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时间还早,沈池再次铺上了穴位图,开始一点点给段棠讲解其中的用处,这次秦肃安静坐在对面,不知是发呆,还是在听。
沈池讲的简单也易懂,从百会开始到涌泉穴,每个地方的大作用,单个的小作用,都是非常清楚的,很多的用处上,医书、医典上都没有记录的。
秦肃抬抬眼看对面的人,见她并没有盯着自己看,一边对医书一边听沈池讲课,忙得很。不知为何,秦肃莫名的松一口气,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他拿起兵书,放在手上,可余光莫名的就跟着段棠的一举一动,不过也不会一直放在她身上,有时也会不自主的四处打量一眼,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认识这个人有一段时间了,逐渐的知道她看人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姑娘的矜持,那眼神直白的看,与人对视时竟是毫无惧怕。明明是个女人,可脾气有点书生的义气与呆板,看起来蠢蠢的,想来该是小时候八股文读多了。
可,她又闹腾的很,除了靠在车窗边睡觉时是安静的,素日里不动的时候特别少,便是看起来医书,似乎还带着几分神采飞扬,是不是也要去问沈池,看到有意思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也会随着书里面的内容不断变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
秦肃开始是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这个人的。
在京城里,所有的人行礼后,是连头不会抬的,问一句便答一句,不问是不敢说话的,只能陪站一侧的,偶尔搭一句话,还要寻个时机,进退都要禀告的,不然就会显得很失礼,也不会有人看不懂脸色凑上去说话。
秦肃知道她总是不自主的喜欢偷偷的看自己,也时不时的故意惹自己生气,这本该是个让人十分讨厌的人,性格也不讨喜。开始时,秦肃也是真的讨厌,可时间长了,秦肃便发现自己几乎没有被人那么专注的看过,眼里只有好奇,没有丝毫的别的情绪,更不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次次的偷看,装作娇羞的样子。
可不管是哪种看,这样的盯着一个男人看,都是很失礼的行为。秦肃都觉得自己该教教她规矩,小门小户又是武将家养大的女儿,也该懂得礼义廉耻。可每次秦肃想怒目瞪过去,狠狠的教训她一顿的时候,首先要面对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为何,一下就会泄了气。心里不但不生气了,甚至有点莫名的开心。
秦肃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口气,懒的和她计较了,到底是小地方小门小户武将家的养大的小姑娘,没规矩就没规矩,她这样的身份,只怕一辈子也见不了几个贵人了,自己也没有义务替被人管教女儿,就让她这样吧!
可是,这个人真的很能惹人生气,做出许多错事,还要装作无辜的样子,那样眼睛看过来,就差明明白白的说:王爷,你又在无理取闹了,可是我不和你计较。
每一次,每一次,她还都以为别人看不懂!
所以,秦肃真的有很认真的想狠狠教训她,可单单她跪在地上都要偷偷坐到双脚上时,这么娇气,怎么能这么娇气?!可那样的场面,又让秦肃难免泄了气,不得不又安慰自己,她如今这样,她的父兄尚且不管不问,自己又何必替别人好好教她?!
秦肃甚至无数次的想,这样没有规矩的姑娘被人退婚,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皆大欢喜的事呢!
秦肃在心里,将所有的人都和段棠比了个来回,后来觉得她的许多作为,甚至比周皇后家的姑娘们都要粗俗不堪,可是她却自以为的聪明,反而是真正的愚笨!若放她在宫里,只怕腊月进去都活不到年关。
周皇后两个兄长的家的三个嫡女,那也是小门小户武将出身的女儿,周皇后本身就出身不高,是以早早的将自己的三个侄女,接入宫中教养,想来是为了将来给她们找世家高门嫁过去。
那三个人入宫时也十多岁了,都是不懂礼节,也看不懂脸色的野丫头。又蠢又没有教养,还自以为是的很,凑到太后身边,便没规矩的插嘴说笑,连请安的姿势都不对。
若单独只剩下年纪小小的秦肃时,她们三个便会变得十分的傲慢无礼。与太子、郑王都在时,又是一副活泼可爱的模样,三个人在一起时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十分亲密。
可那一日,秦肃亲眼看见一个姑娘将另一个推下湖去,站在岸边冷笑连连。她们前一日还挽着手,一起在御花园里散步、扑蝶。
若非秦肃站到了岸边,那个推人下湖的女孩,冷笑完了甚至装作吓傻了,连救命都不喊。她看见了秦肃一步步的走过去,站在河岸边朝河里张望。那姑娘这才装作着急跳脚的撕心裂肺的喊‘救命’,大声的嚎哭。
当小黄门和宫女们闻声赶来的时候,她竟是装作要扑进河里的样子,仿佛死了爹娘那般伤心欲绝,可惜被两个宫女架住不放。
秦肃当时多想让那两个宫女放开她,看她是不是真的会扑到水里面去,可惜,周皇后宫里的人来得太快了……
秦肃站在岸边,看着另一个姑娘在水里挣扎许久,慢慢的沉下去……
小黄门虽然是极快的奔跑过来,跳下水去救人,可游到她的身边也需要些时候,这一来一去耽搁的太久了。那个姑娘沉下去,就再也没有浮上来,人最终也没有救回来……
进宫时,是个活蹦乱跳的人。
出宫时,却是被抬出去的尸体。
这些,才是宫里或是人世间的常态。
秦肃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正是给太子议亲,周皇后有意将家中的女儿送过去一个给太子做侧妃,皇上也同意了,可位置只有一个。周皇后家在宫里的姑娘,却是三个。
三个人一起在宫里住了三年,朝夕相处,宛若亲姐妹,最后不过一个太子侧妃之位。身份看起来尊贵,可说来说去不过还是个妾室,为了这么个位置,就能手刃了自己的朝夕相处的至亲之人。
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这就是世道,想要什么,都要用心思、用手段去夺、去抢!
