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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冬至,这里头又没个遮挡的地方。
年清芷被扔在这掖庭里头,被冷风刮着周围又皆是染了天花的宫人,到达第三天来检查的太监发现她终于成功地染上了天花。
年清芷烧得迷迷糊糊地被搬上了担架,这在掖庭这个院子里翻起了大波。
毕竟从来只是见着有人进来,可从来没见过有人出去的
那些染了天花的宫人先是一愣随即反映过来,这几个太监是来接这个宫女走的,忙是拖着重病的身躯上前拉扯着,“也带我们出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却是被那几个抬担架的太监猛地踹翻过去,那些太监用嫌恶的眼光瞥过去骂道:“想找死吗?还不老实待着!”
趁着那些宫人们被打得畏缩着不再拉扯,几个太监连忙将年清芷搬出去,单独地安置在掖庭的另一个院子中。
与其他所患天花的宫人不同,年清芷的天花来得更急更猛,太医在判断完她天花的阶段后没有任何耽误,忙是按照药方分阶段对她进行救治。
年清芷头脑烧得昏沉,只保留了部分感官。
迷迷糊糊地感受到自己被搬起又放下,又麻木地被扶起来,将药汤灌下。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年清芷身上的症状终于开始消退,人也逐渐清明起来。
她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几下,疲惫的眼皮仍然抬不开,透过那一丝丝的缝隙她瞧见一个头戴砗磲及白色涅玻璃顶戴,身穿八蟒五爪蟒袍的男人。
那是文官的服制,他白净的手指捏着一个瓷勺子往她唇间送,连指甲都规规矩矩修剪好,一尘不染的模样。
想是一名太医。
年清芷脑子尚未清醒,不明白一个太医怎么会纡尊降贵地给宫女喂药。
似乎注意到年清芷的视线,男人将瓷勺子放在一旁的碗中,温声问道:“姑娘感觉身子如何?”
年清芷眨了眨眼,总算费力地半开合了眼眸,苍白的唇颤了下挤出几个字,“我好多了,多谢大人关怀。请问大人您是?”
“那便好。”男人微松了口气,对上她黑白分明纯净地如一汪泉般微红了脸颊,礼貌地将眼神躲闪开。
又意识到自己这般坐在一个姑娘床边实为不妥,忙站起来拱手道:“在下是刘声芳,乃是太医院的太医。”
年清芷眸光扫了眼刘声芳,他身材瘦长,笼在宽大的官服中。斯斯文文的模样,气质与康熙截然相反,和煦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果然如传言所说那般温和有礼、平易近人,甚至还亲自给她喂药。
年清芷不禁有些崩溃,她是有多眼瞎才能从头到尾将康熙认作刘声芳。
如今倒好了,将那位爷得罪地实实地,进宫以来所保持的低调也皆都做了废。
只是现在还不是解决那事的时候。
“多谢刘大人的治疗,不知太子的病情……”年清芷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道。
刘声芳白净斯文的脸上染上一抹笑,“姑娘客气了,太子虽然仍旧昏睡不行,但一切的迹象都显示他在慢慢好转。倘若不是姑娘勇敢试药,在下在不知晓这药实际情况下,还真不敢私自给太子治疗。”
他抬眼瞧了眼面前的年清芷,她的脸上红肿一片,零星的布着些许消退的脓包,一双眸子却是漂亮的出奇。
没想到年清芷年纪轻轻竟然有这般大无畏牺牲精神,可是连许多男子都比不上的。
刘声芳不由对她敬佩起来。
年清芷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想起掖庭中的宫人,“刘大人,既然这药当真有效,是否可以将药送去掖庭?”
