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承泽偏头看了他一眼,又嗯了声,忽而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小少爷?”
“……”这话问的陈华哑口无言,愣了片刻,方承泽不待他回答,倒是径自开口,喃喃道:“若是沁儿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愿在这世上苟活。”
陈华闻言惊了下,忙不迭道:“将军莫要——”
话音未落,被方承泽打断:“沁儿本该嫁入相府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倘若不是我去招惹她,她也不会怀着身孕被王爷赶出王府,更不会去晏城寻我,此番也不必受这般的罪——”
说到最后,话语顿在喉咙处。
陈华自小跟着方承泽,对他和杨沁儿的事更是了如指掌。此刻听着方承泽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唯有暗自叹息。
这杨沁儿和方承泽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宬王杨腾身为异姓王,先祖曾是大周朝开国元勋,三代袭爵。杨腾诞有三子二女。三子且不说,单论二女,才貌名冠京城。只是可惜的是,听闻大女杨沁儿自小就与相府嫡子立有婚约,只待杨沁儿及笄便要嫁入相府。
再说方承泽,十五与父出征,十六赤城一战成名,十七封为少将,至弱冠,已是名誉大周的骠骑大将军,风光一时无两。
照理说,一人自幼在深闺,一人常年在外征战,可偏生因着宬王嫡长子杨凌天,两人有了交集。彼时年少,豆蔻之年的杨沁儿已然面如芙蓉、风姿绰绰,而方承泽又是名扬天下的翩翩少年郎。
往来频繁间,两人便郎情妾意互生情愫,共许白头之约。
及笄次日,杨沁儿就与杨腾提出想要与相爷嫡子解除婚约,杨腾一诺千金,自是不依,将杨沁儿关入闺阁,怒言就算是绑,也要将杨沁儿绑上花轿。
哭也好求也罢,杨腾铁石心肠的未放杨沁儿出闺阁一步。最终,是杨淳儿不忍心,趁着家仆不在,偷偷的将杨沁儿放出府。
得知消息的方承泽早已在外等候多时,只待杨沁儿一出府,便带着她去了京城远郊的别院。数月后,方承泽奉命出征,不得已将杨沁儿独留偏院。杨沁儿自知躲躲藏藏终归不是长远之计,趁着方承泽不在,独自归府请罪。
彼时她早已与方承泽有了夫妻之实,更是身怀他的骨血。她想赌一赌,赌杨腾的于心不忍。
可谁知杨腾得知真相,勃然大怒,大骂杨沁儿不知廉耻,令杨氏一族蒙羞,不顾杨沁儿怀有身孕,毅然决然地将她赶出王府。
杨沁儿伤心欲绝,甚至因此动了胎气。虽在偏院静养许多时日,但身子一直都不大好。
故而此番临盆,才会这般的凶险。
思及此,陈华偷偷瞄了眼方承泽,又暗自叹了口气。
将军与夫人虽无名无分,但他们这些身边人都看得出两人的鹣鲽情深。在他们心里,也早已将杨沁儿当成了将军夫人,是这座别院真正的女主人。
在战场上嗜血杀敌的两个大男人,此刻站在廊檐下静默着,谁都没开口。不知道过了多久,忽闻房内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陈华眼睛一亮,偏过头去,却见一抹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入房内。
陈华愣了一瞬,忽而笑起来。真是难得见到将军这般慌手慌脚的样子。
……
画面一转,亦是在夜里。
满身是血的陈华闯入偏院时,杨沁儿正俯身站在摇篮旁哄着小婴儿。杨沁儿的婢女最先看到陈华,吓的尖叫一声,失手打翻桌上的茶杯。
“哐当”一声巨响,吓醒了刚刚入睡的小婴儿,哇哇地嚎啕大哭。
杨沁儿来不及去看外面的情况,忙不迭地抱起摇篮内的小婴儿,抱在怀里哄着。外头,陈华不顾婢女的阻拦,冲进了厢房内。
杨沁儿见到狼狈的陈华,脸色瞬间煞白,但到底要比婢女镇定些。惊惧片刻,她便回过神来,抱着孩子往前几步,颤声问道:“陈将军,发生了何事?阿泽人呢?信上不是说你们几日后才能到京吗?”
胖嘟嘟的小婴儿不过七八月的模样,正缩在母亲的怀里嘬着手指,扑闪着眼睛无辜的望着他。陈华的左侧脸颊,一道血红的伤口从眼角蔓延至耳根,伤口上,鲜血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流下,触目惊心。
满目狰狞的脸上独留一双暗沉沉的眼眸,听到杨沁儿的问话,在忽明忽暗的烛影下闪了几下。
杨沁儿急了:“可是你们归途中遇到了什么事?阿泽呢!”
