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白天,他拿着那朵小小的花,穿街过巷。他的手粗苯,惯于使用陌刀这样沉重的兵器,不会拿一朵这样小小、娇嫩的花。越是小心翼翼,那花就越是委顿,于是他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等到终于找到苏缨时,她竟神采奕奕的挤在蛐蛐店里,气势汹汹拍着桌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毫无心事的少女。
那朵花,便怎样也送不出去了。
燕无恤目中含着柔情,伸手在她发顶重重的揉抚了一番,道:“你终究是心思浅,也好。”
苏缨摇摇头,想把他的手甩开。此时燕无恤看她的神情,温柔又淡然,目光诚挚,语气平静,虽然说着恋慕于她的话,却叫她觉得莫名的失落。
苏缨急道:“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说亲就亲了,说远着就远着,说想送花就送,不想送了捏在手里也不给我,这会儿,你说心里有我就又有了。哪有像你这样对女子表明心迹的,你……你活该一辈子都讨不着媳妇。”
她说完,将脸撇到了一边去不看他。夜风凉凉的吹在面上,脸上被气得发烫。
燕无恤不说话了。
苏缨半晌都没有听到他分辨,心里的失落更重,连身体也侧到了半边去,摆出一副打定主意要和他斗气到底的姿态。
燕无恤出了一阵神,叹道:“我知道,我这人在你看来是古怪的。”见苏缨几乎要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连头发丝都想避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苏缨挣扎得更厉害了,直接偏去了船的另一边。
燕无恤道:“我惹你生气,你就要远远躲开,实在也算不得好习惯。”
苏缨眼眶发红的怒瞪了他一眼:“那能如何?我又打不过你。”
燕无恤笑着再度揉上她的头发:“不要生气,若你实在意难平,待会儿船到东海,我带你看侠客聚会。”
苏缨气鼓鼓道:“事到如今,我再也不信你半个字了,你还说心里有我,定也是骗我的。”
燕无恤手臂一收,将她整个人抓小猫一样带到了怀里,苏缨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到他身上,耳边正是宽阔热烫的胸膛。燕无恤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
他的手轻轻按着苏缨后脑,低声道:“天地为证,我实冤枉。唯有这一句话,你要相信我。”
苏缨这次不挣扎了,原本夜风就吹得冷,他怀里温暖,手臂热烫,苏缨安静乖巧的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感受其下鲜活有力的声音。燕无恤的气息兜头兜脑,将她笼罩在其中,她眼眸微阖,温暖舒适之下,生出了几分困倦来。
便在他肩膀上,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半眯着眼睛。
听着无穷无尽的水声。
数着直欲落到船上的星星。
看着莫川之侧,数不尽的草木、山岭、村落。
川水弯弯曲曲,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一样。
正事迷蒙欲睡之时,耳边他说:“你知道湛卢剑意了吧?”
苏缨点点头,嘟哝道:“李揽洲都说了。”语气黏黏糊糊,睡意浓重。
“我十岁之前,只想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以后为国效力。”
“直到青阳子那个老匹夫不分青红皂白,传了我绝技,改了我一生的志向。”
“我不想叫他师父,他自从传了我,一日也没教授过我功夫。全靠我自己摸索,方将剑意慢慢化为己用,就连陌刀都是野路子,上不得大雅之堂。”
“ 我杀孙之水之前,一直隐姓埋名,从未出过头。杀孙止水之事、从游历、到起意、到刺杀,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做的很隐秘,很小心,并没有用青阳子那老匹夫名声大噪的绝云负青手。”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朝廷中的人竟然很快就知道是青阳子的传人所为。”