进一步自然好,退一步就会万劫不复,成为一具尸体,或是连一副尸骨都留不下!
可惜了,机关算尽太聪明,还是比不过命运的捉弄,杀了一个,还有一个,这本就是三个人的战争,两个人的你死我活又哪里够。
那个推人下水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杀人,也不知是不是感觉秦肃看见了她杀人,以为自己被会拆穿,自己先将自己吓了个半死。她几次遣人给秦肃送去谢礼,可都被不置一词的退了回来。
没多久,她便真的一病不起。太子侧妃的资格便落入了另一个没有参与这斗争,或是参与的不留痕迹的姑娘身上。
这才是真正的人世,谁都一样的如履薄冰,又一样的不择手段。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吗?
这个破庙四处漏风,外面都是大雨的声音,该不是个十分舒适的环境。可秦肃不知为何,竟是难得的感觉安逸和舒心,有一种从身到心的放松。他忍不住的勾起了唇角,莫名的想要笑,却生生忍住了。他躺进毯子上,辗转反侧了半晌,这才再次看向侧对面还抱着穴位念念有词的段棠,目光十分专注。
段棠感觉有人看了过来,忍不住的与秦肃对视了一眼。
秦肃低低的笑了起来。
段棠脸上露出几分疑惑来,她歪着头谨慎又防备的看向秦肃:?????????
秦肃骤然收了笑容,绷着脸,冷声道:“看什么看,继续背!”
段棠撇了撇嘴,扔下了书,也钻进了铺盖里,转身背对着秦肃。
秦肃抿着唇,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再次无声的笑了起来。
回京后,府里多一个伴读,似乎也许是不错的事……
晨后的时分,两天一夜的大雨,终于小了许多。细雨蒙蒙,人的视线都变得朦胧起来了。
暴雨刚过,院里都是来不及收拾的残花败柳。书房的窗户敞开着,桌上还有画了一半的画,看起来该是个女子,虽有了轮廓,还没有五官,但那裙子上的褶皱与细微的花草,都画得十分仔细,可见作画的人,是极用心在画这幅画。
此时,那画笔却被搁置一旁。
顾纪安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久久望着那被暴雨摧残过的茶花树,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紧紧绷着的唇,暴露了他的心情。
常宁站在原地,有些担忧的望向顾纪安,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顾纪安将手中的信又塞进了信封里,放在桌上。他踱步,走到书架边上找书,可找了半晌,空着手却再回走回书桌前。他又拿了起来那封信,慢慢的撕了起来,一点点的,将那封信撕的粉碎,扬手扔到了院子里。
第48章 报之以琼琚啦
常宁踟蹰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先开口劝道:“不然,大人再找找旁人呢?家中故交还有不少,如今身居高位的也还有。”
顾纪安回头看了常宁一眼,没有说话,走到另一扇窗下,坐到摇椅上,闭上了双眼。
许久许久,常宁见顾纪安不动也不睁眼,便走到内室拿起了毯子,打算给顾纪安盖上,可拿了毯子刚走过去,顾纪安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顾纪安看向常宁,轻笑了一声:“他们说,这个摇椅是祖父的最喜爱的物件之一,是他入阁后亲自画了图,选了料,定制的。当初离京时,父亲书都没装完,却要带着它。可见祖父坐过的位置,父亲也是想要坐的,可惜了……”
常宁不但是顾纪安的长随,也是顾家管家的儿子,顾家的老管家也是当初顾老大人的长随。常安比顾纪安还大了几岁,对当初顾老大人的病逝记忆犹新。
那时顾老大人还是任上,一场急病,不过短短十天的时间,人就没了。当时,顾家的天都塌了,孤儿寡母又孤身在外,许多东西都来不及料理,就得押着棺材归乡,当时主母带的东西很少,都在当地变卖了,可这个摇椅还是带了回来。
常宁斟酌了片刻,才小声道:“老大人的事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大人……”
顾纪安不等常宁说完,又道:“你说,我以后能坐上吗?”