迎着她急切的眼神,陈华抬眸,哑着声音将一切全然吐露。话毕,只见杨沁儿脸色煞白,身子一软,几乎要撑不住的倒下去,幸得陈华堪堪扶住。
等她站稳,陈华才松手,垂眸不敢看她脸上过于悲戚的神色。
“阿泽……我爹他们……”
颤抖使她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陈华堪堪忍住泛酸的眼眶,艰涩开口:“夫人节哀,将军自知此劫难逃,命我带夫人速速离开偏院。他们虽不知小少爷的事,但这处偏院是陛下赐的,他们定会来搜查……”
杨沁儿浑身颤抖,陈华瞄了眼她怀里懵懂无知的小儿,终是忍不住垂泪,跪地抱拳道:“如今独留小少爷一条血脉,万望夫人保重身子!”
杨沁儿沉浸在巨大的冲突与悲痛中,半晌回不过神,抱着小婴儿,眼神空洞的望着烛火发愣。陈华见状,静默了片刻,径自起身,唤在旁哭泣的婢女抱过婴儿,又唤院子其他人快点整理行装,及早离开此处。
几个小婢女不知情况,但看到陈华和杨沁儿的神色知道此事怠慢不得,赶紧替杨沁儿收拾行装。不多时,东西便整理的差不多了,此时的杨沁儿还是神情呆愣,陈华顾不得那么多,吩咐婢女照顾好夫人,而他则抱着小婴儿出门。
可谁知,几人还未出门,便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华心一颤,立马反应过来,拦住了正要推门而出的几名婢女。几名婢女不知所以,茫茫然地看他。这时候,杨沁儿仿佛才回神,看着陈华道:“是他们找来了,对吗?”
陈华拧着眉,颔首。
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陈华连忙转身,唤几人朝后院走。到了这时候,几位婢女也知晓发生了何事,个个面如土色。陈华顾及不到她们的情绪,拉开后门,透过细缝往外观望。
等看清此处并无人,这才快速的蹿出去,婢女扶着杨沁儿紧跟其后。
因着马车停在正门,此时他们唯有徒步逃亡,只盼着御林军在发现院中无人后迟点追上来。只可惜,老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没过多久,身后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若只有陈华一人,以他的身手逃过追捕绰绰有余,只是如今身后跟了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逃出生天实在是难。
在杨沁儿又一次踉跄跌倒后,再起来,她的脚却是不动了。莫说陈华,便是三个小丫鬟都急了,急声道:“夫人,快走啊!”
杨沁儿的眼神落到陈华怀里的小婴儿身上,静默片刻,这才敛去哀戚,偏头对三位婢女道:“你们拿着东西赶紧跑吧,他们想抓的只是我。”
三名丫鬟面面相觑,在杨沁儿又说了一声后,转身跑走了。
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们能护她至此也算是尽了主仆的缘。
从杨沁儿遣三名丫鬟走,陈华心中已知晓了她的打算。他冲出包围圈时,方承泽在他耳边低声叮嘱过,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夫人和少爷。
他向来对方承泽的话敬谨如命,此番怎会弃杨沁儿于不顾。不等她开口,他便道:“夫人,我定会护着你和少爷,你且随我一起,肖公子已在城外等候多时。”
杨沁儿闻言,只是摇摇头,陈华急道:“夫人——”
话音未落,却见杨沁儿后退两步,从鬓间拔下步摇,抵在自己的喉间,沉声道:“烦请陈将军好好照顾湛儿。”
陈华见状,抱着婴儿愣住。眼前,杨沁儿却是落下泪来,她颤着声音道:“阿泽已去,我亦无心留恋人世。若你一心想要护住我,最终也只会拖累你,还有湛儿——”
杨沁儿水润的眼神落到陈华怀里的小婴儿身上。小婴儿懵懂无知,嘬着手指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母亲。杨沁儿心口钝痛,泣不成声,道:“陈将军,倘若你们能逃出生天,沁儿求你,莫要将这一切告诉湛儿。”
她一手用步摇抵在喉咙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陈华。
“惟望我儿康健顺遂,一生无忧,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第44章 失魂
一整个早上, 叶落秋都心绪不宁, 无论做什么,脑子里都会闪过肖湛的那些话,以及那张看着自己落荒而逃时带着戏谑的笑脸。
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
少爷是在捉弄自己吧?少爷是认真的吗?两个声音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交替。想到最后,她着实有些懊恼, 将眼前的青瓷花瓶当成肖湛,用力的擦了好几下, 似乎才有些解气。
叶落秋手脚勤快, 以往两个时辰便能收拾完一个屋子, 但今日, 磨蹭磨蹭了近一下午, 才堪堪将肖湛的房间收拾干净。
外面的雨还在下,一点都没有要停的势头。叶落秋提着一桶脏水走出房间, 抬头看了眼暗下来的天色, 心中颇为纳闷。
这都一天了,少爷竟然还没有回来。
不过也只想了一瞬,转而提着水桶朝偏房走去, 可还没走两步, 却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 被笼在雨幕里,缓缓地由远及近。
叶落秋定睛一看, 等看清来人,心中大惊,忙不迭地放下水桶, 复又跑进肖湛的房内寻了一把伞。一撑开,便冲进雨幕里。
肖湛没撑伞,整个人都被雨打了个湿透,连发髻都被雨水冲乱,胡乱地垂在脸颊旁,狼狈不堪。叶落秋何时见过肖湛这般失神落魄的模样,饶是入狱那次,都不像今日这样狼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水,肖湛双眼都泛着红。
但此时叶落秋顾不得那么多,冲过去将伞置于肖湛的头顶,替他挡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半是埋怨半是心疼的说道:“少爷怎的不打伞呢?”
