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尉不料她这样大胆,皱眉咬牙:“说。”
苏缨道:“且不管我是不是青阳子的传人,青阳子和他传人怎么了?作奸犯科还是劫货杀人了?”
她这一问,已然打好主意,剑是说不清楚了,燕老二还是可以说清楚的。
如若燕老二真的用那日驱花伤人的绝技犯了大罪,就算他们有点交情,她也决计不会包庇。
沈廷尉眼睛微微眯起,语调之中竟含了几分戏谑:“你们江湖人,不称这是‘舍生取义,为国锄奸’?你怎么又不敢认了?难道杀孙止水的不是你?”
第15章 任此身雨疏风骤
沈廷尉一言出口,四下寂然。
苏缨还没来得及回答,墨信芳倒吸一口气,蓦地变色,立刻道:“沈大人,我等实在不知青阳子的传人与孙大人一案有关系,否则绝不敢收留此人在家。”
墨予尧急问:“爷爷?”
墨信芳呵斥他:“住口!你给我闭嘴,过来。”
此时庭院中站了许多人,墨信芳、墨府家丁、西陵官差衙役、数十人在沈廷尉身后。对面的苏缨那处,只有她和墨予尧两个人。
墨予尧待要听从爷爷所言站过去,余光瞥见苏缨孤单单一个站在那,脚步终究没有动。他在墨老头子如火烧胡须的怒目之中,硬着头皮,向沈廷尉行了一个礼,分辨道:“沈大人,她……本事好像不怎么样的,您多查一查。”
墨信芳气急之下,下令家丁加他绑了过去。向苏缨道:“洪女侠,我孙儿与你的师徒之谊,今日为止,还请莫要纠缠。”
苏缨怔怔沉思,似没听见他这句话。
沈廷尉目里带笑,看墨信芳忙着撇清关系,与他鄙夷一瞥,这才慢慢补上了还没说完的话:“今日抚顺司办案,本该诸人趋避,你既听着了,可要封口。如若我在旁人那里听到一句‘孙大人一案与青阳子传人相关’,你就等着抄家落狱,你这一表人才的小孙儿,就去巴夷考官去罢。“
墨信芳忙道:“不敢,不敢,还请沈大人速速将这贼人捉拿归案。”
沈廷尉笑道:“你急甚么?便是判罪今日就处斩,也得给她两三句话分辨。墨老爷这么急,是怕朝廷钦犯在你家中呆的时间长了,有辱你家清名。那你请她上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一层呢?”
“我那是不知……”
沈廷尉面上眨眼之间变色,沉如黑铁,呵斥道:“住口,抚顺司办案,岂容旁人在这里支支吾吾,指手画脚,出去。”
墨信芳年逾花甲,遭一个后辈像他呵斥孙儿一样语气呵斥,面色难看至极,仓促挥一挥手,脚步蹒跚而去。不过片刻,墨家庭院中就只剩下苏缨与沈廷尉一行人。
沈廷尉的目光重新投在苏缨身上,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个遍。
锦衣玉服,手指细嫩,肤色白净,发厚浓密,挽着不便行动的发髻,她手垂着,袖中深处一截剑,剑被日光所照耀,隐隐透出月白色青华,这把剑他在卷宗里看过许多遍,是“梦里抱月剑”。
然而亦不是没有疑点,比如,她气息滞沉,皮肉太嫩,看起来半点高手神态都没有。
沈廷尉道:“想好了么?人就算不是你杀的,也必是你认识的人所为。若真是别人,你带我去抓到了,你自可脱罪。”
苏缨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我带你找到了人,我可有封赏?”
她澄澈如水的双眼,其中闪着莹莹潋滟光华,活脱脱只是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少女,作出这样的天真之问。
沈廷尉长眉一挑:“自然。”
苏缨又问:“我帮你缉捕他一个,当缉捕多少江洋大盗?”
