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他,从不曾真心疼惜过她。
今日在林府外祖骂得很对,他不配,偶尔生出些廉价愧疚来,转眼又给忘了,假惺惺地叫人恶心。
“丫头,”祁衡出了声,“我回来了。”
“嗯?”
姜毓从神游里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门口,见着是祁衡,便从床沿起身穿好鞋站起来,“王爷回来了。”
祁衡走进门,“今日与人在外头见了几个人,回来又在前头商议了一些事情,是以回来地晚了些。”
姜毓并不关心祁衡在外头做了什么,只是道:“王爷用过膳了吗?可是要梳洗?妾身先为王爷更衣吧?”
姜毓看过了,这院子小的很,一共就没几间屋子,加上薛阳等随行的人还有院子里的下人,祁衡今夜大约只能和她睡一间了。
又没有丫鬟,总不能让那两个一看就是干粗活儿的妇人服侍祁衡,这伺候人的差事自然就落在了她头上。
“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天冷,仔细别着凉了,你先去床上躺着吧。”
祁衡说着,已两三下自己除了外头披的厚袄子,说话间,那两个妇人也端进了梳洗用的热水。
姜毓其实早就发现了,祁衡平日不怎么让人伺候,即便在王府里,更多的时候总是喜欢自己动手,还做得挺利落,是以听祁衡这么一说,倒是没有来虚的多问上两句,自己也回去将外头罩的衣衫脱了,躺进床里头。
有水声哗哗的,祁衡做事的速度照例是很快的,未多时,姜毓就听着两个妇人进来将水端了出去。
床帷里的光一暗又一暗,祁衡吹了灯台上的几支蜡烛,屋里只剩下很弱的光。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祁衡掀开被角躺进来,姜毓又往里头让了让。
“你要贴墙了,”祁衡才挨着床,就见姜毓往里头挪,身子都贴上了墙,“贴墙睡冷得很,会着凉的。这床也不小,我占不了这么大位置,你过来些。”
是贴墙了,墙壁的冷意都传了过来,姜毓抿了抿唇,把身子往外挪了挪。
祁衡看着,这才躺下来盖了被子。
姜毓闭上眼睛,不动了。
祁衡望着床顶,缓缓开口道:“你从林府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姜毓听着声儿又睁开了眼,直觉祁衡这话问得稀奇,这人从来我行我素,什么时候,他还管她在想什么了?
姜毓垂眸沉吟了一下,“婉霜”的事情她想了很久,既然祁衡现在问了,她便趁势问了,免得回去的路上还要找机会。
“外祖母口中提的婉霜姑娘是谁?她可在府中,妾身进府之后倒是一直不曾听说过。”
庄慧娘说祁衡没有女人,可祁衡都近而立的年纪了,怎么会没有女人,可能只是没有名分罢了,毕竟之前后宅里乱的很,或许祁衡暗自藏了一个也说不准。
“婉霜,是我母亲的闺名。”
第67章 过往
烛火很暗,只余桌上的一豆火光幽幽颤动。
“皇后娘娘?”
姜毓猛然侧头看向祁衡,惊得险些跳起来,不,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先皇后!
怎么会是……姜毓忆起外祖母今日说的话来,那王府的境况分明指的是他们禄王府。
“先帝的皇子很多,有煊赫家世的也很多,当年的先帝生母卑微早亡,只是京城里一个旁人记都记不起来的闲散王爷而已,我幼年时王府还过得很拮据,甚至连每回的俸禄的领不齐全。”
“虽不至于捉襟见肘,可每一个铜钱使在哪儿都得想得明明白白,母亲贵为王妃,一年到头却做不上一件新衣,是以外祖家看不过去,便时常暗地里接济。”
祁衡没有回头看姜毓,眼睛直直地看着床顶上,姜毓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着他的声音。
的确曾隐约听人提起过,当今陛下少年时并不受倚重,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些故事。
姜毓识趣儿地不说话了,这也算是少年隐痛了,没人想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
“是妾身冒昧,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婉霜是先皇后的名讳,她不仅不知,竟还误会是祁衡的偷养的妾室。这般作为,已是对先皇后的大不敬,更显得她小人之心。
“陈年往事,你那时还不知降世与否,自然是不会知道那些旧事的。”祁衡的嗓音淡淡的,听着并不见怪姜毓的唐突。
姜毓不太喜欢祁衡拿年纪说事,这样一句话,霎时间便将他们的距离拉开了很远,显得她很幼稚无知,仿佛与祁衡差了辈分。
姜毓扭回头去,什么也没说。
可祁衡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问她,“你是不是很好奇今日林府的事情?明明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天下人都合家团圆的日子,可林府里却冷冷清清,甚至连一个能陪你说话的嫂嫂姐姐都没有?”
