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未婚夫射杀之后——风储黛
时间:2019-08-29 08:29:14

  每每想到这儿,卫绾也忍不住为夏殊则不平。或许是同病相怜,同样是母亲不得父亲所喜,她父亲却至少还知晓将她这碗水稍稍端起来些,而陛下却早已覆手泼了出去。
  “殿下几日能归?”
  卫不疑摇头:“不知,主公只让我留守此处护你。”
  卫绾心思难安,“阿兄……我想回洛阳了。”
  卫不疑知道她昨日受了不少惊,手掌在她肩头抚了抚,沉重地压了下来,“阿绾,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政局之艰险,远胜今日百倍,主公处境之难你我难以想象,若喜爱他,也只好陪他走下去。阿兄虽然心疼,但始终会一路为你与主公持剑辟道。”
  “我……”卫绾难以启齿,复杂地望着她似乎曲解了什么的兄长,“阿兄怎么会以为,我喜爱殿下?”
  “嗯?不是么?”
  卫不疑皱了眉,忽又笑道:“我知道你矜持,好了不说了,饿了么,我拿几个馒头给你。”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卫绾留在原地,柳眉一高一低,心事重重,脸色古怪。赐婚之前,她没甚么作为,赐婚之后,更是没有,上辈子惨死在夕照谷,断了卫绾出逃的念头,目前一切她只能顺势而为。
  那时,太子与卫不疑去了河西,她一人留在洛阳,虽待在闺阁之中,但对羌人之患却不是没听说过,这归功于她出身武将的父亲。卫邕优柔寡断,眼盲惧内,但若说有甚么令人高山仰止之处,便是他心系黎庶。卫绾从他那得知,羌人局势混乱,伊冒企图集西北十八部族,侵扰中原。
  但西北的这十八个部族,天生不和,互有血仇,伊冒纵有通天之能,一时之间难以说动他们,太子周旋其中,换来短暂的和平,也付出了大魏不少代价。
  只不过如今的情势稍稍好一点,伊冒的军士被夏殊则从十四岁起便连消带打,如今散乱如沙,溃不成军。
  她望向夏殊则那座静默地卧于原野之间,宛如负伤盘踞的猛虎的军帐,心中忽然有了七八分肯定——殿下也重生了。
  否则要她如何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独立应对正当壮年、娴熟雕鞍弓马之术的伊冒,履战而履胜?
  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卫绾背后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若是如此,殿下对她恐怕恨之入骨……
  他怎么会情愿应下这桩婚姻,埋下随时能坏了他名声、教他遭世人讥笑不耻的隐患?
  卫绾等了近十日,夏殊则才归来。
  当夜诸人收拾打点了行装,要折回洛阳。
  卫绾想问太子与伊冒达成了什么共识,如此回了洛阳,陛下不会不满么?但观太子与诸人凝重的神色,卫绾这些话一路都不敢问。
  是夜,众人宿在黄河岸边,围着篝火饮酒说笑之时,卫绾看到背临着黄河,素手调弦的秀逸高旷的男子,他垂着眼睑,似在沉思。
  卫绾以为他仍在为羌人之患而头疼,担忧他半月之前受的伤,快步走了过去。他的手拨着弦,听闻动静仰起了头。
  卫绾洞悉,那双眼眸在发现她的到来之后,负重之感更甚了。
  “卫绾。”
  “殿下的伤势好些了么?”
  她突然而至的关怀,有那么一瞬间,让男人不知所措。宛如在沙漠之中苦行已久的旅人,饥渴难忍之际骤然得到一捧掺了沙子的水,却不敢囫囵饮下,刹那之间的恍惚之后,他皱起了眉。
  “好了。”
  卫绾稍稍安慰。
  夏殊则道:“卫绾,安定距洛阳不过半月行程,此行回去之后,婚期便要定下。”
  卫绾知道这一点,虽然谈及婚事,卫绾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处理,也难以面对太子,但仍是忍不住,想听他的意思。
  夏殊则道:“婚姻之事,非孤所愿。”
  卫绾心头猛然一跳,她垂于身侧的手,骨骼皮肉俱已绷紧。
  “诚实告卿,不愿欺瞒,误卿前程。”
  “我……”卫绾咬唇道,“殿下以为我有得选么?”
  这桩婚事是陛下下旨赐的,如可以悔,上一辈子她必定当着夏殊则的面便悔了,何至于出逃。
  “你有。”
  他轻轻一语,再度挑动了卫绾心弦,她从他幽深而漆黑宛如墨色的眸子里读出了他的笃定、坚持,以及宛如承诺般的厚重。
  他道:“你只说一句,孤替你悔了婚事,并不伤及你与卫氏颜面。”
  有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地道,够了,有这一路,便已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看到了太子危险时本能护住她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第15章 
  卫绾以冗长的沉默掩饰内心的震惊,良久良久,她还立着身,俯瞰着太子殿下递来的目光。那目光真挚、冷静、温和,宛如一缕吹过春湖毂纹微生的风,一朵立在绝壁之上凌寒傲雪的花……她不能不震动。
  如果上一世,他这样告诉她,她会信的。
  可阴差阳错,她横尸在夕照谷,尸骸都无人收殓……
  可信么?
