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另一只红酒递过去,无奈低声道:“当初在摄政街,我曾经告诉过您。”
“您喜欢东方,也过着完全东方式的生活,参加任何聚会都只和班纳特先生来往。很可惜,《一千零一夜》在巴黎是行不通的。您如果要投资业务,就需要人脉,刚刚那位公爵夫人的交际关系可是相当广。”
伯爵接过,并不喝,只是说:“比如呢?”
“我们的国王,布尔蒙元帅,俄国大使……”
奥古斯特说了一堆在法国上流社会相当响亮的名字。
伯爵像是个地道的外国人问了几个人,又漫不经心继续追问:“德·维尔福?”
“这位先生是司法界的头一位,在宫中相当得宠,”奥古斯特撇嘴,“我们国家这十几年那些大事件您总知道吧?他知道的秘密太多,有人恨他,也有人保他,所以他在旧朝和新朝都没有一点败绩,不论拿破仑还是王朝,执政大臣是什么派系,都动不了他的地位。”
伯爵露出讥诮的笑容点评:“您好像在说一只乌龟。”
“不错,他就是个乌龟,没有任何破绽,就算是老狐狸也无从下口。他不出席任何宴会,一切交际都让他的妻子代劳,他就不用表现出立场和亲近,别人也抓不到他一点错处。”
伯爵又接着问了几个名字后,开口:“我大概明白了。不过我与克里斯不同,比起人,我还是更乐意与数字和植物打交道。”
奥古斯特便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如果您像《一千零一夜》里的辛巴德一样富有,或许那些人就会上赶着来找您了。巴黎在这方面比伦敦更严重,王朝几度复辟,巴黎人已经看明白权利不一定永恒,但钱确是实打实的,名利场,上流社会,追逐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番话由外交官说来有些出格,也显得尤其真诚。
他又道:“或者,您写信让班纳特来巴黎,我相信你们的交情,他肯定愿意跑一趟。他只需要在这里呆一周,您很轻松就能融入社交界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好友的名字,伯爵禁不住轻轻笑了,同奥古斯特说起其他话题来:“刚才您说我喜欢东方,其实不太准确。起初我确实喜欢《一千零一夜》,不过我被克里斯纠正过很多次,那在地图上还不算东。后来,受他的影响,我就喜欢上更加东方地域的风情了。”
“克里斯告诉我,那里有位国君被另一个国王打败,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地。于是他每晚都睡在柴薪上,每天要尝动物的苦胆,用这种方法让自己记住曾经受尽的苦楚和屈辱。恰好相反,他的仇人陷入了享乐,还沉溺在国君有意送去的绝世美人怀抱里。”
伯爵垂目看向手中的红酒。
“最后,国君成功复仇,夺回了自己的土地……我以为,过多的情感会让人变得软弱。”
因为对方难得透露的心绪,奥古斯特若有所思,随即恍然大悟:“你说这个故事,意思是,你怕班纳特来巴黎,遇到那位黑发情人,然后他就留在这里不想走了,因此影响他的前途吗?”
巴黎人说完,为了确定答案看向伯爵,就见对方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看自己。
“龙格威尔先生,您相当聪明了,也就比莉迪亚小姐敏锐那么一点。”
——莉迪亚,你敏锐得让我害怕了,看来我预估失误,你的脑容量或许比格里芬要大那么一点。
奥古斯特:“……”
意大利佬连班纳特式嘲讽都学得这么精准,他们天天腻在一起就是在这样口对口教学吧。
奥古斯特这次请的是婚假,大概可以在巴黎一直呆到来年二月。
这么长时间,还是带着未婚妻回到自己老家,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偶尔拉拉小手,私下里说不定能讨要一个颊吻,结果到了巴黎,奥古斯特过得与在伦敦没有任何区别,也没能逃过每天准时打卡拜访的命运。
只是以前跑摄政街,现在跑香榭丽舍而已。
奥古斯特每次和凯瑟琳聊天,伯爵都在一边写信,一副和班纳特分享日记的架势,雷打不动,一天一封。
到巴黎的第一个月,意大利人就成了全城的话题。
只是来一趟巴黎,他居然在香榭丽舍大道买了一套房子,在市区和郊外都买了别墅歇脚,所有住处只花了一天就彻底翻修了一遍。接近圣诞时,还花大价钱买下了刚从非洲运来的蓝色钻石,请了巴黎最好的匠人做成一对袖扣。
这个举动引起所有人的注目,可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非常沉得住气,不理会任何邀约,只和龙格威尔家来往,偶尔去看一次赛马,明明订了全城所有剧院的包厢,却从来不听戏。
除此之外,香榭丽舍的仆人层级分明,以号衣区分,如果没有预约,就只能由门房层层向内递话求见。
“难怪那些人都跑来我家打听您,您比在伦敦时要难见多了,如果不是今天一时兴起过来,我还不知道呢。”
“我建议您还是赴一下布尔蒙元帅的宴席,您神秘过了头,警务部已经注意到您啦。如果掌握不到切实证据,他们说不定会以流民的名义把您抓起来……等等,伯爵,您要出门了吗。”
奥古斯特絮絮说完,看清眼前人的装束,惊讶问。
任由仆人帮忙披上披风,伯爵拉开抽屉,拿出手套,“我带来的现金用完了,所以我可能要和一位银行家打交道。”
“您要见哪位先生?”
