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斐嘴角微牵,笑意将显未露。
与林婉宜定亲,于他而言自然是如意的,可是……
“姐姐定亲前为何没有先提一声?”薛斐看向自家姐姐问道。
薛宝盈笑笑道:“前几日我本想去探探林家的口风再跟你提,也免得你白高兴一场,可今天不是赶巧那齐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着,我这一来算是替婉宜解围,二来可不也是为了你。”看着弟弟微微泛红的耳尖,她不由轻笑一声,道,“咱们娘过世得早,爹又忙着生意,你是我亲手带大的,作为姐姐难道还能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小心思?”
薛斐抿抿唇:“还是太唐突了。”语气里有小小的不赞同。
“嗯?”薛宝盈微微挑眉。
“婉宜妹妹那儿还不知是个什么想法……”他还记得那回饮月楼里林婉宜对孟桢下意识地关心,那样的神态与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自诩惯识人心,自然能看得出她对孟桢的不一样。他不敢轻易揣测那份不一样究竟代表了什么,但也怕自家贸然提亲会叫她为难。更何况……
“你个傻小子,这姻缘姻缘,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你与婉宜又有儿时的情谊在,如今定下亲来,彼此知根知底,她哪里还会有不情愿?”薛宝盈看着丰神俊朗的亲弟弟,笑得眉眼一弯,“再说了,放眼整个信阳城,还有哪个能越过你去?”
因见薛斐面上犹有些不豫,薛宝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平素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怎么今儿偏偏支支吾吾的,莫不是你另有了心上人?”一边说一边还不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薛斐连连摆手,俊脸微红,道:“我只是怕她生恼而已。”
薛宝盈摇头无奈一笑,“罢了,算姐姐我怕了你。”她道,“左右两家比邻而居,这两日我就住在家里,明天呢就以我的名义下帖子邀婉宜与秋宁一块儿过来赏梅。届时你寻个机会,单独问问人家,行不?”
“如此,也好。”
姐弟二人正说着话,水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薛斐扭头望向门口,就看见阿木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朝自己看过来。
薛斐立即起身走了过去,问他:“怎么了?”
阿木抬起手飞快地比划了两下,然后埋下头去。
“人醒了?”薛斐低喃了一句,扭头与依旧坐在那儿喝茶的薛宝盈道,“我还有事就不陪姐姐吃茶了。”
薛宝盈的视线从低着头的阿木身上扫过,落在弟弟的面上,眉尾一挑,笑道:“去吧,我在自己家里难道还要你招待不成?”
闻此言,薛斐无声一笑,领着阿木离开了水榭,一路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等到了地方,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反而朝院子西边的厢房去,进了屋,一屋子的药味儿让薛斐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厢房的卧室里,孟桢倚靠在软枕上,头微微侧着,正在打量陌生的环境。他腿上、小腹以及脸上都泛着疼,疼意扯着一些记忆也慢慢地回到了脑海里。
之前在巷子里,他痛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撑着伞朝他走来,而那人似乎是……薛斐?
眉头不经意间缓缓皱起,孟桢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由侧目望过去,正看到薛斐跟阿木一前一后从外间进来。
薛斐走到床前,打量了一眼孟桢的脸色,见他精神尚好,不似之前那般要死不活,倒是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孟兄弟身上可还有何不适?”
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春风和煦般的亲和笑容,可孟桢想起就是眼前这人跟自己心上的姑娘定了亲事,纵使念着他的救命大恩,可心底还是不舒服。故而开口时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熟稔。“已经没事了,今天多亏薛公子了。”语气里有些淡淡的疏远。
薛斐察觉到,目光落在孟桢的身上,似有所觉,却只扯唇淡淡一笑:“孟兄无需客气。只你身上的伤大夫瞧过,须得卧床静养一两日方可下地行走,你家里那边我已经派人知会过了,你且安心在府上养伤便是。”
孟桢不由蹙眉,担心胡氏与孟海等人知道着急。
恰在这时薛斐又徐徐添了一句,道:“放心,派去送信的人只说是我留你在城中商议要事。”
孟桢近些日子一直忙活着果脯的生意,打算着盘铺子找销路,虽薛斐不知情,但如此说却的确没有让胡氏生疑。
“多谢。”
薛斐在阿木搬过来的鼓凳上坐下,抬眼看向孟桢,问出自己心里的疑惑:“今日我与阿木从酒楼回来,路过巷口时偶然间发现孟兄一身重伤倒在巷子里,却不知孟兄何以至此?”
信阳城虽不是一派太平,但也应该不至于有人大白天的当街行凶才是。
孟桢哼笑一声,便把齐麟的事情提了。
即使他没有提齐麟围堵自己的原因,薛斐也猜得到。他眸子微暗,终于明白自家姐姐为何急着向林家下聘了。
果然算是替林婉宜解围。只是……
薛斐目光清明地落在孟桢面上,缓缓开口道:“孟兄今日入城来想必是有要事,对么?”