沈廷尉有些不耐烦,随口道:“朝廷钦犯,弑杀当朝一品大员,无视王律法纪,罪同谋逆,罪当诛九族。多少个江洋大盗都比不得。”他语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知道,你究竟会不会绝云负青手。”
他拿着鞭子的手,往前轻轻一挥,四个手持长棍的衙役一拥而上。
棍风带起桃花瓣扑洒翻飞,四人一齐,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围向了苏缨。
苏缨有些惊慌,眼神四下扫顾,脚步行走挪腾,举剑挡住当前一棍。然而即便是她会一点拳脚功夫,终究毫无实战经验,加之裙裾太长,不便行动,使得她不顾尾,拆过几招后,肩背之上很快受了身后两棍所击。
扑扑闷响之下,苏缨几要往前扑倒,火烧油滚一样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来。
苏缨眼眶霎时就红了。
她回身去档,两边又有人围上来,不过片刻之间,身上已挨了力道刚猛的数棍。
持棍的衙役都是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肌肉盘伏遒劲,棍子虎虎生风,在沈廷尉的默许下,几用十成之力,接连不断的击向当中锦衣华服的娇弱少女。不慎落在她背上的花瓣,均被锤击得和柔软纠葛在一处,花汁洇染,如斑斑血迹。
剧烈的疼痛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逼来,苏缨哪里承受得住,不过几棍之下,便失力向前扑倒,摔在泥地上,粗糙的泥沙将她袖口的细嫩皮肤擦出大片红砂。
原本到此,已能试出她毫无杀人之力。然而沈庭尉锋利的眉峰之间,眼眸微动,视线轻扫。
衙役收到他的示意,趁苏缨伏在地上无法反抗,一人狠狠踩住一足,两棍交叉架在腰间使她贴伏在地不能反抗,继而高高举起,长棍携风,一棍接一棍,又准又狠的重重落在她臀上。
苏缨似被滚油泼过的鱼,猛地直起上身,后腰撞在了架着的木棍上,又被强按着伏下身去。
太过强大的痛觉瞬间裹挟了苏缨的意识,她双足被制,连蜷缩都不能,但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手指紧紧抓住泥沙,将嘴唇都咬作乌青,方能勉强维持一丝神识的清醒。
额头冷汗潺潺而下,嘴唇被咬出了腥味,破碎的痛呼从喉间溢出来。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们都已试出来自己并没有本事,却仍旧不想停手,苏缨浑身颤抖,眼皮被汗水蛰得轻颤,睫毛抖如细羽,冷汗簌簌而下,视线模糊,看不清是什么人在眼前,只见沈廷尉气定神闲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她,毫无下令停手的打算。
疼痛似要将身体撕作两半,汗水湿透了颊边头发,贴在脸上,呼吸越来越沉……
恍恍惚惚中,苏缨想起她爹,每每她淘气得过了,总会吓唬她请家法。
那其实不过是一片又轻又薄又脆的竹片,被爹爹砸一砸桌子就裂开了。
可爹爹宁愿震得手疼,也从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若爹爹知道,有人用可碎筋断骨的棍子狠狠打她,爹会不会气的吹胡子跳脚,要替她出气呢?
还有……还有阿娘。
阿娘是会说:哪有侠士让家里出头?
还是会为了她受的伤,心疼流泪呢?
阿爹,阿娘,阿娘……我好疼。
耳边棍声呼啸不止,似暴风骤雨,毫无与她片刻的喘息,几有一瞬,苏缨觉得,自己要被人活活打死在这里。
似过了很久,久到攥在手里的土将手指磨破了。
棍声才停了下来。
身体已麻木到毫无知觉,苏缨的半张脸被泥沙和唇上咬出的血迹混在一起,嘴里都是沙子。
她手撑在泥地上,慢慢仰起头,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汗与血一并,染得面如罗刹,声音嘶哑:“我……我并非罪人,你如此……如此作为,不怕……藐视法纪么。”
沈廷尉笑声十分畅快疏朗:“这是我抚顺司的杀威棒,凡是扰着我,让我出力的人,勿论是不是罪人,都要受一遍的。”他走近,望着地上的苏缨。
这个不久之前还看着金尊玉贵,骄矜难言的少女,顷刻之间已变作折枝的花,颓败如泥中之狗。
这让沈廷尉的心中掠过难言的快意,他啧啧称奇:“看着娇气,骨头倒硬,竟然没有哭鼻子。”
在他印象之中,这样的少女,西京富贵人家一抓一大把,别说受刑了,就算蹭破了一点皮,都要哭得地动山摇,将养好多天。
面前的少女皮肤如他们一样娇嫩,看着仿佛上好的陶瓷一样,却生生挨过了杀威棒,没有哭着求饶。倒有些令他刮目相看。
苏缨笑了,这笑因脸上泥污和血迹装点,透出些微狰狞之色:“当然了……我可是大侠。”
第16章 寻隐迹夜探卯市
在西陵县的西南面,有一个很小的集市,被人唤作“卯市”,因其每隔十日丑时开市,卯时散市,每每还在旁人梦中,集市已经烟消雾散,旁人对此知之甚少,故又有人称“鬼市”。
卯市有蔬果瓜菜供给早起的酒楼餐馆采买,不过这只是很少一部分,这里大多时候做着一些“不见天日”的生意,譬如“旧物”的买卖。旧物囊括了普通人家中用不着的旧东西,也有盗墓贼从墓地里抠出来的器具、奴仆在主家偷的物什、盗匪销赃的金银、土巫医做的方子药……千奇百怪,鱼龙混杂,不一而足。
想在卯市要买到东西,需严格遵循此地的规矩,其一便是脸熟,其二是会些切口。不然看到的只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事物,一丁点好物都买不到。
胡牙三是这里的熟客。
这日卯市方开,天还擦黑,一条旧巷子点灯照烛,蜿蜒走出两个坊,便是卯市的全貌了。
路边有人敞着摊铺,也有人支着棚,还有人就在地上铺着坐摊,狭窄的巷子中间只留下一人的通道。
人逐渐多起来,胡牙三挤在人群中,呲裂着嘴一通乱骂,走得极快,他脸上有麻子,人长的凶,又做的拍花子的营生行当,为许多人不齿。卖灯具的吴大娘奚落他:“哟,这不胡牙三嘛,歪歪咧咧的,赶刺笼嘞?”
