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屏道:“对,并州。”
“孤答应你。”夏殊则望向卫绾,淡淡道:“放人。”
沈秋屏颔首,“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脚步渐渐地后退,钳制着卫绾手臂的手也骤然松开。
“殿下。”
卫绾苦涩地咬紧了唇,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殿下的身影,简直羞颜见他。她不知道他答应的条件对他而言意味着甚么,但既然对方拼死抓了自己,拿来要挟太子,总不至于为了蝇头小利。
但就在此时,沈秋屏忽然目露狠毒,举剑朝卫绾的背后心刺了来。
夏殊则唤道:“阿绾!”
他的手一把扯过了卫绾的小臂,将她拽离沈秋屏剑锋所指处,为了靠近沈秋屏令其放松警惕,夏殊则手中并无兵刃,尽管身法极快,也仍是逃不过,让沈秋屏的剑锋划破了衣衫,刺中了肉。
卫绾惊呼一声,这时沈秋屏的人忽然暴起,四面举戈、拿着火杖冲杀而起。
场面瞬间陷入了混乱,卫绾被冲走,有人朝殿下拉着她手的手臂砍过来,卫绾惊恐地瞪圆了眼,怕殿下受伤,急急忙忙撤开了手,将他推了一把。
乱糟糟的刀剑相击之音,火杖四处游移,火星迸溅,喊叫厮杀声灌了卫绾一耳朵,她承受不住,惊恐地躲了出去。
身后一杆长剑犹如阴森游龙,朝着卫绾的背脊刺来,卫绾还未感觉到那寒芒贴身,忽听见殿下唤她名字,她猛然回头,却是表兄挥手为她当下,王徵劈手从那人手中夺了剑,将人挥掌击开。火光猛然从眼底摩挲而过,卫绾碰到王徵胸前的大团濡湿,呆住了:“你受伤了?”
被火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的卫绾,又急又慌地流出了眼泪。
火阵退去之后,沈秋屏已带着人冲出了包围。
“主公。”
下属将弓箭递与夏殊则,他冷漠地朝着那马蹄远去的背影放了一箭,前方传来人栽落马下的痛呼,下属要追,夏殊则道:“放人走,穷寇而已。”
“表兄……”卫绾扶住了王徵。
夏殊则将弓箭撤了,命人搀起王徵,“就近扎营。”
部将拉开了王徵,夏殊则伸手解了身上暖裘,严严实实地将几乎已经冻僵的卫绾罩住,抱她上马。卫绾嘴唇乌紫,连话也说不清,马背颠簸,她更是难以喘匀气息来。身上的锦裘温暖地冒着殿下的气息,让卫绾迷迷糊糊,几欲睡去。
陇西郡外,营地燃起了一簇篝火。
原野上扎了七八座大小一般的帐篷,下马之后,卫绾忽听得人来传话说,王徵失血过多,已晕迷过去,她霎时面孔雪白,挣脱了夏殊则的手掌,见诸人抬着王徵走向一座帐篷,忙跟了去。
夏殊则默默地回眸,溢出一声咳嗽,走回了营帐。
王徵伤势极重,卫绾也不清楚他何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随着一路疾行,路上无人照料他的伤势,此时失血过多,脸上几乎也没有血色,油灯亮着,将帐篷照出光晕透出去,卫绾手忙脚乱,命人取止血带与热水来,尽可能快。
有了先前为羌人屠祉王子医治毒伤的经验,卫绾已显得冷静多了,何况止血包扎她并不是生手,命人解了王徵的上裳,替他以热毛巾擦拭了伤口,便上了药,缠上了止血带,从胸膛一直绕至后肩。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妃对这位表兄实是过于亲密了,几乎肌肤相贴,也不知主公为何放任她如此,竟没来看上一眼。幸而在场的人都眼聪目明,这只是权宜之计,太子妃对这男人绝对没有心存旖旎。
王徵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仰倒在榻,望着近在咫尺的卫绾的面颊,手掌抬了上来,要碰她的脸。
卫绾沉默地凝望着他,待王徵的手抬起来之时,忽然伸手抓住了王徵的手,低声道:“表兄,你流了太多血了,需要静养。”
她替王徵将棉被拉上来,便道:“静养着几日,必能好转,我会照料着你的伤的,睡吧。”
王徵似乎想说话,只是提不起气力,他的脸色苍白得很,笼在烛火恬淡的红晕里,清瘦得犹如一根竹节。实在是说不出话,王徵半阖着眼帘,对她慢慢地将头点了一下,便闭起了眼睛。
卫绾看了几眼,转身走了出去。
出帐之后,卫绾回身对跟出营帐的人嘱咐道:“王徵是我表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次我大难不死,亏了他相助。”
骑兵慢慢地点头,应道:“是,小人明白。”
卫绾摇了摇头,“这边没有心灵手巧的婢女,不方便照顾他的伤势,我为他医治伤病分所应为,但也无法一直近身照顾他,请你们去雇两个婢女来。”说罢她要掏身上的腰包。
骑兵听她说要买婢女,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道:“不必,小的办这点事,岂敢让太子妃解囊。小的这便去办。”
卫绾静静地点了点头,等人走了,又在帐篷外站定了少顷。
王徵似乎已经睡下了,里头的人陆续走了出来。
卫绾也昏困欲睡,夜风卷雪,吹得身上发冷。她看了眼殿下披在她肩上的锦裘,厚重的裘衣里殿下的温暖却在逐渐散去,她忙迎着那还未吹熄火烛,发亮的帐篷走去。
“殿下。”
卫绾掀开帐帘,朝里唤了一声,便走进里头,撞见正坐在行军床上的男子,拉下了衣衫,掩盖住了异样。他冷淡地移过了目光。
卫绾愧疚难当,知晓这时殿下本应该还在草原,应该生擒了伊冒,正办着陛下交代给他的大事,不曾想她却不设防,一时愚昧,让人掳走了去,还让殿下一路追到陇西外来,耽搁了不少时日,说不准还前功尽弃了。
一想到这儿,卫绾便觉得,殿下生她的气是有道理的,她确实值得好好罚一罚。
她又唤了声“殿下”,愧疚之感更甚了,双掌去握住夏殊则置于膝上的右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抽开。卫绾不敢再动,望着男人的侧脸,委屈又不敢发作。
“殿下以前说,不管因为何事,都不会对阿绾生气,是新婚之夜说来骗阿绾的?”
