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湖有点苏——衣冉
时间:2019-09-17 07:35:50

  颜知昌犹豫道:“这姑娘年纪小,身子娇弱……”他看着苏缨迷迷糊糊的叫着阿爹、阿娘之类的话,不由得心生怜悯,心想这么个小姑娘,会是犯了多大的滔天大罪,要收这样的重刑?对沈丁的答话也有些怨怼在内:“沈大人,刑讯这一关,受不住就送命的大有人在,您也是知道的。如果要留活口,就不要太随心意了。”
  沈丁道:“我的行事,容得你来置喙?”
  颜知昌任职于抚顺司。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莫不是替这些“獠牙子”给犯人吊着一条命,不让他们在还有价值时死去。见惯了太多惨不忍睹的画面,身上没一块好皮的也过过眼,只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年少,又这么皮娇肉嫩的女娃娃。一壁只是叹息,给苏缨含了一粒丸药,茶水送服,又让她含了一片参片,在她手臂间施了几针。
  如此良久,苏缨还是没有醒过来,颜知昌对着沈丁摇摇头:“你若还想留活口,明日再提审。”
  沈丁道:“也罢,明日照常启程,将她转提西京,投入抚顺司大狱。”
  颜知昌缉捕之时也在场,听他这一句话不由得纳闷:“这女娃娃不是说杀孙大人的另有人在?“
  沈丁冷冷道:“贼的话你也信?她有梦里抱月剑,就是青阳子的传人。现在青阳子已作古多年,孙止水死于青阳子的独门招式绝云负青手,有何问题?”
  颜知昌道:“可……她确实是一点功夫也没有。我探了脉息,气海里也是空空如也,绝没有错的。”
  沈丁冷笑:“焉知这不是贼人脱罪的手段,青阳子手段诡谲,掩藏气海是举手之劳。司丞急召我回京,必是司里有大事。我哪有闲情逸致与她空耗,带回京结案是正经。”
  可——结案就是死罪啊!
  颜知昌悚然一惊,冷汗直流。
  沈丁如此草率,轻描淡写的凭一把剑就定了苏缨的罪,叫他惧怖不已,想要为苏缨分辨一句,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颜之昌低低的,念叨了数声罪过。
  二人离开之后,黑暗又安静的牢笼里,苏缨缓缓睁开了眼睛。
  ……
  夜色越来越浓,万家灯火,起烟造饭的时节,客栈的大堂十分热闹,人群熙熙攘攘,跑堂的熟练穿梭于各个桌椅之间,将热气腾腾的菜各个端上去,嘴里滑得流油,说着让人放声大笑的彩头。
  有个说书的先生,借着掌柜家的生意,在客栈一楼的一隅摆了一张桌子,惊堂木拍的山响,唾沫星子横飞,说《谢小娥传》。
  说书先生从掌柜那里到消息,这里住了许多从北方来的白玉京的武家,为了迎合他们的胃口,他就说了一个江湖侠女为家人复仇的故事,他文采飞扬,表情生动,又会一些唱念做打,将一出出刀光剑影,演绎得十分传神。
  正是众人拍手称快喝彩之时,阿曼的哭声越来越大,却依然只在一角,只让燕无恤听个明白,就淹没在兵荒马乱一样的喧嚣之中。
  燕无恤默不作声的吃饭。
  阿曼擦着眼泪,呜呜咽咽,哭得凄惨万分:“是了……就是这出戏,我家小姐就是被这些戏文所害,甚么《谢小娥》、《霍小玉》、《匣中记》、《孙止水传》……”
  直有一瞬,燕无恤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孙什么传?”
  阿曼见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亮的骇人,一下子哭声噎在喉里,抽抽噎噎的:“孙……止水。”
  燕无恤微微抽气:“这是哪个说书编排的?”
  阿曼怔怔道:“我……我不知道,是家里夫人攒下的话本子……小姐常常跟我说这故事,还常赞杀孙止水那人是为国锄奸的大……大英雄……。”
  燕无恤的面上陡然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脸色,阿曼以为他下一刻就会笑出来,而他眼中却分明一丁点笑意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他面上神情才恢复如常,轻声一叹:“再有甚么理由,杀人就是杀人。这些传奇话本、说书先生,害人不浅。……若能侥幸救她出来,送她回家去罢,她心绪单纯,不是能行走江湖的人。”
  阿曼闻言,鼻子酸酸的:“可,真……能救出来么?”
  燕无恤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掌柜的一路疾走,端了一盘他们没有点过的菜来。嘴里骂骂咧咧,嚷着跑堂的偷懒,目光飞飞洒洒,与燕无恤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
  盘底,压着一张纸条。
  燕老二拿在手里,待掌柜走远,灯下一览。见是刘叔的笔迹,气势雄浑,力透纸背:“十万火急!速回!”