常宁忙道:“能!大人肯定能坐上那个位置!咱们有家世,大人的才学更不必说,处理的事情手腕也是不缺的,旁的人不说,与您差不多年纪的人哪里比得您。”
顾纪安低低的笑起来:“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可到底又是如何,那些人都不知道……”
常宁忙道:“小的从小到大跟着大人,什么都知道,就没见过比大人更聪明的人了!”
顾纪安虽是笑着,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却是有种说不上的暗淡,失去了往日的明亮,许久许久,他侧目看向常宁,轻声道:“那也未必,你看段棠如何?她当年读过不少书,她要是科举走官途又会如何?”
常宁愣了愣,有些心虚的看向地面,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她啊……她读书是不成的,心思都没在那科举上面。小的看她都不是去读书的,怕是就想缠着你。当年把心思都花在了你……外务上,一朵花儿,一个蝶儿,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哪里能科举。”
顾纪安道:“心思没在读书上,都用在了……外务上。可这些年她在这里做了不少事,比知州大人都费心费力。有些人虽不见得是读书科举的料,可不见得不能做个好官,她那样的人,其实是适合管理一个地方的,做个知州绰绰有余。”
常宁不知顾纪安为何会这么说,虽是不想多提当年两个人的事,可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段小姐也不见得就喜欢做官,小的看她还是挺喜欢自由自在的,做官哪里只有管理地方那么简单。更何况,她若是咱们这里地方官,第一个要办的就是她家那个贪赃枉法又到处搜刮的段千户了。”
段靖南在外的名声一直不好,常宁因为家中有亲戚常年被段靖南盘剥,心里一直对他很是不满。顾纪安倒不认为段靖南这点事算得了什么,他布防与战功都是做不了假的,是个有真本事的带兵的人,在朝廷和做官的来说,盘剥一些不算什么大事,而真正家世好的当官的人,也是看不上那点财帛的。
顾纪安沉默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段老爷能盘剥多少?这些年攒下的,几乎都被他的宝贝女儿败出去了。他的钱从哪里来,他的女儿就给花哪里去了。前几天胡管家还买了一仓库的粮食,说不定现在正愁眉不展。这个时候新粮马上就要下来了,天气又那么潮,一个不好,一仓库的粮食就发霉了……”
顾纪安说着说着就又低低的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倒是有几分真意了,狭长的眼睛宛若潋滟着一泓清泉,宛若荡漾着一轮辉光。
常宁见顾纪安终于真的笑了,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小声试探道:“是啊,段小姐这样的人,若是个书生也是很适合做个知己,风光霁月的把酒言欢,谈古论今,但是不适合管理内宅,总想不出她嫁做人妇的样子……”
顾纪安的笑容渐渐散去了,他侧目看向常宁,好一会才道:“你是觉得她不适合成亲,还是说她不适合同我成亲?”
常宁垂了垂眼,轻声道:“她不是不适合成亲,只是不适合嫁到高门里。咱们家……老夫人规矩极严,又历来不喜武将,对段家也有些成见。以咱们家的门第,与段家也不甚般配,大人本来就有更好的选择。”
顾纪安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是她最好的选择?还是她不是我最好的选择?你也说,不甚般配?是她配不上我,还是我配不上她?”
常宁微微一怔,想了想,轻声道:“近日两个姑奶奶都有信来,催促老夫人尽快的进京,她们已经在京城里相看了好几家小姐,都是极为般配的人家。”
顾纪安将脸扭到了窗外的方向,许久许久,低低的笑了起来:“你们啊……都以为她不是良配,殊不知也许不是良配的那个,是你家大人我啊……”
顾纪安笑着笑着,竟慢慢的红了眼眶,他的眼睛里还有亮光,可那悲伤竟是快要从亮光里里溢出来了,他似乎在屏住呼吸,半仰着侧脸,喉咙微动,可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仿佛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再次大了起来,雨水击打着房檐,落在地上,哗啦啦的,仿佛是天地间的声音,又仿佛是心里的声音。
顾纪安再次望向院中,呢喃道:“在我心里,她就是最好的,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了……”
常宁低低的应了一声,嘴唇动了动,望向顾纪安的侧脸,忍不住红了眼,他偷偷的擦了擦眼睛,低声道:“少爷!咱们再去求求老夫人吧!老夫人会心疼你的!不然,咱们再给京城里的别人写写信,看看可有人愿意出面和老夫人说项说项,肯定会有人愿意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