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道:“要是累了,就去亭子里坐坐吃些茶水点心吧,孙媳妇儿第一次上门,陪我说说话,晚上就住在家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跟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了。”
祁衡笑着转圜道:“外祖母要人陪着说话,便与我说吧,让她先回去。”
“我与你个大小子有什么可说的。”外祖母皱了眉头嗔道:“你好不容易有了媳妇带上门来,还要掖着带走,难道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太婆不成?”
“怎么会……”祁衡的笑着,却有些勉力。
到底是一直站在一旁的林翁说了话,问后头伺候的婆子丫鬟,“老夫人刚才吃过药了吗?”
婆子回道:“刚吃过了。”
祁衡转眼看向林翁,只见他微抬了抬手,点了一下头。
祁衡的眸底有暗光沉浮而过,有挣扎,却坚持,“毓儿累了,还是让他……”
“外祖母说的对,孙媳妇第一次上门看您老人家,岂有见过就走的道理,自然是要陪您老人家好好坐坐说说话的,是王爷太娇惯妾身了。”
姜毓的嗓音温温的,语调神态,无不是大家姑娘的风范,亲切从容,有条不紊。
祁衡侧首看向姜毓,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好好好。”外祖母一下便乐了,拉着姜毓的手就往亭子走,“我就知道孙媳妇儿是个会疼人的好孩子。”
祁衡转眼看了眼林翁,跟着一道往亭中而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朦胧,今日的日头并不算好,只是风不大,也就没有那么冷了。
丫鬟婆子很快往亭中的石桌上端了热茶果点,姜毓让老太太拉着相邻坐下,祁衡和林翁也挨着坐下,小小一方四角亭内霎时便聚满了人。
“孙媳妇儿,你跟我说说,你和衡儿成亲多久了?”
姜毓道:“有半年了,今岁七月的时候成的亲。”
外祖母仍旧拉着姜毓的手不肯放,“都有半年啦?那咱们家衡儿平日里对你好不好?”
“王爷待妾身甚好。”
凭良心说,祁衡从来没苛待过她也没为难过她,可也谈不上怎样好,只能算是一般,只是这样的话姜毓从来不会在外头说,更别说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外祖母跟前了。
“你骗我。”
却不料,老太太拉了脸,径直就戳穿了姜毓,“这小子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向谁学
的,性子又坏又古怪,像浑身长满刺一样,肯定不是一个会疼人的,你不用替他说好话。”
姜毓干笑,这老太太还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只是祁衡人就坐在旁边,她可不能“欺负”老太太有些特殊是以松懈了,少不得还是得帮着祁衡说话。
“外祖母说得哪里话,王爷并不曾薄待妾身。”
“哎呀。”老太太叹了一口,“这衡儿小时候是个好孩子,也聪明,三岁就开蒙,循规蹈矩,小小年纪就老成稳重,跟个小大人似的,懂事地不得了,跟他那个舅舅是一模一样。”
老成稳重?循规蹈矩?
姜毓不由垂了眼儿,老太太怕不是记差儿了吧?看看他现在这般离经叛道视礼法为无物的模样,这是祁衡吗?
“他五岁的时候为了把人家掏下来的鸟蛋送回树上去,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摔死。人家孩子都是掏鸟蛋玩儿,就他和别人不一样,这性子,和他母亲是一模一样,我还说他是女孩儿心肠。”
姜毓觉着自己大概嫁了一个假的祁衡,要不是就是老太太编了一个假的祁衡,想想传闻,还有上回在青梧轩看到的那两个被吊打得血肉模糊的人,还女孩儿心肠呢,怎么不说他是菩萨心肠?
“只是现在变得古怪了,他大舅舅二舅舅要是知道,大概是要觉着这从小都白疼他了。也不知道尽孝心,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他一回。”
老太太兀自絮絮说着,“说起老大和老二,我怎么好像也很久没见着他们了,上回看到他们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祁衡还有两个舅舅?对了,之前吃羊肉汤的时候是听祁衡提起过有个舅舅,她就说这林府进来怎么也没见个当家媳妇什么的,她是不是该问问她那两个舅母在哪里?还有外甥外甥女的?
姜毓一时心中思绪飞过,正是想试着问起那两位舅母,祁衡那里却插了嘴进来:
“外祖母,这糕点是云姑最拿手的桂香芸豆饼吧,你怎么也不让你孙媳妇儿吃一块尝尝味道。”
“对呀。”老太太让祁衡这么一打岔,霎时就转移了思绪,将糕点碟子推到姜毓的面前,道“孙媳妇儿你尝尝,这是桂香芸豆饼,衡儿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你也尝尝,要是喜欢,一会儿让云姑给你多做点儿,带着回去吃。”
“谢谢外祖母。”
老太太热情,姜毓自然是从善如流拿了一个饼子咬了一口,让老太太期待地问她:
“怎么样?”