姜毓有些犹豫,她的确很奇怪今日林府的情景,可她却不敢过问,祁衡的外祖当年也是官至户部尚书的朝廷大员,结发妻子必不会是如今这般神志混乱的样子,定是后来变成这样的。
到底是生了何种变故会使一个人变成这样,这样触及深处的东西,姜毓素来是不会主动去碰的,万一揭了别人的伤疤。
“妾身不敢非议……”
姜毓正想着推辞了,祁衡却已经出了声:
“因为他们都死了。”
死……
姜毓的心中一跳,又转头惊然看向祁衡,死了?
“我母亲有两个兄长,皆是文韬武略的人中龙凤,长兄林淙很早便投效军在勇毅侯麾下,从一个小卒争到最亲信得力的副将,再到一军主将,可在一场战事里被人出卖,身陷重围力战而亡;二哥林泽精于河工,效命工部主持修缮河堤,却被人诬陷贪污贪污朝廷款项,即便洗清的罪名,可一力主持修造的河堤却垮了,被人在汛期的时候炸开,数万黎民流离失所,使得乱民暴动,为平天下悠悠众口,只能自绝于皇城大门之前。”
祁衡的嗓音低低的,好像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语调缓慢而平静,却惊心动魄,就像是铁水,表面波澜不惊,却是带着毁灭。
“你知道这都是为什么吗?”祁衡问姜毓,却没有想要她回答,径自答道:“因为他们想保住我的太子之位,所以他们要跟争。”
“因为这个位置,外祖家人一个一个在我面前变成了尸体,他们尽力拼搏到那个肱骨的地位,却因为我被人处心积虑一个一个拔除,直到最后一点气息都断绝。母亲也因这接连的打击,终于忧郁成结,没有多久便撒手人寰。”
“还有我的表兄,林家唯一的血脉,为了在一场刺杀里救下我,在我眼前被人砍得血肉模糊,舅母因此终于支撑不住,在深夜里自尽身亡。外祖母为此承受不住,得了失心疯。”
“除了我外祖还健在,整个林家都绝户了。你知道用刀一片一片剜肉的感觉吗?外祖因此致仕退出京城,他心中有恨,有怨,可是无处发泄。”
祁衡的眸里悠远又深沉,唇角忽然轻轻勾起笑了笑,“你说巧不巧,所有拼命为我的在我得到太子之位的那几年里都死绝了,要是我一开始就没有册封太子,或许他们都不必去死。”
“王爷……”
姜毓咬住了唇,他从来不知道祁衡以前的事情,也从来不打听,因为她知道绝对不会简单,朱家外戚这样势大,从一个贵妃爬到皇后之位,再撬掉了嫡长子的储君之位,就像是后宅里面妾室爬上了正妻之位,庶子替代了嫡子。
这样的事情都是饱含着见不得人的阴暗和血腥的,故而姜毓下意识想要逃避。
但皇权之争永远都是最残酷的,能够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比起这些后宅的那些不值一提,姜毓永远想不到,当年的战争竟然是这样残酷。
祁衡罢黜太子的时候才几岁?原因冠冕堂皇,可其实祁衡是因为林家最后的血脉都尽了是以才不得不自请废黜了东宫的吧?
人人暗地里祁衡时都称他为“废太子”,所有人有选择遗忘了事实的真相,不是祁衡被废了太子之位,而是当年他自请让贤,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了出去。
只有从太子之位上离开,离开京城,才能得一夕的喘息。所以外祖致仕,祁衡离京,走得干干净净。
“我原本不想让你见外祖母的。她是武将家的女儿,会些功夫,是以一旦发起病来,能动手伤人。幸好她与你说话的时候一直稳定。”
祁衡的手臂抬起,单手垫在了脑后,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是让人一点都看不透的闲适,“睡吧,明日咱们就要启程回京,还要早起。”
这要她如何睡?
姜毓很想问祁衡,他如何能将这些事情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他说的如此简短,将那么多大事都一概而过,可是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党派的败落,里面是多少的鲜血和阴谋她猜不到,但是可以预想那种残酷。
她与姜容争斗败落尚且愤恨不甘永远记恨在心底,那祁衡呢?他承受经历的,是她所难以想象的,与他相比,她所有的苦痛都该一哂而过。
姜毓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些安慰显得太过可笑,她能说些什么呢?
