态度,左右都是利用。”
“这些年湛儿在南阳镇过的如何,墨如城定然了如指掌。我虽不能时时护着湛儿,但也已尽我所能,外人的指指点点我何尝不知,只是湛儿命太苦,我实不愿再苛责于他——”
说到此,陈华的眼神闪了几闪,哑声道:“老爷的恩,将军泉下有知,定会感恩戴德。陈华亦如是,老爷恩德无以为报。”
肖廷枫苦笑:“报不报的有什么打紧。”他接着道:“湛儿顺遂无忧至弱冠,墨如城也明白,若是湛儿听到真相,定然会痛苦万分。所以我想探探,第一次见面,墨言书会对湛儿说些什么。说到底,墨言书与湛儿毕竟是表兄弟。倘若真是顾及湛儿的情绪,定会斟酌再三而言之——”
陈华闻言,急急问道:“那今日小侯爷都问了些什么?”
言至此,肖廷枫的表情松了下,“倒还好,问的都是些日常生活。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倒是用了心的。”
陈华哼了声:“用了心?我瞧着是不安好心!”转而想到一事,问道:“夫人可知晓此事?”
说起杨氏,肖廷枫又叹了声,“如今我也看不透淳儿的心思,以往她总盼着早点与湛儿说明真相,望他能登科入仕为杨家报仇。可如今墨言书来了,却又日日担惊受怕,生怕湛儿知晓此事。”
门外的雨似是大了,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响。肖廷枫的眼神暗了下来,“其实我也是知晓的,她是舍不得湛儿。若湛儿真知晓了此事,定会跟随墨言书去京城……”
日夜相处二十载,虽非亲生骨肉,到底是割舍不下。杨氏如是,肖廷枫亦如是。
肖廷枫抬眸看陈华,吩咐他:“若湛儿真想去京城,你便随着他去,定要护他周全,如果有你在他身边我们也安心。”
陈华没言语,低低应了一声。
当年,是他躲过御林军的追捕将肖湛送出城的。幸而他拼死护住肖湛,这才给方家留了一点血脉,也算对得住将军当年的一饭之恩。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处,肖湛没有怎么见过他,也不知道愿不愿意信他。
陈华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身后的门突然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两扇木门,撞上墙,又弹回,“哐当”“哐当”两声巨响。
两人错愕的朝外望去,只见木门之外,肖湛一手提着伞,眼神紧紧地盯着陈华。
肖廷枫猛然站起,由于起的急,甚至撞翻了桌上的砚台。乌黑的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散开,肖廷枫捏着毛笔的手微微颤抖。
肖湛临门而立,身后是接连不断地雨幕,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声音。他冰冷的眼神从陈华身上,移到肖廷枫脸上,半晌才缓缓开口:“爹,你们在说什么?”
第43章 回忆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没人开口, 也没人动作。
肖湛将伞置于墙根,复又跨进书房内。他的眼神始终落在肖廷枫的身上,一刻都不曾偏移。肖廷枫被他盯得后背蹿起一丝凉意,因为慌张, 他的指尖微微的颤抖。
“爹说的真相是什么?”肖湛径自越过陈华,逼近书案边, 盯着肖廷枫, 一字一句的问:“我又为何要去京城?墨小侯爷志在必得之物又是什么?”
肖湛之所以去而复返, 是走至半道忽而想起唐先生之前与他提起明年开春的县试之事, 他想既来了此便问问肖廷枫的意见。可谁知, 才至门边,便听到了书房内的谈话声。
肖廷枫没出声, 肖湛的心便跟着沉下一分。至最后, 握着罗伞的指尖泛了白。
报仇、报恩、王爷、表兄……
肖廷枫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不明白,可又本能的, 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隔着书案, 两父子相视而立, 谁都没再开口。身后,陈华往前走了两步, 正想开口唤肖湛,却被肖廷枫抬手阻止了。
为父二十载,肖湛是怎么样的性子他又何尝不知。书案下, 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又缓缓松开,哑着声音对陈华道:“陈华,你去将二夫人叫来。”
陈华略一踟蹰,“老爷?”