他知道孟桢绝非糊涂之辈,在得罪了势力不容小觑的齐麟以后,按理也该避其锋芒一段日子,绝不该拖着伤腿进城。可他既然来了,就一定有不得不来的理由。薛斐似想到什么,视线跟他的对上,抿唇道:“若在下没猜错,孟兄是为了一个人来的?”
孟桢嘴角一翘,笑意微涩:“是,我为了林姑娘而来。”直言不讳。
薛斐似是意外又似是意料之中般挑了挑眉,“果然如此。”
忍着身上伤口被牵扯的疼痛,孟桢缓缓坐直了身子,看向薛斐,目光坦荡,缓声道:“我的确爱慕林姑娘,一直,一直也想娶她为妻。可如今好像不能够了。”凤眸里明光微暗,他自嘲般勾了勾唇角,而后却又看向薛斐,语气诚挚地道:“我知道,薛公子如今跟她定了亲。说实话,就因为身份家世的缘故输了心里的确有点儿不得劲,可是,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薛斐要娶自己的心上人,孟桢心里的确存着不快。可很快他又想起街上另外的传言来,如果没有薛斐提亲,这会儿他的小姑娘岂不是要被齐麟那厮强占了去?一念及此,他反不好把心里的不平之气撒在薛斐身上。如果要怪,只能怪齐麟无耻,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
薛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叮嘱他好生休息以后便出了厢房。
站在庭中,抬头看如柳絮般的雪花纷纷落下,薛斐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忽而,他肩上一重,未等他回头,他就看到阿木绕到自己的跟前,努力地踮起脚给自己系好斗篷的系带。
外面寒风扑朔,阿木的脸被吹得通红,他搓了搓手,对薛斐比划道:[外头风雪这么大,公子快些进屋去吧。]
薛斐垂目看着小书童,倏尔一勾唇,问他:“阿木,你说,明明是自己心中所求,为何到了头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让人有点儿怅然若失呢?”
阿木歪了歪脑袋,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方小心翼翼地比划道:“是公子太心善了。”
薛斐“呵”笑一声,伸手揉了小书童的脑袋一下,负手迈步朝书房走去,声音清朗语气却淡淡的。他道:“阿木,你家公子可是做生意的。”
留下阿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然后抬手摸了摸刚刚被薛斐揉乱的地方……
翌日,薛宝盈果然下了帖子到林家邀林婉宜与林秋宁姐妹俩过府赏梅。因为属意让林婉宜和薛斐定亲,本着让二人多接触培养感情的念头,小宋氏并没有拘泥俗礼,只乐呵呵地让人去知会林婉宜姐妹俩。
而林婉宜本意是不愿意赴约的,可耐不住林秋宁软磨硬泡,只得勉强拾妆出门转去隔壁薛家。
薛宝盈亲自在门口相迎,见着从软轿中下来的林婉宜,她快步迎上前,笑吟吟的道:“可算是盼到你们过来了。昨儿一场雪,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走,先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回头一块儿瞧瞧去。”
她挽着林婉宜就要往里走,跟在后头的林秋宁见状不由嘟了嘟嘴巴,控诉道:“宝盈姐姐眼里都没有宁儿啦。”
逗得薛宝盈扑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圆圆的苹果脸,揶揄道:“哪能忘了我们的小宁儿呢,薛姐姐可特意准备了你爱吃的白米糕呢。”
听说有香软甜口的白米糕可以吃,林秋宁立马又喜笑颜开。
吃茶赏梅,一路下来,薛宝盈渐渐地察觉出一些不对来。她发现,今天的林婉宜似乎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她停下脚步,看向一旁正盯着一枝空了的梅枝发呆神游的林婉宜,轻轻一蹙眉,蓦然想起弟弟昨日跟自己说的话来。
难道林婉宜果真对自己的弟弟无意?
看一眼正在不远处指使丫鬟折梅的林秋宁,薛宝盈移步走到林婉宜的身旁,斟酌了一下开口问她道:“妹妹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姐姐我哪儿做的不好,教妹妹心里膈应,竟与我生分起来了。”
抬眼看向薛宝盈,见她眉目间掺着淡淡地担忧,她方抿了抿唇,启唇轻声道:“不是的。我只是有点儿乏了。”
薛宝盈拉起她的手,却道:“妹妹不说,姐姐心里多多少少也能猜出那么一丁点儿来。是为了昨儿个我上门代阿斐求亲的缘故?”见小姑娘敛目不语,她便知是被自己说中了,于是轻轻一叹,道,“虽说是事出紧急权宜之计,可我是实打实诚心诚意为阿斐的,而阿斐对你的心思,我不说你或许不知,这求亲原也是他的心意。”
林婉宜一怔,茫然地看向薛宝盈。
后者轻轻一笑,道:“我家阿斐要论模样才学,家世人品,样样也不输人,更难得心真意切,断不会委屈了妹妹。难道妹妹还有什么瞧不上他的地方?”