“刺笼”便是这里的黑话,意思是赶着上牢狱中去。胡牙三蹬她一眼:“去你娘的,我找人嘞,钱瞎子在哪块摆摊?”
钱瞎子并不瞎,乃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叟,没人知道他究竟多老了,只知道每隔一两年,便有人在卯市中传“钱瞎子死正了,身都僵了”“埋在城北黑凉山上,孝子贤孙跪了一地”“他一个老鳏,有个屁的孝子贤孙,还不是好心人破席子一裹扔过去,就他那条狗还守守坟坑。”传得有头有脸,神乎其神。
隔年照样看着钱瞎子挂着他那几十年不离身的褡裢,引他那条叫花子的狗,颤颤巍巍的又出现在卯市街头。每每此时,撞见他的人都要吓一跳。
如此,一传就是十来年。
没有人知道钱瞎子现在究竟是个活的好好的人,还是从坟坑里诈起来的尸。
都说人老成精,到钱瞎子这个岁数,就是精中之精。他以看卦相面为生,没有生意的时候,也会搓点土方子卖一卖。同时他也是个“消息贩子”,钱瞎子活得久了,提着褡裢走街串巷,在西陵城认识的人很多——哪家馆子新卤的肉方子、哪家媳妇偷了汉子、哪里的暗娼最水灵,问他准没错。
胡牙三找到钱瞎子,后者正坐在台阶上给他的草鞋拍灰,面前支棱着一个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摊子,上面横七竖八摆了点发灰的草药。
黑狗花子一看见胡牙三就竖起尾巴站起来,冲着他直咧嘴巴,喉咙里呜呜有声。
钱瞎子没呵斥狗,低着头,给胡牙三一个白苍苍的头顶,慢慢说“你不做正当营生,花子看不起你。”
胡牙三不以为意,从兜里掏出一个圆润顶大的银锭,足有五两,搁在钱瞎子的铺子上。
“钱老,一点小钱,不成敬意”
钱瞎子却看都不看:“卖娃娃的钱我不收,拿了折寿,拿走。”
旁边有人眼馋了,打趣道:“瞎子,你不拿我拿了?”一只脏手说这就伸过来,被胡牙三一脸凶相的吓走了。
胡牙三道:“不是我的钱,是梨花巷驼夫燕老二的,他不熟卯市的规矩,在外头候着,托我来见您。这可是干干净净的血汗钱,他一年到头一趟一趟给人搬东西攒的媳妇本。”
因卯市特殊,一旦有生面孔进来,便有些专门探哨儿的人传信,像钱瞎子这种颇有些本事的能人异士立刻悄悄从后巷子离开,再要寻他还要等下一次卯市开市,所以燕老二才托了胡牙三前来,自己在外面等候。
钱瞎子听完了,寻思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拿银锭在手,观察缠丝成色,掂掂分量。“你说他梨花巷的,怎么不找刘叔呐?”
胡牙三嘿嘿笑道:“刘叔哪有您有本事。我们这不寻一个小闺女嘛,好几日了,鞋都走破了还是寻不到,没人见着。刘叔那处只能等人送烟信,没有就没有了,不及您这儿清楚,抽抽烟,掐掐手,胸中什么都有。”
钱瞎子“咦”了一声:“甚么小闺女,可有画像看得着?”
胡牙三从怀里掏出来一卷纸,这是燕老二从烟信里描摹出来的,已经有些破旧了,满是折痕。
钱瞎子一手站着画,掏出怀里一个烟斗,吧嗒吧嗒,抽起烟来,默默的不说话。
胡牙三蹲下身伸手给他接烟灰:“统共就一幅,钱老莫烧着,我那兄弟宝贝得很。”
钱瞎子吐了一口烟圈,道:“你这事,不好办呐。”
胡牙三谄媚道:“这不笑话麽,西陵这地界还有能难着钱老的事?”
钱瞎子摇摇头:“我从我那远房侄孙,在东城东来桥边墨老爷家作门房那,听过这个人。”
胡牙三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被墨府请去了,我就说怎么还有我找不到的人!”
钱瞎子道:“你别乐太早,我侄孙昨天下午就被他家赶出来了。这钱,我收你一半。你去墨府,不一定寻得到人,听说昨天有变化,墨府发生了大事,来了个大人物。究竟是么人,什么身份,来做什么的,我半点也打听不到了。我若再知道了,就给刘叔捎烟信去,你也不用再加钱。”
胡牙三心里悚然而惊——竟然有钱瞎子也打听不到的人。按说钱瞎子这样的本事,天上神仙都知三分,他都不知道,来头得大成什么样。
钱瞎子抽完一杆烟,用鞋底磕磕烟灰,从褡裢中找了几吊钱,推给胡牙三。
“找你的,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