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阁的西边出来,不到十步路便是薛斐居住的院子。看着他推开一间厢房的门扉,林婉宜顿步在台阶上,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直到屋里传来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声音。
孟桢为什么会在薛家?
林婉宜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的迈进了门去。
循声走到卧室的门口,透过薄纱屏风看到另一边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的一刹,林婉宜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但很快,她就发现屏风另一边的孟桢似乎有点儿行动不便?
但只见他扶着床柱缓缓地站起身,朝薛斐走过去还有点跛。
想起他上回在山上受的伤,林婉宜的心一提,焦急涌上心头时竟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就绕过了屏风去。
那边孟桢听到清脆的环佩声响起,下意识地抬头越过薛斐朝屏风的方向望过去,不期然一眼就看见眼睛红红得像只小兔子样的林婉宜,整个人一下子就懵在了原地。
“林……林姑娘?”
一边说,一边抬手揉了揉眼,等确定眼前的姑娘的的确确就是自己心上的那个林姑娘以后,孟桢一把扯过站在一旁的薛斐,微微屈膝,借着薛斐的身体挡住自己……
……
第42章 四十二点蜜
孟桢下意识的反应让林婉宜与薛斐俱是一愣,旋即,薛斐无声一笑,往边上移开一步,温声道:“你们应该有些话要说,我先出去了。”言罢,与林婉宜擦肩往外走,在将要转过还未曾转过屏风时又顿住脚步,转过头,又添了一句,道,“不过,还是长话短说好一些。”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屏风后面。
林婉宜看着站在那儿目光躲闪的孟桢,黛眉不由轻轻一蹙,问他道:“你,是不想见到我吗?”她的声音轻柔细软,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一般,仿佛能将这隆冬的寒意驱散。
孟桢听出她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小控诉,生怕她误会,连忙摆手道:“我怎么会这样想?”说着,他抬眼对上小姑娘望过来的目光,缓缓展眉,勾唇道,“我巴不得能够见到你,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你不嫌狼狈么?”
闻言,林婉宜这才注意到他此刻的形容。
身上依旧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有点儿皱,但也干净爽朗,至于狼狈处……林婉宜的视线停在他的脸上,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黛与下巴处淡淡的青色,以及脸颊上的几处青紫。
孟桢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讪笑道:“我这个人有点儿认床来着……嘶。”他突然不轻不重、短促的痛呼一声,见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他指了指刚刚不小心碰到的伤口,不在意的笑笑,“这个就是一点儿小伤,不碍事的。”
林婉宜却抿抿唇,视线移到他轻点地、微卸力的左腿上,“那腿上呢?”明明过去了好些日子,看起来怎么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呢?
担忧在心头渐渐蔓延,她的眉头也跟着皱得愈发深了。
孟桢见了,心头不由泛起一点点暖意。
为小姑娘对自己的关心。
他没有向她提起齐麟的事情,只看着她,眸光忽而转得幽深,启唇问道:“你真的要嫁给薛斐?”
林婉宜一怔,显然没料到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孟桢又问。
一向爱羞的姑娘没有移开视线,反而静静地直视过来。她自袖中掏出一方秀帕,“这块帕子原是被你拾去的,对么?”见他没有否认,她垂下眼帘,声音低低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重要的?”
“不。”孟桢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急切地道,“这很重要。”
“你,松开手啊。”林婉宜被他的动作闹得脸颊飞上一抹淡淡的嫣红。
孟桢却执拗的没有松开,“你是知道我心意的,为了你我可以连命都不要。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嫁给薛公子,我去想法子周旋,如果,如果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那我……”言至此,他忽而自嘲一笑,大掌也跟着卸去了些许力道。只要林婉宜愿意,她完全可以挣开手去。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
她反握住孟桢的手,脸蛋儿通红,一双桃花眼眼波潋滟,盈盈抬眸之间柔情似水。她看向呆住的孟桢,弯唇浅笑道:“你说过,以后要陪我看花看草看风景,这话还算不算数?”