“看名片是叫唐格拉尔男爵,他主动找上来,说是愿意贷款给我。您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建议吗?”
巴黎人想了想:“毕竟是众议院的议员,信誉没问题,他也确实很富有。虽然与罗斯柴尔德比还差一点,不过滑铁卢时他们家亏损了一大笔,所以现在唐格拉尔也只差那一点了。”
伯爵点头,“那么您今天上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们可以趁着套车这一会时间说。”
奥古斯特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因为初雪过于激动脑热,讪讪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刚刚从郊外回来,我摘了一些野果,想给吉——您家。”
听到野果,伯爵动作一停,想起什么,稍稍抿了嘴,难得缓和态度问:“这个季节还有野果吗?”
奥古斯特:“我的叔叔喜欢吃这些,所以特意搭了一个暖房自己种,我只是送过来,马上就离开。”
伯爵拢了披风,在走进风雪前回身。
“班纳特小姐在和一位夫人聊天。我没记错是您介绍她们认识的,让贝尔图乔带您进去坐坐吧。”
马车在细雪里缓缓停在了毒蛇的洞窟前。
银行家以一种比预料中更殷切的态度接待了伯爵。
唐格拉尔男爵的府邸修得过分华丽,十分有银行家的派头,金灿灿里附庸风雅挂着许多名家假画和古董赝品。
伯爵扫了几眼就不想再看,只能看向那张引人厌恶的面孔,面露适当的陌生与好奇。
“伯爵先生,您实在太让我受宠若惊啦。毕竟您可是拒绝了不少阁下,我也只是冒险一试,没想到您竟然真的赴约了。”
唐格拉尔欠身,面露得意。因为对方的主动上门,银行家认定巴黎的话题人物已经强撑不下去,而谈判的拉锯战已经抢占先机。
伯爵表情却很平淡。
如同强迫自己在见到炼狱惨状也面无表情,所以在寻常时候也能从容掩蔽情绪。
他省去客套道:“我确实不爱与人交道,如果不是受人所托,我也不会来巴黎,所以那些无趣的社交我都不想参与。不过我以为,见一个银行家,和见一位剃头匠没有区别。”
因为这种轻视所产生的直率语气,唐格拉尔控制不住僵了脸,想到可能从对方身上赚到的钱,只能生生受此嘲讽,用力抿嘴微笑:“那么您来这里,是有意在我的银行贷款,做成这笔生意了?”
“不要着急,男爵阁下。这种合作是双向的,所以在我知道您的银行能否应付我的需求前,我得确定一下。”他活学活用道,“我听说我已经被警务部盯上调查了,您既然是议员,应该知道一些风声和背后意义。即使这样,您还愿意贷款给我吗?”
唐格拉尔笑起来:“那是因为您的管家太过谨慎,做事滴水不漏,他们都不知道那颗钻石花了您多少钱,我作为银行家却需要足够的眼光和可靠的情报。您在巴黎已经有了固定的资产,还愿意花两百万法郎去做一对小小的袖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您完全可能成为我未来的大客户呢。”
“这就在我的预计之外了。”
伯爵轻声自语,“我买那颗钻石时可没想太多,我满脑子只有我收到的那份无价生日礼物,想不到我的神即使在远方,也在无形中守护帮助着我。”
唐格拉尔好奇问:“您这样的富翁还研究神学吗?”
“或许吧,我可以把一辈子和一切都献给我的神。”
“难怪您连爵衔都是那个名字了。”唐格拉尔掩下轻蔑,扬头骄傲道,“您果然是异国人。所以才说您想了解我的银行能否应付您的需求,在巴黎,从未有人问过我的业务范围,只要您想,我能为您立刻填补上那颗钻石带来的财务漏洞。”
“首先我得纠正您。我是一名异教徒。”
基督山说完,以一种极其富有表现力的嘲讽语气说:“您原来认为我有财务漏洞,才想到向我贷款的吗?那么您是在侮辱我了。”
“男爵阁下,您会因为买面包而出现资金周转问题吗?”