肖廷枫瞄了眼书案前全身紧绷的肖湛,叹了口气,缓缓坐下。明明正值壮年,却无端生出些老态龙钟来。
“去吧,唤二夫人来。”
陈华站在肖湛身后,瞟了眼他的背影,也暗自叹了口气,垂首应道:“是。”
言罢,便退出书房,未执罗伞,径自冲进滂沱大雨中。
这一厢,陈华走后,书房内只剩肖湛与肖廷枫。肖廷枫唤肖湛先坐会,肖湛一动未动,末了,肖廷枫叹道:“等你娘来,我再与你慢慢细说。”
肖湛没作声,抿了抿嘴,只是眼里的寒意愈加的明显。
不多时,杨氏闻讯赶来。想来陈华已禀报了书房内的情形,她撑伞入内的时候,神色掩不住的慌乱,一扫之前的镇定自若。甚至在收伞时,微微颤栗的双手滑了好几下,才堪堪收起伞。
肖湛听到声音,偏头望向杨氏。这时候,杨氏正收起伞,一抬眸,便撞上肖湛复杂的视线。杨氏怔了怔,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思绪被撞的七零八落。
肖湛转身走至杨氏跟前,定定的盯着她:“娘,你和爹究竟瞒着我什么事?”
“湛儿……”她喃喃,不由得红了眼眶,“我……”
话音未落,却见肖廷枫从书案后起身,对一旁垂着头的陈华道:“陈华,你去外面守着。”
陈华淋了雨,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他抬眸看了眼肖湛,拱了拱身子转身出书房,阖上了门。
一道木门隔开两个世界,门外大雨滂沱,门内万籁寂静。陈华立在木门旁,静静地望着雨幕,思绪飞至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也如今日一般,大雨如注。
……
太和二十二年,九月十八。
京城城郊的别院内,急促而又嘈杂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有端着铜盆的小丫鬟从陈华身旁匆匆而过,不多时又有一个小丫鬟端着一盆子水而去。
陈华瞄了眼,在看到那一大盆的血水后,微微愣了下。他这等久经沙场、见惯杀戮的人,乍一看到,仍是小小的惊了一下。
廊外是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偶尔传出一丝女子的呻/吟声。而随着雨越下越大,低低的呻/吟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叫,划破雨幕,直冲天际。
外厢房内,一名身穿盔甲的年轻男子绞着双手,焦灼不安的在厅中来回踱步。里厢房,女子声嘶力竭的声音不断响起,方承泽再也忍不住,欲卷帘而入,却被一名老妇女拦住:“将军,使不得使不得,且在厅中等候啊。”
方承泽长的眉目俊朗,但因多年征战沙场,身上的那抹肃杀之气让人望而生畏。只消瞪上一眼,便吓的人肝胆俱裂。但眼前的老妇人,毕竟是她的乳娘,他不敢造次,只沉着脸道:“没有什么使不得的,沁儿因我受罪,我得陪着她!”
这么说着,便要往里闯。乳娘见拦不住他,心急如焚。手足无措间,忽见一名少女疾步走至身旁,她伸长手臂,同她一道拦住方承泽。
方承泽见状,拧了拧眉,低声道:“淳儿,让开!”
因着忙碌一晚上,此刻杨淳儿的额间沁满了汗水,混杂水丝丝血腥味。她抬眸看方承泽,眼眶微红,“将军,你若真为姐姐着想,此刻便不要进来。姐姐她也不愿你见她这般憔悴的模样。”
方承泽愣了下,一旁乳娘跟着劝道:“将军莫要坏了规矩,这对将军、对大小姐都不好。”
不远处的床榻上,女子急促的呼吸声伴着阵阵尖叫传入耳内。方承泽的视线越过杨淳儿,朝床榻上看了眼,眼神闪过一抹酸楚。
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转身回到外厢房。
内厢房里不断传出女子的尖叫声,以及稳婆的声音:“夫人,稳住呼吸,用力——吸气——”
对房内女子的牵挂与担忧,以及束手无策的无力感,令方承泽烦躁不堪。在厅中来回走了几圈后,他径自踱出门外。门外,同样身穿盔甲的陈华倚在墙上,看到方承泽,立马直起身子,喊了声:“将军。”
方承泽闷闷地嗯了声,站在廊檐下,看着漆黑如墨的雨幕出神。
这是陈华第一次看到方承泽这般失魂落魄,有些手足无措。他本就不善言辞,更别说安慰人了。斟酌了半晌,他才呐呐地开口道:“将军莫担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安然诞下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