  卫绾噤声之中心思已转过无数遍,为何不可信?太子殿下决计不会娶她,明知这可能会毁了自己名声,在不得罪卫家的前提下,光明正大退了婚,是上上之策。
  卫绾本该当机立断,应许太子这话,说一句不愿嫁,彻底地信任他,或许一劳永逸,之后的事她可继续顺势而为,懒懒散散浑浑噩噩地混过去,只要渡过这一劫,她深信自己能将后半生经营得很好。即便是上一世,她思及终身,也不过是想找个老实小官嫁了,相与扶持,终老一生。峰回路转,还有这么一个天赐之机。
  她本该立即便答应的。
  只是她却忽然百感莫名,一时难以说出那话来。卫绾上辈子是不敢说,因害怕太子的手段,全程让他蒙在鼓中,自私地策划了奔逃。后来,她死在了太子手中,心中也不敢有怨恨,大多是恐惧。
  河西之行,相处下来,她发觉了许多夏殊则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心中的某一处,不止一次地起了波澜。不至于心动,但,她觉着自己或许是曾经误会了他。
  也许正如常百草所言,他真的是一个正人君子,就如同那夜,在面临可能到来的危机之时,他护住她的那一只手臂,让她不能不心弦震动。
  “我……”
  她让太子等了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又要垂眸去,调试着他的琴弦。
  他的食指才落到弦上,听到了头上传来的女孩儿柔软而清丽的嗓音:“劳烦殿下了。”
  夏殊则良久没有动,卫绾也不敢再低头看他。
  他只是轻扬了薄唇,露了一丝自嘲般的笑,“好。”
  卫绾仍没想明白,陛下钦赐的“良姻”,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反悔,又如何能做到不伤及她与卫家的颜面?卫家的颜面她不看重,但夏殊则话中之意是已周全地将她的名声也算计进去了。
  “殿下会如何做呢?”
  夏殊则的指腹抚过了琴弦,发出一串低哑的滑音。
  “与你无关。”
  卫绾语塞,识相起来,不敢再多嘴问一句了。
  这时节黄河上的夜风很大,吹起了沙子,扬得帐篷、车盖之上俱是泥灰。
  女孩儿立在调试琴弦的男人身边,静默久伫,那风将她禾绿鲮绡襦裙丝绦和那绺垂落于鬓边的鸦发吹乱。她静静地不肯退去,也不知出于何故,便在原地听了许久的琴。
  太子的琴声多的是平和雅正,鲜少缠绵之思,偶尔袒露一丝,也被极快地掸去。
  *
  车入安定之后,太子下令,一行人解鞍少驻。
  安定是大郡,太子因常往河西,故在沿途大郡多设有私宅,宅院气派虽不甚恢弘,但里外二进,五脏俱全,内有芝兰桃杏,这时候已百花凋零,唯独风竹猗猗,浓翠喜人。
  卫绾落脚的房间,与夏殊则仅在对门,夜里难以入眠,她推开门出去,对面窗纱朦胧透出灯晕,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沉静地倚在床边,伏案执笔。
  巡夜的卫不疑见她难入眠,取了棋盘要与她对弈,常百草打着瞌睡儿,为了伺候两位主儿,照例昏昏欲睡在旁数子,单手撑着下颌,口角几乎要流涎了。
  卫不疑见她憨憨呆呆的,忍不住下手逗她,捏她肥嫩小脸,等常百草一醒支起头来寻罪魁祸首时,他便装作没事人一般从容不迫地落子。
  卫绾忍俊难禁,“阿兄,不许闹我们家小草,小草单纯良善,软糯可欺,可我不好欺。”
  被两双眼睛盯着,卫不疑收回手,讪讪地红了俊脸。
  卫绾落了子,又道:“阿兄还没告诉我,殿下与伊冒谈判,说了些甚么?伊冒发誓不出兵了么?”
