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夔远致当真领人攻上那孤岛,救出了逍遥王,便是奇功一件。哪怕一时还未救出,既然已被夔远致抢先,他便是现在赶去,恐怕亦是为时已晚。
但,若他能把夔远致的宝贝女儿控制在手,稍加威胁,不愁夔远致不屈服。
甄费吾想着,立时下令。
“慢着!”对面那个少年却喝道,“我等虽是普通渔民,此番出海归来,却是为了从倭寇手中救出逍遥王。如今逍遥王已被救下,正在返程途中。”
“哦?你若不说这话,本提督还能信你便是附近百姓。偏偏你这句话却露了底。你既是普通渔民,又怎么会认识逍遥王?又怎么可能知道逍遥王被倭寇掳走了?”甄费吾听见那少年言语,愈发认定他就是夔波云。所幸装傻充愣,务必要强掳了他上船。
“如此说来,提督大人也得到了逍遥王被倭寇掳走的消息,却为何只敢在这近海处停泊着,迟迟不肯上岛去救?”对面少年反问道。
海上行船,不进则退。甄费吾下令士兵降了风帆,只令军船在海上漂着。潮起潮落,渐渐军船们竟又被吹得离海岸近了许多。
此刻,不知何时,岸边竟已聚拢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听见甄费吾与那少年的对答,都深有同感,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甄费吾耳中听见岸边轰然的议论声,被少年一语道破天机,深深戳到了痛脚,恼羞成怒道:“无知小儿,你懂得什么?本提督另有打算,自能保的逍遥王平安无事。”
“逍遥王雄才伟略,哪里需要你这真废物保他平安?”两人正对答间,却又有一名少女,从二楼花厅走下,边走边说道。
风吹云动,正好遮住了天上金乌。
刺目的阳光散去,众人便见着那女子姿容绝世,一袭白衣,随风而动。莲步轻移间,衣袂飘飘,直欲乘风而去。
岸上百姓,本只为看个热闹。此刻乍见海上飘下这样一位神仙中人,更是轰地一下炸开了锅。
那白衣女子,自然便是黛玉。而被甄费吾错认成夔波云的,却是永玙。
黛玉往永玙身边一站,朗声道:“想你堂堂水军提督,接获逍遥王被掳的消息也有三四日了,却畏缩不前,一无所为。若是逍遥王当真被擒,如要尔等这群朝廷官军来救,此刻怕是必死无疑。逍遥王乃皇亲国戚,你尚这般不当回事。怪不得,沿海倭寇为患、海盗成灾!朝廷要你等这群废物,又有何用?”
黛玉连说三句话,措辞一句比一句严厉,说到后来,干脆有了怒发冲冠之相。
身旁,永玙听见,满腔怒气忽然散去了许多,忍不住在心中暗想道:“黛玉此时表现算不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落在岸上那些渔民眼中、耳里,却又是另一种反应。黛玉之口,说出了他们深埋在心里多少年的真心话!
众多渔民都觉得扬眉吐气。虽然料想这神仙也似的姑娘并不能把那废物提督如何,总算是嘴上出了一口恶气。顾不上甄费吾带着大军在前,雷霆一般鼓起掌来。
“大胆!”甄费吾再是废物,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两地提督,哪里受过这种屈辱?也不问一问黛玉是谁,如何就有这般大的胆子,挥手就要命手下士兵登船捉人。
“你才大胆!”说话语声却来自他背后。
甄费吾闻声,再想不到他的军船上有何人胆敢这般与他说话。回头一看,却是文竹。
打狗也要看主人,文竹是永玙的贴身小厮,甄费吾自然要敬他三分。一见是他,虽然面色难看,甄费吾到底勉强忍住怒气,冷声道:“小公子,如何出来了?”
文竹却不看他,冲着对面负手而立的永玙,双膝跪地大礼拜见道:“奴才参见逍遥王。”
随着永玙跪下行礼,商船上的人们也都跟着跪下,高呼:“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岸边百姓刚才还听说逍遥王被倭寇掳走了,九死一生,想来当已性命不保。转眼儿就看见这群人都冲着商船上一对少年男女行大礼,一时间面面相觑,都有些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甄费吾也被吓了一跳,指着永玙道:“你说,他就是逍遥王?”
文竹还是不肯理他。
对面,夔远致缓缓从船舱里走出。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内侍官,躬身,双手捧着一套紫色蟒袍。
几名内侍官一同上前,眨眼工夫就给永玙换了一身行装。
紫蟒玉带,再配上永玙那令人惊为天人的相貌,要说他不是逍遥王才没人信呢!