林婉宜抬起眼眸,迎上薛宝盈含笑的目光,轻轻地咬了咬唇,“薛哥哥人很好,可是……可是我一直只拿他当哥哥,当兄长。”
“傻姑娘,你姓林,他姓薛,不一样的。”薛宝盈拍了拍她的手,“你还小,等你明白了什么是儿女之情,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薛宝盈只当她是小女儿情窦未开,尚不懂自己的心意。
然而林婉宜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不是她说的那样。或许从前不明白,但是遇见了那个人,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只拿薛斐当兄长。
抬手轻轻地抚上那空梅枝,林婉宜垂下眼帘,声音极轻地道:“我都明白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薛宝盈未曾听清,刚想开口追问时就听见林秋宁欢快的轻唤声。
“薛斐哥哥!”
林婉宜与薛宝盈一起转头望过去,果然看见一袭湛蓝色锦袍的薛斐从院门处进来。
走到近前,薛斐微微笑着朝林婉宜与自家姐姐拱了拱手,又轻轻地拍了拍林秋宁的发顶,依着她的要求给她折了一枝梅花后,才又转身看向站在自家姐姐身旁低着头的女子,嘴角弯了一下。
“听阿木说,姐姐和婉宜妹妹在梅林呆了好半天了。这会儿天寒地冻,仔细受了寒,不若去梅阁赏梅更好些。”
薛宝盈睨了自家弟弟一眼,掩唇轻笑道,“瞧瞧,这可就心疼上了。往日可没见你对姐姐我这样体贴过。”
打趣完弟弟,倒也没耽搁,径直拉着林婉宜与林秋宁一起朝梅林深处的梅阁走去。
梅阁其实是一座小小的院子,环壁开窗,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从窗户又能看到屋外的梅花,恰是一处冬日赏梅的好居处。
进了梅阁,薛宝盈看了看自家弟弟,又看了眼立在一旁不语的林婉宜,眨了眨眼睛,牵着林秋宁,抛下一句领她去吃米糕便把偌大一间梅阁主屋留给了二人。
薛斐知道自家姐姐的心思,见此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等到自家姐姐的裙角消失在珠帘之后,他才缓缓地收回视线看向身旁一直静默不语的姑娘。
林婉宜正盯着一枝从外头伸进窗户里来的梅花发呆,侧脸姣好静美,令薛斐有一瞬的失神。旋即,他轻笑一声,见她闻声望过来时,才徐徐开口道:“婉宜妹妹似乎并不想看到我?”顿了顿,他又改口道,“或者应该说,婉宜妹妹是因为定亲一事才不想看到我?”
“我……”被说中心思的林婉宜翕了翕唇,终于只是低下头去。
薛斐眸底在某一瞬暗淡下去,却依旧笑得春风和煦,他温声道:“如果姐姐她有跟你说过什么,你无需放在心上。定亲一事,我不会勉强与你。”见小姑娘忽而抬头看向自己,水眸波光潋滟,薛斐掩去眸底情绪,只笑道,“姻缘一事,重要的是两情相悦,而非趁人之危。况且,我一直也只拿你当妹妹,你呢?”
他说的话跟薛宝盈告诉自己的出入太大,以至于林婉宜都不由意外地想要去探究。她看向薛斐的一双眼,见他眸底一片清澈,那是一双跟那人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压在心头的石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移开,她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切的笑容,浅浅淡淡,“薛哥哥给我的感觉一直跟我大哥一样。”
薛斐“唔”了一声,摇摇头,许是第二遭听她亲口这样说,这一刻他竟也只为她的直接而哭笑不得。他微微一笑,看着水眸明亮的姑娘,温声道:“既然你拿我当哥哥,我有一事问你可否说与我听?”
林婉宜只抬眼看着他。
“婉宜妹妹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他认真而笃定的语气让林婉宜霎时间红了脸,一切似乎都已经不言而喻。
薛斐移开目光看向外面凌寒竞放的一簇簇梅花,眸底的光亮几经转变终于归于一片清朗与寂明。他无声轻叹,又缓缓道:“不过,恐怕如今齐麟还没有彻底死心,你我之间的婚约一时半刻还不好解除,只好先如此,等日后寻了机会再行解除便是。这于我原也无甚大碍,只是婉宜妹妹可曾想过要如何同那人解释?”
林婉宜微微一怔,半晌才喃喃道:“我不知道。”
薛斐又问她:“你想不想见见他?”
“什,什么?”
薛斐笑而不语,转身朝梅阁西边的珠帘门走去。林婉宜站在原地一会儿,微微踟蹰,但还是在他身影消失前抬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