姜毓笑着点头:“香甜软糯,云姑真是好手艺。”
“可真好,婉霜也喜欢吃这个饼子,”老太太甚是开心,“一会儿让云姑多做两碟,其中一碟你帮我捎给婉霜,她肯定高兴。”
婉霜?
姜毓又让老太太给说得懵住了,谁是婉霜。
却听老太太止不住继续道:“那个王府里也过得不宽裕,婉霜又是个简省的,可别太委屈了自己。”
过得不宽裕的王府?这是在说他们禄王府吗?祁衡什么时候又藏了个女人?
姜毓转过眼看了一眼祁衡,却见她的眸光沉沉并没有瞧她?姜毓心中疑惑,可到底按了下来没有当场问出口来。
“好了好了,你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了,你让你孙媳妇儿怎么回你?咱们都一把年纪了,跟小辈的说话,拣些简单的说。”
老太太身边的林翁开了口,语调嗔怪又熟稔,丝毫没有对着祁衡时候的冷酷。
老太太闻言,瞪着林翁就驳:“那你要我和孙媳妇儿说什么?你个老东西,仗着读过几本书,连说话都要你教我了?”
林翁让老太太劈头盖脸的一顿,一点气焰都没有了,嗓门都轻了许多,“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看看你,又冤枉我。”
老太太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眉眼间却又有些得意,转过头来还想和姜毓说些什么,却忽然皱了皱眉,扶住了额头。
“怎么忽然这么晕呢?”
“你看你,晌午肯定是没有歇觉是不是?”林翁见状,气焰一下便又弹了回去,说教道:“我说了多少次,你晌午要歇一觉,否则下午肯定要犯困,你就是不听我的,现在困了吧。”
“哎哟。”老太太扶着额头闭着眼儿哼哼,好似让人捏住了短处的孩子。
“还不快让云姑带你回屋去歇觉,否则一会儿你撑不住睡这里,在孙媳妇面前成何体统。”
林翁说着,一面抬眸朝老太太身后的婆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婆子当即便上来扶老太太,“老夫人,咱们回屋去歇觉吧。”
“哎哟。”
老太太接着哼哼不去看林翁,让云姑扶着站起来,临转身时忽然睁开眼睛同姜毓道:“孙媳妇儿,我先回去了,待一会儿睡醒了再同你叙,你可要等着我。”
“是。”姜毓乖顺点头。“孙媳遵命。”
老太太听了满意,继续扶着额头跟着云姑走了。待着目送她走远,亭中刹那又是一阵尴尬的寂静。
祁衡站起身,“我带姜毓先回去了。”
林翁的手里端着茶盏,没有抬头,“去吧。”
“走。”
祁衡拉姜毓站起来,带着当即就要走。
姜毓匆忙起身又朝林翁行了一礼,“孙媳告辞。”
风很静,黯淡稀薄的阳光将整个院子照的愈发老暮陈旧,祁衡带着姜毓远去,园中静默地像是一幅发黄的古画。
死水一般的寂静里,林翁转过头去看祁衡和姜毓的背影,青年人紧紧抓着小姑娘的手远去,紧绷着的背影,显露出了他的那几缕特别的心绪。
臭小子。
林翁哼笑了一声,搁下了杯子。
作者有话要说:姜毓:我家夫君可能被夺舍了~
第66章 疼惜
姜毓叫祁衡带着出了林府,一路上没话,祁衡隔着袖子将她的手腕子抓得紧紧的。
这往林府外家的这一遭可真是与姜毓想象的一点儿都不同,原本心中计算着的那些亲眷闲话,热闹认亲的场面一点都没有,倒是结结实实又叫姜毓心中狂跳了几回。
比如祁衡的外祖母竟然这般“特殊”,又比如外祖母嘴里后来不经意提到的“婉霜”。
虽然老太太的话她似乎不该信,可谁说疯了的人嘴里说的就一定是假话,有的时候,愈是这样的人,可能说的愈是实话。
禄王府并不繁盛,可王府的地界却并不能算小,因着很多地方破败荒芜,也筹不出银子修缮,姜毓掌了中馈之后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王府的很多地方都懒怠去看的,倘若祁衡真在王府里的某个角落里的某间屋子里藏了人,她还真察觉不出来。
姜毓心中疑惑,可偷眼瞧着祁衡没有波澜甚至透着些许冷意的脸色,想着刚刚祁衡才让外祖说了这样难听的话,识相地没敢直接向祁衡问出口。
说实在的,要是祁衡真偷养了女人,估计也是在她进门之前的事情,她也只能认了。只是瞒着不让她知道,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怕她心怀不轨?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姜毓暗地里从眼睫下偷看祁衡,想着如何开口与他说“婉霜”的事情,可尚未想好,祁衡已经半路下了马车,说是有要事处理,让她跟着薛阳去别院里先歇下。
姜毓默默然将话咽下了喉咙,目送着祁衡下了马车。
太阳微微有些西斜,离傍晚天黑还有些时候,可也离得不远,天色不算早,却也不算晚,卡在最中间的尬尴时候,好像什么事也做不成。