他慢慢垂下眼睑,依旧不肯说话。
卫绾又道:“我惦念着殿下伤势,我知晓方才殿下为了护我受伤,让我看一眼。”她说着要解他身上只松松地阖着的中衣,夏殊则却侧身避过了。
他嗓音低哑:“小伤而已,不必看了。”
卫绾一怔,他抬起了头,目光如晦,“王徵没事了?”
卫绾点头。
夏殊则道:“吹灯吧,孤累了。”
赶了一路,他自然疲累,卫绾不敢不应,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委屈得眼眶发红。
回来营中之后,她甚至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咽喉的干燥燎原之痛虽是解了,可心上仍是觉得疼痛,殿下又冷漠得像春日宴上的殿下了。
卫绾朝着他的要躺下的背影扑了过去,从身后,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饮了水之后,仿佛身体里的水又回来了,才抱住殿下,眼泪便不绝地直往下滚,片刻便濡湿了他的衣衫。
“殿下让我看眼伤口,我便乖乖去睡觉,再也不敢打扰殿下了。”
他的身体极为僵硬,几乎不能动,卫绾吸着通红的瑶鼻,慢慢地以指尖挑开他的衣衫,不知为何,心有戚戚,唯恐见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可那伤势却没有多深,只是敷着一层雪白的药膏,卫绾方才进帐篷时便发觉他似乎在为自己擦药膏,本以为殿下是等不到她,便自己将伤口胡乱处理了,可是卫绾轻轻地嗅了嗅,便闻到了一股近乎腐烂的气味,熟悉的销肌膏的气味。
她的手颤抖起来,心疼地发着抖,震惊地仰目望向这个男人,他微微闭着双目,额头上沁出了浅浅的汗珠,那是疼出来的,但他仿佛说什么也不肯解释。
卫绾咬唇道:“我已经做出了药膏,只要涂抹上去,便能消除销肌膏留下的疤痕,殿下以前不是答应过我么,不再用这个毒了的。伤口上涂毒,定很痛吧?”她的指腹轻轻揩拭去他胸口数寸长剑伤上覆盖着的乳白色毒.药膏,眼眶湿热猩红,“殿下知道,伤口上擦这种药,若是控制不得当,毒会侵入体肤,造成高热,严重时染上伤寒,便不知道该如何医治了,实在凶险得很,阿绾想想都觉得害怕,你不要再这样了,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让你有丝毫闪失。”
她去一旁的木架上,从还热着的水盆里拎出毛巾,拧干,替他擦拭起伤口来。
夏殊则才幽幽地睁开了眼眸,望着烛火之下,已经流出了眼泪,却还在拼命挤着笑容的卫绾,心脏有些钝痛。
他不会爱一个人,也不曾有人教过,他只知道对她好,拿最好的来待她,却不知护好自己,不让她担忧。
她确实在紧张着他,虽然这是在王徵之后,但这于前世的他而言,已是奢靡。
将那腐蚀人肉的药膏都抹去了之后,卫绾又重新将他的伤痕清理了一遍,毛巾不断地入水,发出哗啦的水声,夜深人静,四周只剩下这座还亮着铜灯的帐篷,帐中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唯恐惊扰彼此的一双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绾绾气得想把夏夏一口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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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伤口清理完毕,卫绾将染血的水盆端出去。
帐篷之中的铜灯熄灭了,卫绾回来时,只见昏暗一片,男人漆黑的侧影仍静静地坐在行军床上,卫绾慢慢地朝他走了过去。
“殿下不是说疲累么,正好已可以休息了。”
他应了一声,慢慢除去衣履,侧身躺上了床,卫绾也跟着上榻,挨着夏殊则。被挟持两日,原本昏昏欲睡,在终于可以睡去之时,却辗转反侧。
卫绾在夜深人静之时极容易胡思乱想,想了小半个时辰,才意识过来,殿下到底为何生她的气。
恐怕不是因为她不慎被抓,殿下今日说话的语气神态……吃醋了?想到这,卫绾不禁心惊肉跳,又顿感甜蜜,翻过身忍不住要同他解释,只是殿下鼻息沉沉,似已睡去,卫绾扑了个空,略微失落,她伸臂去抱住了殿下的腰,将脸颊慢慢地贴了过来,贴在了他温热的胸口,锦裘里的那股怡人冷香再度侵袭而来,让卫绾终于安心下来陷入了梦境。
天放亮时,卫绾揉了揉眼皮苏醒,自己仍然窝在殿下怀里,宛然一只蜷着四爪的猫咪,她惊讶地抬起了头,上方,殿下的唇亲吻了下她的额头,冰凉的,有让人感到被珍视的温柔。
卫绾的脸庞有些红,许是闷的,小心翼翼地将爪子收回来,道:“殿下伤口还疼么?”