“现在天下已皆知我之名,我已处绝境,无可去之地,无可为之事,不可有惦念之人。”
温柔的声音就拂在头顶上,苏缨过耳听着,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分明极想清醒,睡意就是排山倒海而来,轻而易举将她击溃。
燕无恤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睡穴之上,下巴顶着她柔软的青丝。
船板上,两人依偎,青衣青丝,铺了满船。
燕无恤的声音轻柔得像是隔着雾霭,响在梦中:“阿缨,事至如今,若要问我后不后悔,我自然后悔。可若再来一道,我恐怕也会杀孙止水。”
“青阳子那老匹夫,一生毫无可取之处,然而他的勇气,却令我敬服。”
“我活的小心翼翼,从不做没有胜算的事情,揽洲说我不及他,这话我也认。”
他低下头,将一个轻轻的吻印在了苏缨的发间。
知她虽困顿,必也还听得见。
“阿缨,湛卢剑意还在这个世间一天,就有它的道理。只要有人还忌惮它、它就有存在的价值。你且记我一句话,湛卢如眼,必清明湛湛,需常合少开。让人心中有它,比看见它更重要。”
“你聪颖灵秀,心思纯正,我再放心不过。”
说着,他将一只手,缓缓贴在了苏缨的后腰上。
第37章 辞西陵北向而行
苏缨这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船顺着莫川一直走, 九曲回肠,直上东海, 一碧万顷, 天云浩瀚。
吹在身上的风浩浩荡荡,像要把她整个人托举起来。
沧溟浩瀚无极, 风来自四面八方,一道一道,绵绵不绝的刮在身上, 一股暖流懒洋洋、温润润的流淌在四肢百骸。
她像古传奇里写的真人一样,手持一剑,御风而行,身随意动,只觉身轻如燕, 天上地下, 无有不可往之地。
穷太虚遨游九霄, 游碧空风霓云裳,驭蟠龙翟飞凤腾,闻青鸟声啸云间。就在仿佛要临蓬莱仙境之时, 她想起来同舟而行的燕无恤。
想要寻找他,却只见瑞兽翱翔, 天影云淡, 东风漫卷,已无半个人影。
……
三日之后。
西陵苏府。
这日晨起,苏老爷就感觉眼皮直跳, 他倒一盏老茶,揉着太阳穴,对夫人说:“夫人,好些时候,没收到缨缨的消息了,这丫头是野到哪里去了,难不成真的跟哪个野路子大侠跑了?”
夫人依旧容色淡然,对镜比着簪环。
“不仅跟野路子大侠跑了,还生了两个娃娃,年后就要带回来,跟外公讨要糕饼吃呢。”
苏老爷悚然一惊,从椅子上直欲跳起来:“当真?是哪个混账,还敢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夫人含笑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老爷,咱们缨缨才出门了不到两个月,恐怕都没有走出西陵县的地界,哪里就有这些机遇。依我看呐,这丫头差不多也该是时候打道回府了。她哪里是吃得苦的孩子。”
苏老爷背着手,急躁的在屋中来来回回,还沉浸在与夫人的上一句对话中,久久不能拔出来。
“给糕饼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老爷!”
就在苏老爷沉浸在自己宝贝闺女被猪拱了还生了两个娃娃的悲伤焦急中时,家中的仆役张大柱急匆匆的从二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嚷:“老爷,老爷,是小姐的消息。”
苏老爷一步,从门槛上飞跑出去。
不过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满脸震惊的走了进来。
“夫人,祸事了,缨缨真的被江洋大盗绑去了。”
这是一封信,一封让苏家去莫川边的刘家村领人的信。
信中说,苏缨昏迷不醒,一日之内不派船只来接,恐有性命之忧。赎人的要求也古怪得很,要掩去家徽,布衣来接,派数只小船,暗中接走。决不可报官,倘有暴露家财和行迹的行为,他们家女儿就活不成了。
信下还付着苏缨贴身挂的八宝长命锁。
苏老爷读的心惊肉跳,将那锁握在手中,视线上上下下逡巡,没有看见绑匪要求给多少银子,更加心急了。
“贼人所求为何?夫人你瞧瞧,要我们掩去家徽,还要派好几艘小船,作个兜兜转转的迷魂阵,才能领女儿回家,这可如何是好,缨缨此时可尚安好?”
夫人接过信纸,默默读罢,眼里也是惊惶不定,深吸一口气,拿纸的手微微颤抖。
见她这个模样,苏老爷更急了:“夫人,要不要报官?西陵知州杨家素来和我家交好……墨家最近到了白玉京,也是官家人了,我派人给墨老爷子去一封急信?”
