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朗声道:“今日乃林家诸商铺例行盘点之日。小女子不才,忝为商铺之主,久离京城,才将返回,故召集名下各位店铺管事、掌柜聚一聚,说说话。不成想——”
黛玉微微低头,唇角勾起,轻浅一笑。
但是单单这般,也笑花了底下无数看客的眼。
“怪不得有先帝金口玉言称为‘世间绝无仅有’之人!雅舍主人果然人间绝色、仙人之姿!”这是嘴快,最先称赞出声的。
却有人立时反驳道:“雅舍主人岂是那等只有皮相、红颜祸水的女子?先皇雄才伟略,又岂会单单因为一人容色姣好,便与她这等殊荣?全是因为林姑娘宅心仁厚,胸中丘壑万重,才建得起这雅舍,当得了这主人!”
“正是!正是!”一时应者如云。
到处都是称赞、喝彩之声。
话只说了一半的黛玉:……
和混在人群里,既与有荣焉又吃醋拈酸的永玙:……
好不容易人群再度平静下来,黛玉方接道:“不成想,诸位也得了消息,同来捧场。小女子冒昧,不拿众位当外人了,便当众查一查账。”
查账?还当众?真是大新鲜事啊!
人群又不可抑制地开始了窃窃私语。
商人重利,查账秘事哪会当着人的面儿去做?
何况,还是堂堂官家大小姐、雅舍主人、准王妃亲自出面,做这等商人的“下贱”事?
适才还为黛玉振臂高呼,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狂热士子们,一瞬间就像看见仙子跌入了凡尘,裹了一身俗世的灰,且怎么拍也拍不掉,再不复旧时模样一般,忽然都不说话了。
只有,本就是商贾小贩并平民百姓一行人,忽地热情空前高涨起来,变成了另一波振臂高呼的人。
而当商贾小贩们的声音发出来之后,那些因失望而失声的士子们才发现,其声如此洪亮,其势这般惊人!
黛玉等待片刻,待人群宣泄过后,冲紫鹃一点头。
紫鹃手捧托盘,上前一步,照着玉牌上的名讳唱道:“有请林家绸缎铺丝脉管事、掌柜。”
话声刚落,便有一队统一服装的男子鱼贯上前。
当先一人冲黛玉躬身为礼道:“紫石街林家绸缎铺掌柜徐李严携丝脉管事、掌柜共计十八人给众位姑娘、主子请安。”
便是十八人的问安声与一本看去薄薄的账册奉上。
但是,识货的人都知道那本账册不仅不薄,反倒会厚得惊人!
什么叫紫石街?玉石铺地的一条街。非皇亲国戚家产业不得入。
而且,看样子,林家在紫石街可不只是一个铺面,甚至是横跨了半条街。
还有些眼尖的人,认出丝脉管事里面有好几个人,都是平时与自己个儿打过交道的。然而,那认出的人苦思冥想半天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那几个管事经营的竟都是林家的产业。
更有聪明人听话听音,从丝脉一系领头管事的名姓中听出了门道。
林家绸缎铺的管事、掌柜们的头头却不是姓林的。敢用外人,敢重用外人,能者居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想必这边也是这位林姑娘能够在京城商界闯出一番名堂的原因吧!
这位聪明人还在自忖得计,以为这便是黛玉全部能为时,紧跟着上来的绣脉女管事们,又狠狠让他吃了一惊。
丝脉账册交上来,紫鹃翻开,核对了一下最终金额,与她手中账册一致,便冲黛玉点了点头,接着盘查。
“有请绣脉管事、掌柜们。”紫鹃再道。
一群蛾冠高髻、衣饰艳丽的女子婀娜上前,一齐福身,盈盈向黛玉等人拜下。
莺声燕语一起,再遇上黛玉等人,男装飒爽,清丽的容颜与日争辉,霎时间,铜臭的盘账现场竟变作了天上的蟠桃聚会似的,群仙毕集,仙乐飘渺。
女子观女子,眼光最毒。内舍之中,立时有许多人惊呼出声。
“那不是成衣铺的管事钱大娘吗?平日,不见她打扮,没想到是这等好姿容!”