  …
  凡是走江湖讨生活的人,最怕的就是这一日多事、易与人产生口角之分,故而一早起来,到午时之间,很忌讳有人“放快”,即言语冲撞,让这一日多舛不顺。
  燕无恤回梨花巷的路上,一直在回忆,今日如此不吉利,究竟是被谁放了快了。
  昨晚一整夜没睡,今日从早到晚,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如浪潮一下接一下拍来,换个定力稍差,体力稍次的,早被拍晕在地。
  不知怎么,脑海中就想到那一日分别时,小丫头嫩生生的嗓音,她说什么来着。
  脑海中……
  花子四只小短腿往后划拉边跑边退
  桃花从地上往地上飘
  刘叔的烟信卷回去、合拢
  花柳街行人倒着走
  最后,凝结到一个叉腰跳脚的娇俏身影上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
  “我最不喜欢你这样的人了。”
  是了。
  此刻,自己这个她最不喜欢的人,还要为她劳心劳力,四处奔走,赔光了钱。
  燕无恤不由得苦笑。多希望这只是她报复自己几句斥责的一场玩笑……而不是,真的惹上了大祸。
  燕无恤赶到梨花巷时,四处已渐渐响起了二更的梆子,暮春时节,梨花落尽,一地凄清。
  刘叔候在酒馆门口,等他一到,就将他拉了进去。
  酒馆里空空荡荡,除了角落一桌的桌腿上绑着一个浑身裹得紧紧的,脸抹得又脏又黑的叫花子,嘴里塞了一个布团,歪头昏迷不醒。
  刘叔低声道:“这要饭的很古怪,在烛情楼门口从中午坐到晚上,说是要找那日被周天情侮辱的姑娘。”
  又是烛情楼。
  燕无恤单单听到这三个字,脑子里就能炸开一阵余味悠长的疼。
  刘叔道:“你也知道,那块地盘是不让叫花子去扫兴的,李丐头带上几个兄弟,将他带走打了一顿。他是没还手,看着老老实实的,答应不生事,转眼又去门口等了。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服,烛情楼的鸨儿没法,只能来找我问那日的姑娘在哪里……这不就是你么。”
  燕无恤思索片刻,发觉此事有异,叫花子不能进花柳街,这个要饭的又连李丐头都不认识。这就表示他并非一个真正的叫花子,也并不是为了那日的美色而来,必定有隐情。
  刘叔想必也是察觉这点,才让人将他带过来。
 
 
第19章 听一夜冷月如霜
  燕无恤用一杯茶,泼醒了乞丐。
  乞丐浑身打了个冷颤,缓缓张开眼睛,他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眸,是没有经历世事磋磨的干净,嘴唇干裂翁合,嗓音沙哑:“这……这是何处?”
  燕无恤与他开门见山:“你不是要找周天情觊觎的人?是我。”
  乞丐抬起头,缓缓的打量他一番,摇摇头:“休得骗我,我要找的是一位美貌姑娘。她的朋友出了大事,再不去救她……再不去就晚了。”
  燕无恤直觉此事定于苏缨被捕之事有关,沉默片刻,道:“你只能选择信任我。我也在找她,她被朝中来人,抓进了衙门。”
  乞丐神情骤变:“你知道?你认识洪福女侠?”
  果然是她。
  燕无恤颔首道:“认识。”
  乞丐如抓住了一根救命草,急切地道:“她被抚顺司怀疑是杀了幽州刺史孙止水的真凶,抚顺司六品庭尉沈丁来拿的人。你们快想法子替她脱罪,否则性命不保。”
  燕无恤一听,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乞丐两指合拢,指天起誓:“我若有半个字虚言,天打雷劈。她那日在烛情楼前用了青云子的绝技‘绝云负青手’,被抚顺司的眼线看到了。沈丁说,杀死孙大人的绝技正是‘绝云负青手’。”
  燕无恤沉浸于震惊之中,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连连说了好几个胡说八道,破口大骂:“抚顺司这群尸位素餐的王八羔子,脑中装的是均是一摊草包烂泥,杀死孙止水的根本不是青阳子那老匹夫的‘绝云负青手’。”
  “不是……”乞丐问:“你怎么知道?”
  燕无恤冷冷一笑:“因为是老子杀的孙止水。”
  ……
  !!!
  乞丐与刘叔皆换了一张极是震惊的脸。
  没等他们俩人反应过来,燕无恤已如闪电一般出了手,一掌敲晕了乞丐,手起人倒,干脆利落,再睨向刘叔。刘叔腿脖儿打颤,直要望桌下钻,一面念叨:“燕二爷,我甚么都没听见!甚么都没听见!看在我俩多年交情的份上,您大人大量,饶了我对你叨骂驱使、占你便宜、给你水里注酒……”
  燕无恤倒吸了一口气:“水里注酒?”