“林姑娘……”孟桢的手不由微微轻颤起来,连眼底也燃起光亮来。
林婉宜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别过脸低声道:“以前我不明白,可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如果以后身边注定会多一个人,除了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还可以是谁。”似乎是女儿家心事难言,她说话的速度极缓,欲语还休,“薛哥哥人很好,我相信嫁给他,绝不会被亏待。可是……”可是心底里却会止不住的发涩。
别后知道相思味浓,但昨日她才算真正知道,自己原来早就在不经意间把孟桢放在了心上,认定了一人。或许孟桢家世才学难比薛斐,或许他不是她原本小女儿心思中属意的夫婿模样,可缘份有时就是这样出乎意料,遇上对的那个人,其他的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如蜜的喜意蔓延到心间的每个角落,孟桢的脸上霎时扬起笑容来,他激动的收拢掌心,握紧那软软的小手,嘴角不住地上扬,“婉婉。”
“……”
林婉宜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一天,可看着眼前这个牵着自己的手笑得一脸傻样的男人,她心里生不出后悔,反而跟着他一起弯了弯唇角。
——
院中的梅花树下,薛斐负手而立,半仰着头看向高枝上一朵凌寒怒放的红梅,眼中细细碎碎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流转聚散。
半晌,有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薛斐没有回头,抬手止住来人要给自己披上披风的动作,淡声道:“这点儿寒风算不得什么。”
阿木默默地收回了手,抱着披风静静地站在一边,不一会儿就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即便他竭力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薛斐听见了。
这时候薛斐才转过头来。
见小书童冻得鼻尖通红,他皱了一下眉,下命令:“去屋子里,不用你伺候。”
阿木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把披风抱好,腾出手比划道:[天底下没有主子吹冷风下人却躲在屋里的道理,公子想赏梅,阿木就陪着公子。]
抬手敲了他头角一下,薛斐无奈一笑:“倒学会威胁主子了?”
[阿木没有。]
“怎么没有?你这小身板冻坏了,请大夫抓药花的难道不是公子我的银子?”薛斐淡淡挑眉。
阿木纠结地挠了一下头,可却依旧没有挪步。
跟自己的小书童比执拗,薛斐一向甘拜下风。他摇摇头,伸手取过阿木抱在怀里的披风,阔步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薛斐想起前一日搁在窗边案几上没有收起来的账本,径直走过去,正准备拾起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向屋外,恰好看到对面厢房的门被打开。
俏脸绯红的女子臻首微垂走在前面,一步一步恍若生莲,而跟在她身后的高大男人,虽未着锦衣华服,但腰脊挺直,站在纤弱似柳女子身旁有如一棵参天大树,让人见了竟生不出半分的违和感来,就仿佛这二人天生该站在一起般。
薛斐嘴角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便又扯开了唇角。似是失笑一般摇了摇头,收回视线,随手拿起账本。
“你这是什么眼神呢?”转身后,看到阿木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薛斐不由轻笑着问了一句。
阿木站在那儿,看着薛斐不经意间拢起的眉峰,他眸底飞快地闪过什么,很快又恢复一贯的怯懦,眼帘微垂,比划道[公子既然喜欢林姑娘,为什么还要放她和孟桢见面?为什么要跟林姑娘说那样的话?]明明是不想只居于兄长的位置的。
“喜欢?”薛斐轻轻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或许是有的,只是未必就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阿木啊,你家公子难道沦落到非要娶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了么?”
阿木连连摇头。
将账本放到书案上,他立在梅瓶边,一手随意地拨拉着梅瓶里的画卷,“情之一事,非一厢情愿可成,非勉强可得。是自己的兜兜转转的还会在自己身边,不是自己的即便紧抓不放,想来终不过黄粱一梦而已。”说这话时,他眼底不由浮现一丝怀念,清明的目光也不由幽幽转深。余光瞥见阿木呆呆地望着自己,他嘴角一翘,“当然,这些都是一位故人跟我说的。她说啊……”
“我娘跟我说了,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那些能被抢走的,根本也不值得我伤心呢。”
阳春三月,绿柳成荫,泱泱春水湖畔的白石上,梳着平髻的小姑娘双手抱膝望向泛着微澜的湖面,声音极轻说着话。湖畔的春风偶然间吹过,卷起缠在她发髻上的丝带微扬,与边上蓝衣少年被撩起的发丝纠缠在一块……
从梅瓶里抽出一卷画,解开系绳,画卷展开,一幅仕女图跃然出现在眼前。
阿木抬眸望过去,微愣。
那正是上一回她在饮月楼厢房里见过的,只不过如今画上的女子已然被添上了眉眼,眉目只是清秀而已。
那并不是他见过的林姑娘。
阿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半晌,他看向薛斐,抬手比划,问道:[她就是公子说的那位故人吗?]见薛斐颔首,他又继续比划道:[那她现在在哪儿,怎么阿木从没有见过她呢?]