“甄提督,你没想到本王还能活着回来吧?”永玙轻描淡写地道。
甄费吾却已吓得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他身后,几千水军士兵早被永玙的突然登场吓住了,此刻又见提督大人都服了软,纷纷跪下,磕头不迭。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甄费吾叠声道。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呢?林女官说得正是,本王若是等你带兵来救,早……全赖夔寨主,不惧艰险,劈风斩浪,率领一干水上儿郎,冲上那倭寇老巢,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这才救了本王一命!哼,堂堂水师重兵,还比不上夔家水寨一群渔民;一任提督,远远不如夔寨主义薄云天、豪气干云!”永玙一字一句好好夸了夔远致一场。
“什么,竟是夔寨主亲自带人冲到倭寇老巢救出了逍遥王?”
“夔寨主不愧是我等渔民的领袖,海上儿郎的榜样!”
“夔寨主好样的!逍遥王得天庇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什么两浙水军提督,什么水师雄兵,赶紧脱了衣服让给人家夔寨主吧!”
……
一时间,岸上众人群情汹涌,说什么话的都有。
甄费吾被堵得面红耳赤,偏偏一句话也反驳不得。只期望着永玙在此出够了恶气,能饶他一命。
可惜,他作孽太深,从前鱼肉百姓太过,此遭算是在劫难逃了。
夔远致在东海本就最得民心。岸上百姓便是见了永玙逍遥王的派头,也不为己甚。
可是众人看见夔远致和适才为他们说话的女仙子都恭敬地站在永玙身后,心中永玙逍遥王的形象,立时跟着高大了许多。
夔远致冲岸上百姓抱一抱拳,待众人安静下来,方道:“逍遥王谬赞。草民实在不敢独揽大功。那倭寇屡屡扰我沿海居民,罪孽深重。逍遥王巡察至此,得知此情,不顾金枝玉叶之体,甘愿以身犯险,以自己为饵,诱那倭寇来掳。并深入敌营,率领兵将,先杀了那倭寇大将军,生生在倭寇老巢撕出一个缺口。夔某坐收渔利,这才率领手下兄弟们冲上岛去,与逍遥王一道,里应外合,杀了倭寇一个片甲不留。”
夔远致比永玙还会说话,一套假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夔远致说完话后,又向永玙躬身一礼。
永玙一挥手,身后立时有兵将押了许多倭寇上前。
领头的便是那红衣将军并岛上几员大将。
渔民们不认识永玙这位逍遥王,可却人人都受过倭寇的祸害。此刻亲见曾经不可一世、到处烧杀劫掠的倭寇,沦为阶下囚,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甚至缺胳膊断腿儿的被押下来,纷纷喜极而泣,欢呼之声再如雷霆炸响。
那些极个别对夔远致和永玙所言还有怀疑的人,此刻见了铁证,也是不由得双眼泛泪。
只有甄费吾,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所见。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可能?他连炮声都没听见一个,手下人更是日夜监视着那座孤岛。除了有几条倭寇旧船进出之外,半个夔家船队的影子都没看见。夔远致是什么时候登的岛?什么时候打的仗?他怎会全然不知?
所以,之前,他乍然听说夔家水寨大旗插上了倭寇老巢时,还不肯相信。
可是,现下,那个曾经和他私底下经常见面的倭寇将军也跪在对面船上,叫他又如何还能不相信?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甄费吾看见那红衣将军竟然没死,还被永玙生擒了,便知他死期已近,高呼道。
永玙又哪会理他,转身命令道:“来人,卸了甄费吾的盔甲,押到知府大堂上去。本王爷要公审此案。”
公审此案?
围观百姓听见,愈发喜不自胜,纷纷奔走相告。
待到永玙等人都上了岸,骑马来到知府衙门前时,几乎整个山东府城的百姓都聚到了府衙大门之外。
知府大人却最后才得到消息,官帽都没戴好,连滚带爬迎到门前。刚要给永玙行礼,永玙已经扶着黛玉从他面前扬长而去。
这知府也是个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山东府倭寇横行,与他也有干系。此时他做贼心虚,见了永玙神情,吓得面色煞白,多一句话也不敢说,转身狗腿子般跟着进衙。
“武——威——”两班衙差喝道。
永玙坐了知府官位,黛玉和夔远致敬陪下首。原先的知府大人,却只能去做书吏的活。
“来人,将知府衙门大门打开,请百姓们进来。”永玙首先道。
拥挤在外面的百姓,从前也看过审案。别提进府衙大门,就近观看了,有时候还会被衙差乱棍赶走。堂堂逍遥王亲自审案,还允许百姓围观,愈发引得全城百姓都动了心,简直万人空巷。
“把甄费吾和倭寇一同押上来。”永玙看见大堂之外,已是围得水泄不通,又道。
立时便有衙差押了脱掉盔甲的甄费吾和披头散发、遍体鳞伤的倭寇将军们一同上堂。
外间百姓,看见倭寇,手上的菜叶子、臭鸡蛋就要上手招呼。
“肃静。”永玙一拍惊堂木,官威惊人。
底下百姓立时噤声。
上上下下鸦雀无声。
永玙挑了挑眉毛。黛玉瞧见,忍不住低头,掩唇偷笑。
“甄费吾,你可认识你身旁跪着的那人?”永玙也不提甄费吾救人来迟,贻误战机的事情,反倒问他认不认识那红衣将军。
甄费吾听见,却比被质问救人来迟还要恐慌。
“完了,完了,他们全知道了!这废物团藏,我就不该相信他!”甄费吾心里怒骂道。
而团藏正是那红衣倭寇将军之姓氏。
甄费吾嘴上却仍强撑道:“卑职有罪,擒贼不利。这团藏狗贼,屡屡犯我沿海村落,烧杀行凶,无恶不作。卑职多年不曾将他擒获。多亏王爷英明神武,领军有方,一举擒贼,大败倭寇,真乃千秋万业,不世之功!”
