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为何事情的发展有些荒唐,她竟跟着太子出来了。
马车停驻,卫不疑拨转马头,还以为卫绾是心有不舍,眷恋洛阳,他策马走到车边,“阿绾,此行有我护着,断不会出事。咱们在此稍待,太子殿下还未来。”
卫绾指着那一片宛如停在城墙上不染尘埃的蘑菇云朵,细声道:“当年母亲嫁到洛阳来时,带着满心欢喜,月娘说,父亲将她从婚车之中迎出的那一瞬起,母亲便再也没想过离开了。”
常百草就在卫绾身后,替她将解下的曙色织锦斗篷收着,心中颇有感伤。
卫不疑看了眼,那朵云被忽然而来的一阵风刮到城楼后去了,他皱眉道:“她的魂魄如今肯定离开了,她走时让咱们往事不必想,一切往前看。”
说着卫不疑朝前看,目光陡然露出激动来,手只不自觉地拍打着卫绾的车篷,兴奋地说道:“主公来了!”
卫绾一听,吓得忽然身子手臂全缩回了车中,快得宛如一阵飓风,那衣袖带起的微风甚至还扑到卫不疑脸上,他错愕地望着,卫绾在同时拉上了车窗。
“阿……阿绾?”
里头无人应答。
夏殊则领着一支足有百人的亲兵赶至与卫不疑会合。
烟尘漫卷,黑甲曜目。
卫不疑翻身下马,疾步冲至近前,夏殊则翻掌,命诸人停下。
卫不疑施礼,“卑职,卫不疑,拜见主公。”
他的名号是顶了太子身边得力心腹得来的,想了想,并不敢主动在夏殊则面前提及。
夏殊则皱眉看了他一眼,对身侧慢慢悠悠骑马赶上来的齐王殿下道:“如你所愿,已送到城外了,回去。”
齐王食指摸了摸鼻梁,“都已送到城外了,不如让我跟着跟着三哥罢。我保证乖乖听话,不赌不酗不惹是生非,三哥让往东绝不往西,要水里月亮绝不摘天上星星。”
见夏殊则面目更沉郁,齐王又使出老三样来,一把抱住了亲三哥的臂膀撒娇耍赖起来:“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去河西。整日地待在洛阳,闷死我了!”
卫不疑吓得一抖。
马车里卫绾也默默接过了常百草手中的织锦斗篷,低声闷不吭声地为自己披上了。
夏殊则抽回了手臂,扣在了腰间剑鞘上,沉声道:“不得胡闹。”
太子殿下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卫绾吓得瑟瑟,愈发如坐针毡。
齐王吐了吐舌头,宛如对着一只纸老虎纹丝不惧。
但夏殊则也只是喝了一声,大抵心中也有数。
“胡作非为。徐夫人应许了么?”
“应许了应许了!”
齐王殿下双目晶灿灿的,点头如捣蒜。
夏殊则似有些无奈,“走罢。”
他对卫不疑道:“起身。”
卫不疑依言起身。
夏殊则道:“不必不自在,陛下将你归孤麾下,非孤所愿,但既来之则安之,你日后跟着高胪,若能勤勉不辍,为大魏立功,自有你的飞黄腾达,与孤无关。”
卫不疑听懂了他话中之意,胸口一热,“诺。”
现抚西大将军韩翦,世人都知他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的,三年便已跃上枝头,出类拔萃。且到如今,已没几人还记着韩翦曾在太子麾下,与车骑将军高胪共事,只知他镇守河西,手握兵权,颇受人敬仰。
太子之言——他能当第二个韩翦。
齐王方才得到了皇兄首肯,立马得寸进尺地惦记起了三哥胯.下那匹神光奕奕的赤血红骏马,口角流涎,“三哥,这是父皇赐的汗血宝马?日行八百里?”
夏殊则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换马?”
齐王殿下点头如雏鸡啄米。
夏殊则无奈地出了口气,翻身下马。
齐王殿下也忙跟着下马,将三哥手里递来的缰绳拽住了,又走到了卫不疑近前,朝他那匹力有不逮的老马瞅了几眼,道:“去河西,不比游山玩水,卫三郎这匹老马本王看跑不了多远便要力尽而绝,不如放它伏枥多活两年。这样罢,卫三郎,我那匹马儿送给你骑了。”
齐王言者无心,卫不疑却瞟了眼夏殊则,并不敢立即行动。
齐王走到了卫不疑老马的屁股后头,肉掌重重一拍。
马儿发出一阵嘶鸣,朝着洛阳城门急蹄奔去。
目瞪口呆的卫不疑望向了夏殊则。
夏殊则皱眉盯着齐王。
齐王露出一朵堪比沐浴朝阳金辉的云霞的绚烂笑容,“这下可不好,没马了,三哥,不如你跟着卫小娘子坐车好了。”
车中的卫绾倏地大惊失色,腰背俱僵,手指扣着车窗,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常百草又惊又怕,还道她是身子不适,“姑娘?”