“此事姑娘不必忧心,皇上已下旨让太监们将药送去。”刘声芳不禁又对年清芷高看三分,没想到她不仅勇敢还善良慈悲,在自己身体尚未大好的情况下,竟是还惦记着掖庭里的宫人。
年清芷弯了下唇角,门口却是响起了敲门声,略带尖细的声音出现,“刘大人,皇上正往这儿赶来,您准备接驾吧。”
那是门口守门的太监。
刘声芳念叨了一声,“竟是赶巧了。”
拿起一旁的淡色袍子给年清芷披了起来,自己又顺手捋了捋身上褶皱。
年清芷脑中闪过那张阴沉到极致的清俊脸庞,不禁打了个激灵,不知晓这位爷是否还恼她的没轻没重,若是还恼着,指不定要如何罚她。
她心中忐忑不已,忙是叫了声“刘大人”,将采菱的事告知于他、请他送几副药去,并请他保密试药之事。
刘声芳虽奇怪年清芷一副“托孤”的模样,却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康熙的龙辇很快便到了这个小小的庭院中,一旁伺候的宫婢给年清芷戴了个白色轻纱,将遍布脓包有些可怖的脸遮住,从床上一道扶下来。
康熙踏进门槛,瞧见年清芷与刘声芳一道跪在地上,“奴才参见皇上。”
他眸光落在年清芷身上,只见她蒙着个轻纱,眉眼低垂着一副乖巧恭敬的模样。
这般模样还当真想不到她竟会有胆大包天的另一面,康熙唇角不由微勾了下,“起身吧。”
他眸光微微一兜转,随即又道:“你们先下去。”
这话说得让年清芷心不由一提,听着身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微咬了下唇依旧保持着微垂眼睑的模样。
康熙想起那日她胡闹的样子微挑了眉头,不知晓她若是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他不由有了想要逗弄她的心情,“抬起眼来。”
熟悉的低沉声音传来,年清芷的身子晃了下,老老实实地道:“奴才不敢。”
康熙轻笑了下,“不敢抬眼,难道便敢抗旨了不成?”
他都这般说了,年清芷没了法子,只能酝酿了下微微抬起眼眸。
在目光与那带笑的狭长眼眸对上时,她戏精上身,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般猛抽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
在原地呆愣了几秒,又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忙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奴才该死,竟是没认出来是皇上,还、还对皇上如此无礼!奴才、奴才真的是……”
康熙带着笑的轻哼了一声,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你倒也有怕的时候。”
年清芷心中暗骂康熙的恶趣味,面上又费力地憋出几滴泪来抽噎着道:“奴、奴才……”
晶莹的泪滴从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纯净眼眸落下来,滑入轻纱中氤氲起一片。
康熙心一动,将她精致的下巴抬起来,伸手想要去撩开她的面纱。
第17章
指尖微凉的白玉扳指触及到年清芷的下巴,她轻轻打了个激灵忙挣脱开来,重新垂下脸来低声道:“奴才方生了天花,面目可憎怕是辱了圣目。”
康熙的手就这么悬空着,年清芷视线定定地落在地面上,房间空荡荡地安静至极,他平稳的鼻息就在头顶上。
过了会儿康熙收回手背在后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藏私药方为先,大胆无礼为后。纵使你献药又以身试药,朕还是不得不罚你。”
年清芷病好的尚能行走,便被罚去给太子侍疾。
她随着康熙走进去的时候,钮贵人正坐在床边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地喂着太子。
钮贵人长了一张小家碧玉的脸庞,秀气中带着些许斯文,见着皇上脸微微一红,忙是站起来行礼。
却是因为日夜留候在太子身边太过辛劳,又是猛地起身眼前突地一黑,身子晃了下。
一旁的宫女忙是扶住钮贵人,“贵人小心。”
康熙关切的目光停留在钮贵人脸上,“盈舒,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太子已经过了危险阶段,你也该回去好好歇息。待太子这头彻底好了,朕有空便去储秀宫坐坐。”
钮贵人是孝昭皇后的嫡亲妹子,一早便入了宫,只是她的姐姐光环太盛反而将她衬得泯灭众人。
后来姐姐去世,这宫中漂亮的妃子数不胜数,她貌不惊人更失去了和康熙接触的机会。
好在这次,她抓住了给太子侍疾的机会,才能得以让康熙注意到她的存在。
皇上一向最疼爱这位太子,不舍得将太子放在任何一个后妃身下抚养,便亲自抚养在乾清宫中,就连太子的书画都是皇上一笔一划亲手交的。
足以见得皇上有多重视这位太子,故而钮贵人谎称自己曾经得过天花,借机来给太子侍疾。
虽然是铤而走险,可若是不争不抢不耍心眼,她又如何能出头。
好在回报还是极为丰厚,与皇上一同照料太子数日,想必皇上是想忘记她也忘记不了的了。
康熙这般温柔待她倒还是第一次,还承诺去她宫中,上一回康熙来已是一年多前,还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钮贵人不禁有些喜不自胜,“妾身多谢皇上关心。”
身后的宫婢给钮贵人披上淡紫色的披风,她冲着康熙轻轻行了个礼便准备退出去。
快走到门口时,钮贵人注意到康熙身后站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小宫女,她有些好奇地眸光落在年清芷脸上。
对方低垂着眉眼,脸庞又被面纱遮挡着,钮贵人瞧不清她的真实容貌,只能作罢地回过了头。
不知怎么地在注意到年清芷的那一刹那,钮贵人的心突地跳了下,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一般。
钮贵人再定睛一看,那小宫女身量不过方才到她的肩头,年岁尚小。
她不禁摇了下头,笑自己的草木皆兵、庸人自扰。
皇上便是再怎般喜欢收宫女为后妃,也不会瞧上那般年岁的。
钮贵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内,康熙屏退了众人,眸光落在年清芷身上确认到:“朕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想要这‘献药之功’?”