姜毓只能缓缓转过头,缄口不言,或许才是最好的。
烛火晃动,姜毓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却沉着,飘荡着,仿佛失去了着落。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我说,男主如此“不一样的烟火”,还是有点原因的……
第68章 小吃醋
前日夜里没有睡好,姜毓心里踹着祁衡说的那些往事,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仿佛是刚睡深,就让祁衡给拉了起来。
“做……做什么……”
姜毓眼睛眼睛都睁不开,只从眼睛缝里看到是祁衡。
“辰时了,该起了。”
祁衡拍着姜毓的脸颊,轻轻捏了捏,他们两个都不在王府,很容易便叫人发现端倪,暴露了他带她来林府之事并没有好处,是以得尽早赶回去。
“起……起不来……冷……”
姜毓的脑子还是混沌的,下意识呢哝了一句,冬日的早晨冰冷得很,祁衡从被窝里面拉她起来,冷气儿侵染了后背。
祁衡察觉了自己的不周,赶紧扯着被子将她给裹圆了。
这外头的炭火自然没有王府里充足,也没有人半夜进来侍弄那些,昨夜半夜的时候炭火就熄了,冷得那丫头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贴,他让一点她挪一点,差点把他挤下床去,最后没办法,他只好抱着她睡,倒是睡得他挺热的。
“嗯……”
祁衡用被子给姜毓裹结实了,暖暖的被子让人更加昏昏欲睡,姜毓的脑袋一点一点,没意识地垂着往祁衡的身上倒。
祁衡随她倒进了自己怀里,问道:“醒不来?”
“嗯……”
姜毓哼哼了两声,半个意识已经又陷阱了混沌里。
“也行。”
祁衡倒是不喊了,给姜毓扯着被子的手又用了用力,仔细给姜毓裹实了,然后揽进臂弯里站起身,就裹着被子给姜毓从床上抱了起来。
骤然失重,惊地姜毓刹那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向祁衡,“你做什么?”
就这点事儿,难道他要把她扔出去?
祁衡道:“你既睡不醒,我便抱着你到车上继续睡,无妨,你接着睡就是。”
把她裹着被子抱上车?
“这成何体统!”
眼见祁衡抬脚就要抱她出门,姜毓用力挣扎起来。
祁衡觉着小丫头大概是害羞,道:“都是自己人,我抱着你也没有什么,你我夫妻,不必羞涩。”
“衣衫不整,如何见人!”
她才没想那些,她想到的是她的仪容,让外人看到她披头散发的样子,会如何想?
姜毓挣扎地越厉害,祁衡不得不得又重新将她放回床上,思量了会儿,有些无奈,
“那你再睡会儿吧,再过一个时辰我再来喊你。”
睡什么?
姜毓理智回来了,就算再困,自然不可能赖床,“王爷先出去吧,妾身梳洗好了就来。”
祁衡望着她,想说什么又没开口,他知道姜毓是怎么个性子,也只能随她。
“行。”祁衡点了点头,“我去外面等你。”
回程的路上倒是走得并不是很快,走了两日夜里到的王府。
两个丫鬟不知姜毓被带出去做什么,担心了连日,见着姜毓回来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伺候了晚膳,又忙着给姜毓烧水沐浴,服侍姜毓早早歇下。
已经是一年到头最后的日子,眼见着就要进宫朝贺,姜毓让祁衡这么带着急急忙忙来来回一趟,紧着剩下的日子在屋中好好休息。
祁衡从绥州回来似乎又开始忙碌,姜毓隐约察觉他将她送回来后似乎又不再府中了,姜毓也没问,知道二十九那日下午,祁衡穿戴好了在王府的门口与她一道上了进宫的车架。
年节朝贺,这种满朝文武天下同贺的大朝都是由祖宗定制的,每一步都有方圆,倒是少了民间合家团聚的乐趣,是以本朝传下来的惯例,二十九夜里有一宫宴,乃是宗师子孙的小聚。
姜毓很不喜欢赴那些宫宴,因为那是朱皇后的天下,整个皇宫简直龙潭虎穴,何况不仅是朱皇后一党,还有其他人,哪怕是和太子敌对的,却未必奉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一家家王府坐在一起,那境况,前狼后虎,仇敌环视。要不然就是冷漠忽视,眼神都不带左右转的,这差不多是中立派的作风。
舞乐笙歌,舞姬翩然起舞,飞扬的衣袂挡的眼前都有些不真切。
姜毓夹起一块炙羊肉来,朱皇后好奢,宫内的御厨都是精挑细选千锤百炼出来的,这一盘子炙羊肉做得酥又嫩入口即化,咬一口下去齿颊生香,即便姜毓在外头素来克制重礼仪,还是不由自主连着夹了两筷子。
“府中的厨子好像只有三个是不是?”祁衡的脸朝着前头,借着饮酒的空档出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