夏殊则偏薄的唇,此时已微微抿起,幽深而森然的目光露出丝不悦,如被触了逆鳞。
齐王甩了甩手中马鞭,耸肩无辜道:“只能如此,不然,教我钻进马车之中去?”
夏殊则将马鞭掷给了他,微微攒眉,折身走向了马车。
卫不疑大为震惊,暗中于背后对齐王殿下竖起了拇指。
确实是高人。
须臾之后,车门响起了清脆的不疾不徐的三声。
这三声如同鼙鼓击在卫绾心上,刹那之间唇瓣失了血色,她哆哆嗦嗦催促常百草去开门。
常百草拉开了车门,外头明媚而暖融的春阳被抛洒而入,长姿孑立的身影,犹如静影沉璧,于如水的烂漫春晖之中,投入人眼眸,惊起人心上栖息已久的一滩鸥鹭。卫绾的心跳得更急了。
她哆嗦着将手指捻住大袖,尽可能不露端倪地道:“殿下。”
尽管极力克制,声音却还是不受控地战栗了下。
夏殊则的右手叩在车辕上,双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卫绾。
那种如同前世里一样被打量的毛骨悚然感,于四肢百骸深处死灰复燃,她简直仓皇不安,恨不得一把推开他逃窜而去。
他的手臂却似乎有意无意地拦着她去路,肯定地道:“你怕孤。”
生来矜傲的太子殿下,在卫绾身上学到了人生第一般无奈,唤作自知之明。
他是她眼中的洪水猛兽。
作者有话要说:
你会成为绾绾的心上朱砂的。
时间问题,不必自谦。
第9章
卫绾大气不敢喘上几口,想揭开窗去对卫不疑求饶,将太子拉走。
“殿、殿下天人之姿,阿绾不……不敢不惧。”
他的手攀着横辕,笑了声,意味不明,继而卫绾只觉得眼前光影一暗,竟是太子钻入马车之中来了,卫绾忙深吸口气,屏住了呼吸。
常百草积极地让座,自己蹲在了边角小杌子上。
夏殊则凝目看了卫绾一眼,她神色紧张,面颊隐隐有汗,坐立不安,他微微垂目,避过了一旁。
一道长椅,一人在北,一人在南,中间犹如隔着一道天堑。
卫绾惶惶不安地偷偷回眸,见他安然自若,目光朝向车窗外,似有所动,卫绾忙又深呼吸几口,扭回头装作望车外风景。
只听得齐王带着笑的一声“启程”,少顷,马车被驱动起来。
郊外新绿的原野一碧万顷,官道广阔延绵,没入远处轮廓朦胧的山丘之中。
金色的日光将晨间的薄雾撕开,倾囊灌溉而下。
卫绾的呼吸缓慢地平复着,随着马车的颠簸律动,胸脯也一起一伏,紧迫感消弭了不少。只是,她仍旧是不敢回头朝后方瞟上一眼,脖子歪在窗口,这会儿歪得都发酸发痛了。
她并不想一路扭着脖颈子坐到河西去,何况……
何况什么卫绾还没想到,马车突然剧烈地一晃,卫绾双臂无着,被身子朝后倒去。
她吓得忙用手掌撑住木椅,不幸却碰到了样坚硬且柔软的物什,好容易立定,卫绾仓皇回眸,只见自己左掌压在太子右手手背之上,掌下之物骨节分明,有些微咯手,卫绾惊魂未定,寒毛直竖,刷地一下坐了回去。
“殿、殿下,我不是,不是有意……”
夏殊则凝神瞧着她,不见什么喜怒。
卫绾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了,紧张地一把扣住了尝百草的手腕。
一切细小的举动都落入了他眼中。夏殊则淡淡地瞥眼过去,“不必怕孤。”
他又补充了一句:“孤不吃人。”
卫绾微微怔然。
常百草却发出噗嗤的轻笑,甚为大胆。卫绾怔怔朝她望去,威胁她闭口,常百草竟然胆大起来,敢当着太子光明正大戏笑,而卫绾战战兢兢地发觉,太子殿下似乎并无恼意。
常百草只是觉着,太子一路约之以礼,目不斜视,目光平和温沉,雅逸端凝,毫无戾气,分明是个正人君子。不知为何自家姑娘与四姑娘呛声时神鬼不惧,逼急了,私下里能祭出卫织母族祖上八代来,却偏偏怕太子殿下,宛如见了猫的老鼠,连爪子都不敢亮出来了,这不是太奇怪太好笑了么。
她仍在笑着,卫绾瞪了她一眼,诫告她不得放肆。
常百草偷偷瞟眼太子,那小手捂住了嘴巴,眉眼弯弯,仍然全是笑意。
目不斜视的太子殿下冷淡地望着窗外,主仆二人无意之间目光落到他背影之上,觉得那剪影沉静而孑然,与车中俗物格格不入,卫绾更惊疑不定地发觉,殿下耳根……有些微发红。
一定是马车逼仄,车中太闷了。她心想。
黄昏时分,将暮未暮,军队在黄河边驻扎下来。
背临滔滔,大河万古不竭的水声,犹如战鼓雷鸣。
可让人听着,却觉得有种古朴而悠远的宁静。
卫绾下了车便显然松了口气,一路只步步紧跟着卫不疑行动。
远处,齐王殿下和太子巡视周边,两道身影挨得极近,左右无人,齐王却还是用手掌遮口,神秘地笑道:“我上一次便发觉那小姑子怕你了,三哥你上回在洛阳城外掳走了人,是不是做了甚么让人又心动又害怕的事情?”