之前甄费吾一直没有机会拍马屁,现在永玙给了机会说话,自然要马屁先行。
堂外百姓听见他这话,都嗤之以鼻,张口就要骂人。可是转念一想,他说得确实有理。永玙以身饲虎,打败倭寇,确实是千秋万代的伟业。只是这等功绩由甄费吾这个贪官污吏、窝囊草包说出来,实在是——
众人还在不平,永玙先斥道:“混帐!本王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荡寇除贼,实乃本分。仗圣上之天威,用圣上之兵士,借百姓之合力,才有此结局。众人之功,绝非一人之力。”
“好!”永玙话一出口,堂外百姓山呼叫好!
待人群稍静,永玙续道:“本王爷只是问你,可认得这倭寇否?你如今从实招来,或许本王还能考虑考虑——”永玙说着,拖长了语调,冷眼望着甄费吾。
甄费吾被永玙盯出了一身冷汗,生怕他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直接把他拖出去斩了。
永玙却停了好半晌,方续道,“饶你不死。”
“呼!”甄费吾长出了一口气。
外间百姓却不乐意了,又要议论起来。
永玙一举惊堂木,还没落下,外面立时又安静了。
连累得甄费吾都忘了永玙那句承诺却是有前提的。
前提就是甄费吾老实交代的话,永玙同意考虑考虑饶他不死。然而既然是考虑考虑,自然可以考虑了之后,依旧决定要他狗命!
甄费吾权衡利弊,又看一眼缺了半边手掌,垂头丧气、奄奄一息的团藏,自知只有从实招来或许还能指望永玙言出如山,饶他一命。
“罪臣、罪臣确实认识这团藏。罪臣、罪臣有一次抓贼时候,正碰上了他。他苦苦哀求,罪臣一时心下不忍,便、便放过了他。”甄费吾避重就轻地道。
“哦?原来甄提督的水军也是抓过贼的呀!本王还当那些精兵也全是吃干饭的呢!”永玙挖苦过后,又补充了一句,“没想到沙场征战的大将军,心肠却这般软。见着倭寇求情,就轻易放过了。好一段风流佳话啊!难不成这位团藏不似表面看去一般,而是什么如花美人,惹了你这英雄怜惜?”
“噗嗤——”外间看客望见那团藏五大三粗、脑满肠肥模样,都忍不住想吐。却听永玙夸他和甄费吾是一对才子佳人,纷纷嗤笑出声。
甄费吾面上阵青阵白,却只能任由永玙折辱。
“士可杀不可辱,本王爷这般辱你,你为何一句话也不说?”刚才还嬉皮笑脸的永玙突然正色问道。
“罪、罪臣……”甄费吾话未说完,永玙一招手,文竹便拿了一个写满倭寇秘语的账本上前,一把甩到了甄费吾脸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倭寇便是傻的吗?他们送你的每一笔银两,每一件好处,都一一记在账上。哪一日,你让他们不痛快了,他们就能立时来取你的狗命。”永玙喝道。
甄费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把抢过账本,扫了一眼,见上面果然全是一笔笔记账。"某年某月某日,送甄费吾黄金五百两,美人一名"。事无巨细,都记得一清二楚。
“王爷,王爷,罪臣冤枉,罪臣冤枉。”甄费吾以头触地,哭天抢地道。
永玙却似乎颇为奇怪地问道:“怎么你见着这账本儿是汉字所书,便以为是假的,不肯承认是吗?本王却没那么傻,把证据送给你撕毁。”
“不过真金白银可以藏匿,倭人女子,怕是不行吧?”永玙又摇着头道。
“什、什么?”至此,甄费吾才是彻底吓着了。
文竹一拍手,一队兵士押着三名倭人妇女上堂。
那些女子个个如惊弓之鸟,一上大堂看见跪在前面的甄费吾和团藏等人,急忙扑过去,抱住他们就喊:“将军救命!将军救命!”
甄费吾和团藏等人自身难保,如何还救得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