夫人摆摆手,道:“不可打草惊蛇,现在女儿的性命攸关,先按照他说的做,明日一早派五艘小船,分别找些不打眼的小厮,扮作渔民,我藏在其中一条内,去刘家村接人。”
说完,衣袖当风,快步走了出去。
苏老爷跟在后头,亦步亦趋道:“同去、同去。”
……
第二日早上,刘家村的芦苇荡弥漫晨雾,渔民们纷纷出水,划船入莫川。
苏家找来的船就混在渔民的船中,夫人布衣素服,坐在船里,微微卷着帘子往外看。只见恰如如信中所写,码头下方一处芦苇丛中停泊了一艘船帆又破又脏的小舟,乌篷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仔细看,很难发现此处还有一艘破船。
夫人使人将船划过去,船桨每一下都划得极是小心,唯恐惊动了蛰伏的江匪。
趁着雾浓时,小厮跳上了船去,脸上一喜。
回来对夫人报道:“小姐好好的睡在船上呢,衣衫又干净又齐整,没有受伤。”
夫人大喜,令人将她小心翼翼的从船上搬了回来。一别月余,只见她面上又白又消瘦,抱在怀中比往日轻了不少。
苏母大是心疼,搂着苏缨心肝儿的低唤抚弄,又将带来的一层被子覆她身上,落下帘子来,令船只快行。
燕无恤藏在不远处的岸边,见苏家将人接走,直望得船只消失在天际,方拍拍身上所沾的尘土,站起身来。
他先顺流而上,回到白马驿领回寄在客栈的追风。
马上负着陌刀,马鞍挂着银铃,铃声悠悠,一人一马,独自北行。
这日落日时分,燕无恤来到了陈巴的野店。
陈巴的店还是简陋而破败,开在西陵郊外烟尘古道上,来往的车马卷起滚滚尘土,几乎要将他的店埋入尘土里。
夕阳西下,天际暮色血一样的艳丽浓厚。
陈巴毫无生意,坐在野店门口,捧着一把瓜子,咔吱咔吱,磕得起劲。他看见一人一马缓缓而来,眼睛一亮,待近了,看这人的体态断乎是燕老二,旁边那瘦马定是追风这孽畜,眼里得光又倏的灭了个干干净净。
他懒洋洋靠在门外,坐的毫无迎客的姿态,对着燕无恤吐出了一片瓜子皮儿:“这不是燕老二吗?我就说你差不多就是这几日又要来蹭吃蹭喝蹭住了,这回又是去哪里给人驼货了?可交得起钱?”
燕无恤一放手,追风便轻车熟路,自走到马槽去吃草。
陈巴踢开条凳,骂骂咧咧,去加了一瓢豆子。
燕无恤便在门外窗下一桌边,大马金刀落座,豪气万分道:“这次干了票大的,少不了你的酒钱。给我来两坛酒。”
陈巴嘴里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只说不信,却亲自去厨房里炒了两道菜,又上酒窖里搬出一坛子积灰落尘的陈酿女儿红来,连拍去上头的灰亦是心有不舍。
两个缺口破瓷碗,倒上清冽舒爽的陈酿。
陈巴也坐下来吃菜,两筷子油光噌亮的烧兔肉下去,又用烈酒,在肠胃间剖开一条酣畅淋漓的路。
咂道:“好酒,好酒。这酒可要记在你的账上。”
燕无恤早已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即便现在袖中只有三两个小钱,依旧喝得心安理得。
陈巴才看清他的脸,早已不是往日里摇摇欲坠的痨病鬼形容,反倒是干净俊逸,因着唇上的苍白,反倒有一丝病弱之态。
他干咽了几口酒,道:“你上哪儿易的这副容貌,你早些这个模样多好,就是我看见你,我心里都怜你爱你。”
燕无恤试探:“那酒账?”
提起钱,陈巴铁面不容情:“还记在你账上。”
燕无恤冷笑:“我再也不信你半个字了,你说什么怜啊,爱啊,都是骗我的。”
陈巴惊得下巴几乎要掉下来,结结实实的从上到下逡巡着打量了燕无恤三遍,含着酒肉口齿不清:“燕老二,你上哪儿跟小姑娘学的撒娇耍痴的话?你还是你么,别是野忘八修成了精了罢?”
燕无恤提起筷子,欲辩忘言,陷入沉思——
也不知她现在安全到家了不曾,醒了不曾,身上无恙否。
陈巴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等他抬起眼来,笃定道:“燕老二,你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哪儿都不对劲。
燕无恤默默饮酒,不答他话。
陈巴问:“你从南面来,一路北行,欲往哪里去?”
燕无恤一盅烈酒入口:“继续往北去。”
“西陵?”
“再往北。”
“……河洛府?
“还要往北。”
陈巴抓耳搔腮:“河洛府再往北是哪儿?我没听过了。你去做什么?”
燕无恤摸着酒杯,指腹轻轻摩挲边沿,陈酿女儿红醇厚酒味残余舌尖,令他说出的话含着一丝涩滞的醉意。
“去……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震慑宵小,荡尽不平。”
陈巴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燕老二,你今晚可真是疯魔了,一会儿似闺中黄花女儿,一会儿又像戏班子上演杂剧的。”
燕无恤脸一沉,手中筷子微动,一粒被油光裹挟,香气四溢的兔丁飞过夜空,又准又狠的投到陈巴的嘴里,令他笑声忽止,捂着嘴咀嚼个不停。
这时,一匹鬃毛柔软,通体纯白,身挂金鞍的马停在了路旁,马上人吁了一声,转头看过来。
马上人锦衣华服,缓带轻裘,眉目清润,问道:“壮士可与我同饮一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