听到叶落秋的话,肖湛方才回神,停了脚,偏头看她。
叶落秋伸长手臂替他打着伞,乍一撞上肖湛投来的眼神,愣了下。肖湛却是不再看她,转回头,径自朝前走。
分明还是那双桃花眼,却没了往日的生气与情绪。
叶落秋愣了片刻,直到肖湛又淋进雨里,这才连忙跟上去给他打伞。
直到肖湛进屋,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到了这时候,叶落秋也看出了异常,她不敢说话,径自入内厢房拿了一条干毛巾。等出来,肖湛已经坐在圆桌旁,目光无神地看着正前方发呆。
“少爷?先擦擦水吧。”
叶落秋将干毛巾递过去,低低的唤了声。肖湛既没接,也没开口,还是呆呆的坐着一动不动,目光涣散。
叶落秋不知道肖湛发生了何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能让肖湛这般失魂落魄定然不是好事。她的心像被什么揪着,难受的紧。
但是这时候她也不好问什么。
叶落秋拿着毛巾在旁站了会,看到肖湛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连着肖湛坐着的脚下都是一大片水渍。
已是初秋,天儿早就凉了下来,尤其是这下着雨的傍晚,凉意更甚。叶落秋抿着唇踟蹰片刻,终是径自上前给他擦拭湿发。
她将干毛巾覆在肖湛湿漉漉的发上,小心翼翼的为他擦去发上的水渍。她的动作极轻,生怕会弄疼肖湛,眼神时不时的瞄一眼观察他的情绪。而肖湛,全程都看着不远处,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在他身边。
叶落秋呼吸微窒。
这才大半天的光景,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一边为肖湛擦头发一边出神,忽然间,手腕处传来一片冰凉,竟是肖湛握住了她的手腕。
肖湛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看她,只是抬手握着她的手腕。他手心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叶落秋惊了下,她再顾不得其他,忙道:“少爷,你的手太凉了,得赶紧换衣沐浴。”
肖湛没说话,叶落秋着实急了,“若是得了风寒可怎的是好,少爷,阿秋马上去备水。”
这样说着,她就想走。可手抽了两下,却没抽出来。叶落秋是真的担心肖湛,正想在说什么,却见肖湛偏过头来抬眸看她,哑着声音唤她的名字:“阿秋。”
叶落秋的呼吸又是一窒,听得肖湛问道:“我到底是谁?”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叶落秋愣了愣,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眼前,肖湛的表情无比的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静了片刻,叶落秋如实道:“你是肖府的小少爷。”
“肖府?…小少爷……”肖湛的神情有片刻的茫然,继而扯着嘴角笑了下。与其说是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上几分,“是,我是肖府的小少爷。”
叶落秋垂眸看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何种滋味。就在这时候,肖湛松开了手,叶落秋见状,低声道:“少爷,阿秋先去备水,有什么事等沐浴完再说好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在哄小婴儿那般。肖湛看着她,点了点头。
得了肖湛首肯,叶落秋忙不迭的去准备热水。为了给肖湛祛寒,还特特地的在热水里放了些许浮萍末。
这些浮萍末,是前段时间叶落秋从肖家后院的池塘里捞来的,晒干磨成粉末保存着,就想着哪天若是得了伤寒自己泡澡用,倒不想先给肖湛用上了。
这个澡,肖湛足足泡了近一个时辰,叶落秋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若非自己是女儿身,真想直接冲进去看看肖湛是否泡晕了。
她在门外,隔一会便敲着门问肖湛水是不是凉了,生怕肖湛真晕了过去。
好在,每次她问完,肖湛都会低低的回应一声。
沐完浴换了身衣衫,肖湛的精神看上去好了不少。自打肖湛读书后,他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偏院解决的。酉时三刻,阿奈将饭菜准时送到肖湛的房内。
可没过一会,又完好无损的端了出来。彼时叶落秋正收拾完沐浴房,看到阿奈端着饭菜,忙拉着他问:“少爷一口都没吃吗?”
阿奈拧着眉摇头,表情难得的严肃:“说是吃不下,我服侍少爷十几年,倒是第一次见少爷这个样子。”
叶落秋扫了眼阿奈手里的饭菜,阿奈偏头看叶落秋,“阿秋,你知道发生了何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