康熙一向赏罚分明,年清芷无礼又隐而不报便将她罚了来侍疾,只是她所献上的药方确实对太子的病情有效用该赏。
可她却因着新主子旧主子之事,要将此事隐瞒下来。
年清芷一向奉着“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宗旨,忙是摇了摇头道:“只要太子身体健康长寿,便是了了奴才的心愿了。”
康熙带笑的冷哼一声,这小丫头拍马屁的功夫一向是登峰造极,虽说知晓她说的并不真情实意,他倒也不反感。
在她纯净的眼眸中他瞧不出利欲熏心,虽然她有着私心,也没有她口中那般一心忠心耿耿,倒也是个良善的姑娘。
康熙便未为难她,“留下来伺候着吧,待太子病完全好了,你便可以回你的承乾宫去。”
康熙这段时间一直留在乾清宫亲自照看儿子,奏章一律送至内阁,虽是有内阁大臣代为批阅,但有些事务他不得不亲自解决。
这会儿太子的病情好转,他总算放下了心里的担子,有功夫去处理事务。
总算得到了康熙的承诺,年清芷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行礼送走他。
在询问过一直伺候太子的姑姑后,年清芷跪在了床榻边,将面巾放进一旁的斗彩龙纹折沿洗浸湿,拿出来挤掉多余的水分。
她拿着面巾轻柔地擦拭着太子的脸庞,纵使他脸上遍布着红肿的脓包,依稀能瞧出来太子简直是缩小版的康熙。
长得这般像自己,又是最爱的皇后所出,也怪不得康熙如此宠爱这位太子了,年清芷漫不经心地想着。
床榻上的太子却是睁开了眼,冷不丁地出声,“是你救得我?”
年清芷正走着神,蓦地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太子脸上看去,只见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的眼神不像普通的孩童,带着三分世故三分薄凉。
一旁伺候的宫婢太监反应极快,脸上涌起欣喜的神情,“太子您终于醒了,奴才这就禀告皇上!”
“不许禀告,滚出去。”面对他们的笑脸,床榻上的太子却是毫不留情。
宫婢太监有些错愕,随即不敢耽搁地跪着匍匐了慢慢退出去。
年清芷悄悄往后面看了眼,忙是一起跪下有样学样地准备匍匐出去。
只是刚挪动了一步,床榻上的太子又发话了,他伸出手指点了下年清芷,“你,留下。”
年清芷顿时僵住身子不敢多挪动一步,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等着太子发话。
见着那些宫婢太监噤若寒蝉的模样,想来这位太子也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主。
太子开口,“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见着年清芷只呆呆地跪在地上,和别的伺候他的奴才们一般惧怕自己,他有些失望地皱了下眉。
“回太子的话,您病好,是因为太医院精心医治,皇上和钮贵人一同照料的结果。”年清芷规规矩矩地作答道。
太子冷哼一声,颇为不满她的态度,“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糊弄我!你与皇阿玛的话我一早便听见了。‘献药之功’……想来是你献的方子。”
年清芷有些吃惊,她倒没料到这一点,太子原来一早便醒了却还一直装睡。
她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交代,“奴才愚笨,方才未能理解太子的问话。是、是……奴才献的药方,奴才只是略献薄力,不敢居功!”
太子见她承认,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兴趣追问道:“你救了我,皇阿玛必定会赐你所想象不到的荣华富贵,你为何不要?”
胤礽是皇后之子一出生便是太子,又极得皇上的喜爱,周遭的讨好殷勤络绎不绝、纷至沓来。
日子久了,他也能瞧出三分来,别人究竟是真情假意他心中自是有数。
打个比方,那钮贵人分明没得过天花还是谎称得过天花来侍疾,虽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温婉模样,照料地也极为妥帖,他却是能从中嗅到别有用意的味道。
钮贵人不知晓的是,胤礽虽然病得昏沉,但周围的事还是能察觉得到。
每次皇阿玛一来,钮贵人表现地比任何人都积极,凡是亲力亲为。皇阿玛不在的时候,那些需要真正碰触到他的活,她便避之不及,交给她的贴身宫女做。
就比如刚刚,钮贵人的贴身宫女已经将药给他服下大半,皇阿玛龙辇落下的消息一传来,钮贵人便立马从贴身宫女手上拿起药碗,装出一副贤良温婉的模样。
这也是他虽然清醒了但还依旧装睡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