“钱大娘本就生得好容貌,倒是李管事,她可——”
“那又如何?人靠衣裳马靠鞍,李管事一身衣裳穿上,和众人站在一处,不也是仙人之姿吗?”总有貌不如人者打抱不平道。
头先说话的人略有尴尬,解释道:“妹妹说的是,我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绣脉管事们穿的衣裳非绸非缎,看去竟也这般明艳动人,想来当真是手底下有真功夫。”
这句话,终于说到了正茬上。
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商人不能穿丝绸,这个是规矩。林家绸缎铺的管事们,自然也不能例外。
绣脉女管事们穿的衣裳,所用材质,却是全新一种布料。取材自葫芦岛上一种树木产的汁液,经过提炼、浆洗诸多步骤,制成的一种兼顾丝绸之柔滑轻薄并棉布低廉、吸汗特性的新布料。
林淼利用吴次仁世代居住在南洋的优势和他旧时皇宫里的藏书、匠人并黛玉带去的手艺人的功夫,将本地人凑合穿的树衣草皮精制成了不让绫罗的新布料。
永玙给之命名为香玉纱。
香玉纱还没面世,黛玉也不过借此机会,替它扬一扬名。
效果嘛,看那些贵女们的反应就知道了。
绣脉管事们更加不都是林家下人了,天南海北的人都有。众人仔细看去,甚至还从里面找出一个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
绣脉过去,绸缎铺生意算是盘点得差不多了。
紫鹃又换了个托盘,上面照旧还是两排镌刻了名姓的玉牌。
“有请古玩字画行——”紫鹃话没说完,黛玉忽然插口道,“时辰不早了,便不分四脉相见了。请诸位管事一并上来吧!”
四脉?
看客们听见,一齐倒抽了口冷气。
原来所谓“古玩字画”不是泛指的名称,而是指古行、玩行、字行并画行吗?
“那玉器行的管事?”紫鹃躬身问道。
“也便一道上来吧!”黛玉答道。
还,还有玉器另设一行???
不久之前,还自诩店铺满京华、生意通蛮夷的大商人们纷纷塌了胸膛,敛了眉目,裹紧身上棉袍,再不敢顾盼自雄。
等到又是一波二三十名同样服色的管事上前,一一递交账册并和黛玉闲话两三句后,按序退下之时,围观看客已经被林家产业之多之大之不动声色惊呆了。
人群中议论之声越来越低,渐渐竟到了除去台上紫鹃唱名,管事与黛玉对话之外,落针可闻的地步。
永玙不同黛玉,他就站在人群里,敏感察觉出气氛不对劲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财不能露白,也是这个道理。
谁都知道,皇亲国戚、当朝重臣有权有势、富可敌国,便是三年清知府,也有十万雪花银。可是究竟怎么个富可敌国法,寻常百姓、普通商贾却是不知道的。
今日,黛玉便把这个“富可敌国”赤、裸裸,坦荡荡摊开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给众人看了个清楚明白。
嫉妒像毒蛇阴影在人群里盘旋横生,众人看高楼上黛玉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变了样。
永玙感受着这异常的气氛和目光,情不自禁为黛玉捏了一把汗。
黛玉居高临下,虽没有永玙那种切肤的寒意体会,但因她乃众矢之的,那些森冷恶毒的目光全是隐隐地射向她。
脊背上已经炸开许多寒栗。
便是坐在后排太师椅上的钮云等人,也觉得气氛迥异,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担忧。
应妙阳叫过雪雁,附耳对其低语。
雪雁领命,走到黛玉身边,将应妙阳之语转述给她。
黛玉点点头,在米行管事之后,终于叫停了紫鹃唱名的举动。
雅舍管事见状,右手背到身后,轻轻一挥,余下等着对账的管事们便径直转入了花厅,换下衣裳,各归其位去了。
小厮吹号,示意盘账结束。
苦等良久,终于盼到富人家查完账的平民百姓们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就连那些自诩从不把金银俗物放在眼里的士子文人们,也暗暗擦了把汗。借着衣袖遮面的契机,把满眼的野心与算计统统埋藏。
黛玉上前一步,俯身微微靠住三楼栏杆,将众人来不及遮掩的神色全收入了眼底。
却不再婉转多言,黛玉径自开口道:“士农工商之分类,古已有之。三教九流,商贾最贱。俗话说,无商不奸。商人,非人也。便是人,亦贱也。”
轰——黛玉此言一出,立时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有切肤之痛的商贾们自不必言,便是其他下三滥行当的人也是如怒目金刚,纷纷瞪视着黛玉。
便是自诩清高的文士们,也觉得黛玉言辞过激,虽为实情却不恰当。黛玉坐收渔利,经商做贾,挣了这般多金银钱财,如今却倒打一耙,把商人贬得这般一文不值,实在让人不耻。
只有那些前来看热闹的高官贵戚、官员家眷,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一场大戏,几多波折。看戏的人和唱着的人,不知何时,竟然互换了身份。
见人群闹开了,黛玉顿了顿,才接着道:“但是,这便是对的吗?我看非也。圣人又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才便是女子。身后诸位,便是撑起适才那般大一片产业的背后功臣们,亦是女子。”
说罢,钮云打头,霍琼、迎春、探春、惜春、凤姐、秦可卿、湘云、岁时三友、英莲、孙氏等人一齐起身,轻移莲步,在黛玉身后站定。
是神兵天降,亦仙子云来。
“众所周知,小女子本次出使,是去那蛮夷海外,恶水穷山之地。但是,便是那等弹丸之地、蛮夷人家、刁民之所,却有一国,名唤茜香。女子理政,女将领兵,女儿治国。巾帼何曾让须眉?想我华夏,泱泱大国,岂无这点气魄?”黛玉面色清冷,振臂而呼道。
声音虽小,却语力万钧,重如洪钟,裂石穿云,震人心魄。
峰回路转,万没想到黛玉有此一言的看客们,群皆哗然。
女子者早已都热血沸腾,恨不能与黛玉和她身后之人一道站出来,站起来,说出巾帼不让须眉的话语!