这个人在说谎。
如果轻易就能买一颗钻石,还舍得打磨成那么小的袖口,怎么可能在欧洲籍籍无名?
唐格拉尔不由道:“所以您不是意大利人了。欧洲的富豪没有我不知道的,就连鼎鼎大名的葛朗台夫人都与我们有业务来往。”
伯爵极快又极轻笑了下。
“来巴黎后,我从未向任何人仔细介绍过我自己,您有这样的误会太正常了。这么说吧,我只是在意大利弄到了这个头衔,而它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行走的便利。”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试探发出邀请,那么在这个人面前连连受挫后,唐格拉尔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他能独自应付的人了。
“现在您不但像一个神学家,还像一个艺术家啦。可惜我是个只会谈生意做演讲的人,”银行家兼议员说,“所以,假如您允许的话,让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夫人,等您尽情说完这些话题后,再好好谈谈协约吧。”
唐格拉尔摇了铃,等仆人过来,颐指气使吩咐道:“去问问男爵夫人。”
仆人很快就回来了。
“夫人正在待客。”
“我怎么不知道她今天有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罗斯柴尔德原著有提及,不过估计大仲马写的时候还没现代这么6。
三个仇人,唐格拉尔主谋,弗尔南执行,维尔福是最后推一把的帮凶。
布尔蒙元帅是弗尔南的后台兼上司。原著复仇时没提他,感觉应该是七月王朝时失势凉凉了,按照我现在时间线,原著爵才刚出狱,还是路易十八,私设这位元帅还护着弗尔南。
因为携带队友,伯爵的副本难度提升。
《
新章节名:法语,醉酒。
给伯爵点播一首《Les Champs-Eysées》
预告:
奥古斯特:为什么班纳特一开始就是领事了,我还要从秘书当起???
克莉丝:基督山伯爵是谁,我不认识:)
欧也妮:来吧,我的小先生,今晚我们一起睡。
第158章 'ivresse
本该在罗马的人, 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出现在巴黎。
伯爵几乎花了全部力气才控制住不让自己失态, 脑中涌上无数猜测, 表情空白看着银行家和仆人对话。
唐格拉尔将男主人的派头做足,才侧头问:“您介意见生客吗?”
“当然不。”
伯爵说。
去男爵夫人的会客厅的路上,已经在钱财上遭受打击, 唐格拉尔这次瞄准了买来的爵位作为破绽,“不经意”介绍了妻子的家族渊源,前御前大臣的岳父,还有她那位故去煊赫的前夫。
他深谙如何与这些大客户打交道,银行家必须有魄力胆量, 如果露怯心虚,只会让客户不信任自己的本事和财力, 转投别家。
这次效果很好, 伯爵不复先前咄咄逼人,对这些话题躲闪敷衍,甚至变得有些失魂落魄。
唐格拉尔男爵夫人的领域布置得很质朴典雅,与其他房间的风格完全不同, 银行家与贵妇人的审美在此有了鲜明的分界线,因为冬天燃了壁炉,放下厚重的门帘,依稀有温和的轻语和女人娇俏的笑音传出。
“夫人, 男爵阁下到了。”
一边的女仆掀帘道。
唐格拉尔男爵夫人相当漂亮,即便皱眉也妩媚动人。
除非有客, 唐格拉尔很少能进到这里,贵族出身的夫人对丈夫从未掩饰过鄙夷,但是有那份合作关系在,这十几年里他们还能保持一点体面,他头一次见到她脸上这么明显的不耐。
看来这位新客非常得她的心,而他打扰了他们的二人交谈,所以被迁怒了。
英国领事意外年轻,是个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深灰色的定制三件套,因为裁剪合身,剪影也干脆利落、轮廓鲜明。交叠腿闲适坐在单人沙发里,裤线笔直,手工皮鞋上懒洋洋趴着男爵夫人的小狗,显然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
他们进屋时,青年恰好端了茶杯,面庞在雾气中氤氲朦胧,只有链式袖扣闪烁,头发向后梳,被发蜡固定,显得风流写意,斯文不羁。
男爵夫人只能请他们坐下,用柔婉的语气介绍道:“这位是新上任的英国领事,克里斯班纳特先生,今天上午刚到巴黎。”
“我的丈夫,唐格拉尔男爵。”
因为富有感情的话,后面这句要敷衍平淡很多。
班纳特将茶杯和茶托放在几案上,骨瓷发出清脆声响,几乎敲击在一个人的心上。
唐格拉尔这下知道为什么对方能让他的妻子这么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