  “原本是伊冒欲对石首出兵。出兵的理由,并不是部落之间曾有血仇,而是,伊冒见石首首领亲汉,依附魏人,便心中不满,意图以兵力折辱石首,迫其与自己一条心攻魏。”
  卫绾颔首道:“难怪。”那石首女子向伊冒投诚,想必是自知敌不过伊冒军士,一旦老首领亡故,她一个女儿家独木难支,难以号令族人抵御强敌之辱。
  “老首领朝主公投诚之时,主公便已有许诺,让蛮夷之地,习我大魏衣冠文字,首领佩汉家玉绶,部落皆有黍米丝绸可用。老首领对主公教化绥抚之心感恩戴德,签下盟约,愿襄助主公一力推行汉化。只可惜老首领忽感恶疾,恐不久人世,而石首中人,除老首领外,已罕有德高望重又有心与汉人结盟的人了。”
  常百草不知三郎与卫绾说着什么,困倦地打着瞌睡,一边却手指胡乱在棋盘上点着,数着双方的棋子。
  “主公此去兴师问罪,伊冒作为手下败将,吓得不轻,当即立了承诺,有生之年,不敢与魏人为敌。”
  “伊冒朝令夕改,昨日盟约,今日撕毁,这样的事儿他干了已不止一两桩了。主公并不相信。他从羌人处回来之后,将医者送到白马山,为首领治疾。那医者道辅以白马,如上天眷顾的话,可以为老首领续命一年。主公许诺,赠锦缎丝帛百匹,粮草黍米若干,另,回洛阳之后,遣精通农耕之人,教石首人耕田播种,只请老首领代为推行羌汉之好。”
  “主公本可杀鸡儆猴,警告关外十八族,对大魏不可有异心,但他选择了最怀柔之策,对石首赋予重金,让他们都看见大魏对邻邦的拳拳善意。日后,估计只有前仆后继赶来求和的,鲜有对大魏兴兵戈行野蛮无耻行径的了。”
  卫绾了解了那人的心怀广大,忍不住,对着那透出纱窗烛影之处望了几眼。
  他会想什么法子,退了与她的婚?
  说至此处卫不疑忽然皱起了眉,观卫绾脸色,愈发有些不愉,“我本以为,主公对你一往情深,他甚至亲口许诺,无论发生何事,永世都不会对你降罪,谁知——”
  卫绾心中一跳,“殿下如此说的?”
  卫不疑道:“他亲口承诺,我亲耳听见,不能有假。”
  卫绾咬了咬唇。
  不能有假?那为何非要乱箭射杀了她?
  卫不疑眉心的褶痕愈来愈深,“出洛阳之时,齐王殿下告知,主公曾在安定收容了一名美姬,并安置在此处。阿兄当时心中并不信,这一路上,主公也从未提及那名美姬,我便已自行淡忘。不曾想才入安定,连夜里,那些人便要将她接回府上来了。”
  “美姬……”卫绾喃喃道。
  卫不疑墨眉跳动,“阿绾,你莫难受,若是你不能忍,迟早能打发了那女人,殿下若因此觉着你不大度,这婚事咱们不高攀便是了。”
  常百草连声附和,“三郎说得对!”
  卫不疑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卫绾无心棋局,心中感到躁郁烦闷,推了棋子起身,“等明日,我见了那美姬再说。”
  他们还不知,她与太子已经达成一致,回了洛阳,便将婚事退了。卫绾望着他们,无法在此时道出实情。他们必定会问,太子允文允武,雅逸俊貌,她为了什么不愿嫁。卫绾知道自己说不出。仅剩的那点儿理由,在对他有了些了解之后,再拿出来都显得有些可笑。
  她踉跄了一步,跌回了自己房中。
  卫不疑喟然长叹:“阿绾对主公……用情至深,我真怕她走了母亲老路。”
  太子在安定收容的美姬,次日大早便经由马车送到了府上,她来时驻于此处人都瞧见了,那女子纤腰婀娜,体态如柳,周身着玄,以黑纱覆着面容,仅仅只露出那么一双温婉的略带清愁的眼眸,宛如梨花春水。
  她是让人只需看那一双眼,走步的体态,便知晓一定是大美人的女子。
  自然,太子孑然一身,到如今弱冠之年,可见眼光之高,能看中的美姬,当是不俗。
  只有常百草在卫绾身后嘀咕道:“不如姑娘。”
  高胪也听见了,轻笑一声,垂首作揖对卫绾道:“卫小娘子切莫见怪,这位美姬,她出身秦楼,身份卑贱,岂可与卫小娘子并论?只是主公见她身世可怜,上回来安定之时,收容了她在身边而已。”
  卫绾听到那女子出身之时,胸口狠狠一跳,撞得发疼起来。
  “殿下要带她回洛阳?”
  “正是。”
  猜对了。卫绾咬紧了唇。
  她快步朝太子寝房走去。
  常百草还以为,姑娘这是听了那美姬的出身,心头气不过,要兴师问罪去了。总之,太子在她这儿攒的好感,在这个妖妖娆娆的美人到来之际,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男人不能惯着,常百草以为,该生气,拿出主母的魄力来时,一定不能手软。
  但卫绾只是心脏狂跳,冲动地推开了太子寝屋之门,他仍在伏案,听闻动静抬起了头。
  卫绾倚门回首,怔怔望着他,一个字都难说出来。
  这个男人,她是知道他有多么清高的。
  他怎会留恋秦楼,怎会眷恋烟花巷陌女子?
  他只是为了退婚,为了那一句,不伤及卫家与她的颜面,不惜自污而已。
  而且这样的决定,在他上一次来安定,知晓回去之后陛下会为他们赐婚时,便已经下了。他早有筹谋,只等她一句:不愿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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