男儿汉,却是七情上面、欲语还休。有心驳斥黛玉妖言惑众的,林家商铺富可敌国的财势摆在眼前,让他无话可说。
那些想要嘲笑黛玉借助家族权势才有此成就的,刚要开口,看见面前雅舍的金字招牌,也不由住嘴。
树大可乘凉。可是满京城多少世家公子、豪门贵戚,便只有一个林黛玉建了雅舍,还在山东府、金陵城、广东口岸都建了雅舍别馆,把全天下的士子都笼络住了。
不到长城非好汉,如今是不入雅舍枉翰林!
便是史书上那些惊才绝艳的男子,细数从头,又有几个有此作为的?
装疯卖傻难得糊涂的官员们,却是人群中最先看出名堂的人。前朝后宫,举案齐眉。皇帝皇后,天下太平。从来小觑不得的便是女子,只是这件事,唯独不能说与女子知晓罢了。
黛玉今朝,公然说出此语,却不知目的为何?觉出巨大危机的官员们纷纷竖起耳朵等待黛玉下文。
人群议论过后,渐渐觉得无甚辩驳之语可说,终于再度平静下来。
只有内舍,还是人声鼎沸。
黛玉又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上,一人紫衣玉带,款款行来。
却是永玙。
“你来了。”黛玉以目示意,和永玙招呼道。
永玙抬头,剑眉微扬,笑得张扬恣肆,“我来了。”
短暂交流之后,黛玉收回目光,感受到永玙在她身后不远处站定,默默凝视着她。
那道目光坚定而温柔,似乎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赞成,他都支持她,也都会在背后永远陪着她。
笑意爬上眼角眉梢,黛玉轻启朱唇,放缓了语气又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俗之又俗,却谁也离不得它。这些人生俗物,若没有商人,南来北往贩运,又该如何?”
“商人行路艰难,风险巨大,客死异乡者比比皆是。经商者,不入士林。一人经商,三代断绝。女子因难养受苦,商人亦何尝不是?”铜臭之气,既难闻又动人心。商人得利,比农民还苦。个中滋味,也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道。黛玉只是挑拣其中众人皆知的几点当众说道。
人群中,便有商贩忍不住呼应。甚至有些触动旧事之人,眼眶泛红,哽咽难禁,不由得掩面而泣。
士子们最看不起商人,然其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出门在外所吃所用皆由商人提供。此刻听见黛玉言语,士子们心中再有不屑,脸上也强自按捺住了。
“官家讳言商事。但是,商税——”商税之重,便是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酸儒们也清楚。黛玉便不再多言。
“国库丰盈、国富民强、盛世太平,商人亦出其力。儒商儒商,亦古已有之。女商女商,便是……”黛玉说到此,忽然住口,望了身后一眼。
人群看不见隐身其后的永玙,不明所以,不知黛玉为何突然停住不说,纷纷踮起脚来张望。
永玙低头,勾唇一笑,缓缓走上前,举起黛玉右手,扬声道:“女商女商,便是王妃也不换。”
第117章 看添妆
黛玉无事一身轻, 静极思动, 弄了一个“女商女商, 便是王妃也不换”, 说完之后,转身走人。
却是平地起惊雷, 在京城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众女子豪杰、巾帼女眷归家之后, 各个摩拳擦掌, 便是不经商,也各自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搅风弄雨,鸡飞狗跳,热闹极了!
她自己倒好, 回到林府里, 把闺房绣门一关,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待嫁娘。任他风大浪急, 半点事也不管。
如此这般, 府外狂风骤雨,府内岁月静好, 竟也眨眼间儿便到了给黛玉添妆的日子。
这一日,林府新换的门槛又被踏破了。
站在门口迎客的管事说破了嘴皮子、说哑了喉咙,愣是从官家林福变成了二管事林锦再到林财,最后连来汇报事情的林淼都被强拉着招待客人去了。
水泼不进, 不足以形容其人流汹涌、盛况空前。
就连飘然世外,被刻意隔绝了的黛玉院中,也不能免俗,列队似的,挤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