夏殊则道:“没有。”
他皱起了眉,“高胪同你如此说的?”
“不是,只是小五自己猜测的,怕三哥和三嫂不痛快,今日特地为三哥寻了个台阶,你们聊得愉快么?”
“聊?”他们在车中一路,不过说了三句话。
卫绾怕他,避如蛇蝎。他越是靠近,她越是不自在。
齐王眉目黯淡下来——原来甚么也没聊啊。
赶了一程路,诸人饥肠辘辘,卫不疑等人在属下搭起了木架燃起了篝火,烤肉被翻出浓郁的辣香。
卫绾厨艺一绝,不逊洛阳大厨,尤擅清粥小菜,煸炒炙烤。此行中不少亲兵充当了猎户,他们例无虚发,去了小半时辰便已满载而归,卫绾就地取材,竟也让一众粗糙汉子吃得有滋有味赞不绝口。
此时天色将暮,暮云如莲,从西天大河来处沉了下去,犹如一团落汤的火球。
卫绾烤好肉,与诸人分飨,他们解下盾牌铺地为砧,取下腰间匕首片肉,大快朵颐。
齐王也嘴馋,问卫绾讨了好些羊肉兔肉。
卫绾殷勤招待,自己一口未动,和常百草两人忙活了许久。
吃得满嘴油星的齐王笑眯眯的露出餍足:“三嫂烤的肉色味俱佳,比我在春日宴上的烤羊臀还好吃。”
卫绾微微垂下了目光,“殿下过誉。”
将木架上最后一块彘肩取下,卫不疑吃饱饮足,帮着问这块肉谁要,眼馋的亲兵吃锅望盆地爬过来,卫不疑的目光扫到了远处,挨着另一堆篝火的背影。
那身影宛如被火光舔舐着,笼罩在一团炙热的火焰之中。
高胪将军似乎俯身对殿下说了什么话,便走了过来。
齐王诧异抬头:“卫三郎你瞅什么?”
卫不疑道:“我是觉着,主公……很孤独。”
他们一堆人偎着火烤肉说笑,饮酒放歌,显得那头格外的荒凉冷情。
齐王回目望了眼,压低嗓音道:“我三哥一贯如此,他能把身边一切乐景衬出哀情。”
“也不知是攒了几辈子的幽怨。”
卫绾的心轻轻地被挑动了一根弦,有种无法言说而又感同身受的孤独。
卫不疑取了两块羊肉一块彘肩,“阿绾,你送给殿下吧。主公行了一路似乎水米未进。”
卫绾面露迟疑,不肯行动。
正此时,高胪走了过来,对卫不疑道:“主公有命,我与卫三郎今晚轮番当值守夜,大家伙儿吃完了肉便各自回帐中歇憩。如有风吹草动,以打更为信。”
卫不疑道:“敬诺。”
高胪腹中正空,见还有些烤肉未曾分食,也席地坐下,正要问是否卫绾烤的肉,谁知他来不及问出口,目光才对上卫绾,对方忽然取了卫不疑递去的羊肉彘肩朝太子去了。
背影颇似逃之夭夭。
高胪摇头一笑,自来熟地取匕首划了肉,尖刀上坠着烤熟喷香的羊肉,一口送入。
“唔,好手艺。”
夏殊则手中调着一张古琴,琴声泠泠,仿佛冷月下泉水嘤鸣,于烧得哔剥的柴火声之中尤为沉澈悦耳。
卫绾将护盾置于地,取了匕首,恭谨地摆到夏殊则身前。
白日里相处,让卫绾已稍稍放下些警惕,她对夏殊则的恐惧反倒不如高胪了,才宁可给他送肉,也不想教高胪那如鹰隼般锐狠的眸子盯上一眼,那一眼已教她浑身不适。
“殿下,我烤了肉,行了一路甚是艰苦,您……”
他的双掌压在琴弦上,修眉微微动了下,却丝毫没有甚么表露,那双深邃的眸子,是卫绾认同的最能藏住心事的那种。
他道:“孤坐马车,并不艰苦。分给别人罢。”
卫绾不想回去分给高胪,又道:“大家都吃饱了,只有殿下……”她忽然顿口,恨不得咬断了舌头。她怎么突然口拙舌笨起来,这不是在说现在只有别人吃剩的肉了才拿来打发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