“原本也不疼。”
他淡淡回道。
卫绾瘪起了唇,昨夜里来时,某人疼得额头上满是汗珠,却还说不疼呢。
“殿下,我昨晚已经让人去陇西雇婢女来了,自会有人好生地照料表兄,以后也不必事事由我出面。”
他的手臂有顷刻的僵硬,没有回话。
卫绾的双手压着他的小臂,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仰起脑袋,男人的神色亦有几分凝重和紧绷,卫绾咬了咬唇,道:“这其实要怪殿下你,你没有带医士跟来,否则也不用我出面的。”
陇西缺医,卫绾来救死扶伤,也不过是硬着头皮上来的罢了。
“孤忘了,”头顶传来殿下哑然的嗓音,她困惑得眼眸睁圆,心道殿下忘什么了,他又道,“西人缺医,巫人到底旁门左道,如将魏人医道传授西人,使其归心事半功倍。”
她在娇嗔,在责怪他,殿下脑中却想着正事,卫绾于是不敢搭腔,默默地咬唇,将脸埋入枕头里去了。
身旁传来窸窣动静,卫绾睁开撬开一只眼,安静地偷瞄,殿下将衣衫取了,披上锦裘走出了帐篷。
卫绾咬着嘴唇,不知为何,觉着殿下心里愈发不痛快了。只是表兄一直在此,难怪他心中不痛快。
卫绾命人买来的婢女被送入了大营,面相周正,手臂也粗实有力,卫绾领着她们入帐,交代她们照顾病患应当注意的事宜,王徵便是被卫绾喋喋不休的交代吵醒的,他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见到榻前立着三个女人,又听卫绾说话的口吻,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脸色沉了下去。
卫绾才发觉他已醒来,问他可有感到好些,王徵心思敏锐,立刻发觉卫绾询问他伤势的神态语气比昨晚冷漠了不是一星半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洛阳竹水亭下。
王徵心中凄然,不肯再看她。
“阿绾,你走吧,莫照顾我了,以免惹了太子猜疑。”
卫绾立了片刻,又说了几句让他保重的话,便走出了大帐。
她不再恨王徵,相反地,她感激王徵危难之际挽救了她的性命,让她平安无虞,得以与自己的夫君重逢。
只是她已为人妇,不能留予王徵分毫令他可以遐想的恻隐,及早斩断了这些,对谁都好。
卫绾做了满桌珍馐,过了晌午,殿下仍未回来,气候肃寒,不过片刻已经冷透,卫绾随意用了一些果腹,发呆一般,从晌午坐到近乎天黑。
天色漠漠,帐篷外架着的炭火盆里,火焰烈烈,一片嘈杂,但这时卫绾忽听到了冯炎归来的消息,她心念一动忙起身朝外走去。
冯炎领着人赶来,向着负手而立,黑暗之中几乎只剩半截身影的太子伏地跪下,不知说了甚么,卫绾仓促地走近,只见冯炎剑已出鞘,似乎要斩下自己的头颅。卫绾惊呆了忙飞扑过去,但殿下的手却快人一步,将他掌中剑鞘推走,剑刃落地。
冯炎失魂落魄,愈发羞愧难当。
这时卫绾已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停在夏殊则身畔,仰目望了望他的神色,大胆地求情:“殿下,冯将军一时不察,况这回也是我让他离开的,错不在他,殿下你能饶恕他么?”
冯炎汗颜道:“太子妃休为末将求情,末将岂是一时不慎,主公的徽记被人识破,甚至被人盗用,我身为近侍,却分毫不知,这是我的渎职之过,如不能一死证明忠心,苟活也无益处!”
夏殊则盯着他,脚拈起了长剑,置于脚面轻轻一勾,剑已在手,这柄削金断玉的宝剑,锋利无匹,寒芒一现,已直指冯炎咽喉,卫绾道“不要”,殿下仍然不为所动。
她震惊地慢慢垂下眼睑,心在胸口毫无规律地乱跳,她惊恐地想着,原来,这便是太子有着冷漠狠戾的传闻的原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