  刘叔又惊又颤,跌跌撞撞翻箱倒柜找出两瓶宝贝的纯酿梨花白,双手奉上:“燕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这是陪您的酒钱。”
  燕无恤也不与他客气,接过酒瓶一手拿着,一手拎起瘫地上的小乞丐,掀帘而去。
  未几,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刘叔跟出去,看见燕老二骑上了他那匹宝贝无比的黑马追风,马脖上响铃悠悠,踏着一地碎琼乱玉,消失在雪白月光和幽微深巷之中。
  还是此夜,月明。
  西陵县一重一重的屋檐,密密匝匝,其上倾泻了月凉如水。
  小乞丐是被夜风刮醒的,他下意识就翻个身,做出想要拉扯被子的动作,一转头,便感觉身下生风,呼呼刮过,千重屋檐,就在枕畔!
  自己竟然躺在房顶!
  他吓的手脚并用,急忙趴稳,满心恼怒是谁将他放置这里,一抬头便看见了罪魁祸首。
  燕无恤坐在房顶横梁的巨大兽头上,手中握了一壶酒,酒壶晃晃荡荡,声音清脆,已去了大半壶,浓烈的酒香沿着夜风飘入鼻息。他双目一动不动的,定在夜色中的某一处。
  乞丐在瓦片上铃铃当当的爬了两步,忽觉得此态不大雅观,便忍住身居高处的惧意,颤巍巍站起来,慢慢往燕无恤所坐之地挪去。
  待与他并肩,才看清楚他目光所聚,是西陵县衙的大牢。
  与旁人家万家灯火的模样不同,那里陷入了一片深水一样的黑沉闷窒之中,唯有几点火把,越加衬得那黑深入眼底,令人胸中生出窒闷之感。
  燕无恤一言不发,只是喝酒,那酒如水一样,源源不绝地往嘴里灌,好像永远不会醉。
  夜风将他身后黑灰色破旧大氅吹得迎风鼓舞,乞丐这时才看清,他面上也有酒水,这人已被酒水洗去了颧骨、太阳穴和眼底处痨病鬼一样的青黑,酒液流淌处,是一张干净而俊逸的面容。乞丐素知江湖上有“易容之术”,此时方有些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他真的是男扮女装、引周天情觊觎那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才是真正的青阳子传人。
  和江湖传说咫尺之距,乞丐心中,蓦地生出了几分敬慕之感,良久,他选了一片瓦当坐下,问:“大侠……为何要杀孙止水?“
  燕无恤也斜醉眼,看了他一眼:“你不如问屠夫为何要杀猪?”
  这……太过超凡脱俗的回答让乞丐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继续聊下去。
  幸而,燕无恤也没有与他深入对话的趣味。
  屋顶又维持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两个大男人这么坐在屋顶甚么也不说,氛围有些怪异,总要找些甚么说,乞丐又问:“你会救她吗?”
  燕无恤道:“为何不救呢?”
  乞丐犹豫着,如果回答,大侠你竟然敢从抚顺司手里救人,说不定他会说“我都敢杀孙止水还不敢救人?”,于是话风一转,自认聪明的问:“一个人救吗?”
  燕无恤反问:“不然呢?”
  乞丐陷入了很长的沉默。终究还是喃喃着把话接了下去:“我不敢去,我……我怕连累我家,我怕连累我爷爷。我来找你,已是我所有能做、敢做的事情了。我不像你,独行江湖,逍遥自在,随心所欲……“
  “啪”
  是酒坛落在瓦当上的声音,清脆,瓷片飞裂。
  燕无恤转头看着他,面上一收醉中不羁之色,面色冷肃,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蕴藏着巨大的层层阴云,那是乞丐看不懂的神色。
  “谁告诉你,我独行江湖,就逍遥自在、随心所欲了?”
  乞丐被他看得,背脊一阵一阵生凉,张张嘴却答不出话来。
  燕无恤冷冷一笑,拍开另一坛密封,兀自喝酒。
  乞丐感觉到自己失言,舌头转了转,偏了话题。
  “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壮胆。”
  “……”
  屋顶终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乞丐靠着凉沁沁的墙壁,老半天后,又在困倦之中,好心嘱咐了他一句。
  “今夜有点冷,你少喝一点。”
  燕无恤纳闷:“冷么?我怎么觉得这样热。”
  “你在想甚么?为何会觉得热?”
  “我在想一个姑娘。”
  “……”
  乞丐半睡半醒的脸,也掩不住听到这话的震惊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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