薛阳在外头问姜毓要不要在绥州的街市上走走,姜毓原先听祁衡提的时候本有些兴趣,可这才刚从林府出来,听了那些话,看了那些是,便有些恹恹的,径直便让他带去了下榻处。
马车缓缓的,街市的热闹声音缓缓在姜毓的耳边淡去又响起,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下,下车便是大门。
别院不大,说是别院,其实也不过是一处稍大的院子,隐在一条巷子里,像是寻常富户人家的院子。
姜毓仔细看过禄王府的账本,禄王府的产业很有限,这处绥州的别院姜毓可以肯定不在王府的账本之内。
别院里养着几个奴仆,却不多,有两个妇人模样的,该是哪个下人的媳妇。
薛阳亲自给姜毓领到了下榻的屋子,这样的别院,自然没有精致华贵的金屋,布置很是简单,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简洁干净地不像话,一看便知这地方临时得很,估摸一年到头这屋子也不会来几回人。
薛阳笑眯眯道:“屋舍简陋,王妃莫要见怪,王爷晚些时候就回来,王妃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便尽管吩咐这两个娘子去做。”
姜毓点了点头,薛阳便行礼出去了,看着脚步匆匆,该是也有什么事情要忙。
这说是私事带她来拜见外家,可是祁衡一路上却也没有停下来过,哪怕是昨日夜里在客栈,也是大半夜还能听到他的屋子开门关门。
姜毓也不傻,知道他这回出来定是有其他不能叫她知道的事情在忙碌,那些事情她照例是不问的。
就像现下,姜毓在屋里头转了一圈,吩咐了那两个妇人打了热水进来,便让她们下去,自己关了屋门。
梳梳洗洗,又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出神一会儿,不知觉的,外头的天色就暗了下来。祁衡还是没有回来,两个妇人送来了晚膳,姜毓也不多问什么,兀自用了晚膳。两个妇人将碗筷收拾走,屋里又是一片寂静。
天还早,并不到就寝的时辰,姜毓也不困,若是平常在王府里的时候,这会儿不是在看账,就是在绣花儿打络子消磨时光,可这回出来匆忙什么都没有带,姜毓没有闲事可以做。
烛光一豆,照着满屋的清冷,姜毓早早洗漱完了,坐在床沿边儿发呆,手中着实无聊,拿了头上的金蝶簪子玩儿。
那金蝶簪子是她的陪嫁首饰,乃是花了重金让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簪头缀的金蝶栩栩如生,蝶翼也做得薄如蝉翼,轻轻一拨,金蝶的双翅便微微颤动,好像振翅欲飞。
夜色微深,祁衡带着一身的寒气轻轻推门进来,屋内的烛光并不明亮,这一路风尘仆仆,他猜测姜毓或许睡了。
橙黄的烛火微弱,照着有些发黄的墙壁,原就装潢并不考究的屋子在这样晦暗的烛火下显得愈发简陋。
祁衡放轻了手脚开门,抬眼便见着坐在床沿边上的姜毓,披散着头发,缩着腿儿靠在床柱上,发愣地拨着手里的金蝶簪子。
那围着青色帐幔的拔步床就好像是一座囚笼,锁住了一个失了灵魂的木偶。
薛阳说姜毓并未在街市上散心,也就是好几个时辰之前她就被送进了这里。
外头的屋子里候着一堆人,薛阳忙碌地很,自没有力气分心后头的这个女主子。这个别院原就是很临时的联络点,一年也不过来几回,进出都是大老爷们,自也是没有什么人伺候的,那两个妇人是守院人的女人,目不识丁的农妇,姜毓与她们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也就是说,姜毓就这样一个人待了几个时辰,不生事,也不多事,就这样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几个时辰,就像是坐牢一般。
祁衡的心忽然很疼,让针扎一样尖锐又绵密的疼,狠狠的一下子刺痛,然后转化成深重的钝痛。
她太懂事了,从她进门开始便不曾有行差踏错,尽了全力地做着一个禄王妃的本分,听话地就像他的一个下属,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谨言慎行。
从肃国公府这样赫赫扬扬的富贵窝嫁进他什么都简陋的禄王府,从始至终一点儿索求都未曾有过。
他以前最喜欢的就是她安静地像幅画的模样,平心静气,不吵不烦人,可是现在只觉得心疼。
她也是会跳会骂人的,气急了能给他推进水里头,但很多的时候,九成九的时候,她都是隐忍,有时他能感觉她很气,像是能扑上来打他,可一下刻她还是那般柔顺贤惠的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