薛斐的手微微一僵,淡声一笑,启唇,语气中半含无奈与怅惘:“十多年没有音讯了,你才跟着我几年,哪里就能见过了?”他视线扫过自家书童,不经意间瞥见他的眉眼,微微一愣,却摇头失笑道,“说起来,阿木你跟那时的她还有几分神似。”
[……]
“不过,她比你大胆多了。”眉目之间总是充盈着张扬与明媚,和阿木的怯懦仿若两个极端。薛斐收起画,暗笑自己可能是一时魔怔了。
回头望了一眼屋外,梅树枝头的碎雪正被风吹得扑簌扑簌落下。对面的厢房门口已经没了人影,远远望过去,只有一串小小的脚印通向梅阁。
想起自家热心肠的姐姐,薛斐按了按眉心,叮嘱阿木道:“今日所有的事情不许跟大小姐提起,可记下了?”
他暂时没有想成亲的念头,所以担心自家姐姐知道他跟林婉宜的约定以后会换着法子撮合或者再行相看。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留着薛林两家的婚约,等明年开了春再做打算。
阿木忙点头,应下,不提。
孟桢在薛家一连住了三日,脸上的伤基本好得七七八八,只腿上的伤口依旧未曾愈合。他顾念家中弟妹和叔婶,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向薛斐辞行。
薛斐没有拦他,只派阿木亲自送他从后门离开。
薛斐也早让人准备一辆乌篷小马车在后门候着,只是孟桢还未来得及上车便被人拦住了。
“是你?”孟桢回头,认出了来人。
随手把头上斗笠微微抬高,乔行看向他,语气平静地道:“有劳孟公子跟在下走一趟了。”言罢,又看向一旁缩着肩膀低着头的阿木。
孟桢也看向阿木,迎上他偷偷瞧过来的视线,笑了一下,道:“麻烦阿木小兄弟替我谢过薛公子好意。”说着,又指了指乔行,“这位是我的哥们儿,回头他会送我回去的。”
阿木觑了一眼乔行的打扮,虽然只是一身黑布劲装,但是布料可不差。这样的人跟孟桢是好哥们?阿木心里存疑,可见孟桢面色没有异样便没有多管,点点头,转身回了府。
等阿木走远了,孟桢才问乔行,道:“王将军怎么想起来要见我?”而且还会找到薛家来。
“将军有事相托,至于更具体的,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
第43章 四十三点蜜
“将军既然要收拾齐麟那厮,凭您的身份和权力难道还办不了他?”铜壶巷小宅院的主屋里,孟桢透过氤氲的茶香水烟看向坐在上首端茶细呷的王呈林,皱了皱眉头问道。
闻言,王呈林搁下手中的杯盏,回望过来,道:“齐麟在信阳城中横行无忌这么多年,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不就是有个知府老子?”孟桢脱口道。
王呈林颔首:“这话原没有错。”见孟桢仍盯着自己瞧,他顿了顿,方继续道,“如果仅仅只是齐克,收拾起来也不难。只你未必知道齐克当年是如何坐上如今的位置,齐家背后靠的大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我也不好贸然动手。为今之计,只有徐徐图之。”
孟桢听不大明白,整个人依旧有些懵,“照你这么说,我也顶不了什么用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别介我去走一趟,这条腿可就该彻底交代了。”
看着孟桢一脸不赞同的表情,王呈林也不急,悠悠然再次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浓浓的终身是因为什么缘故被突然定了出去,你这会儿不会不知道。至于你跟阿斐或是浓浓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我不过问,只想提醒你一句,有齐麟在,浓浓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嫁给阿斐,要么……嫁进齐家。”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孟桢面上的散漫之色便立时敛了去。他几不可见地皱皱眉,一瞬之后却挑眉反问他道,“难道没了齐麟,我就有机会了不成?”语气里掺着一丝嘲意。
王呈林淡淡一笑,摇头:“这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他看着孟桢,徐徐道,“还是当初那句话,看你自己。”
孟桢笑了一声,“如此一说,我好像也没了选择。”
王呈林给守在门口的乔行使了一个眼色,之后方对孟桢道,“且放宽心,诸事我早已让乔行打点妥当。”
孟桢点点头,站起身走向乔行,背对着王呈林,道:“将军不必操心我了,还是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言罢,缓步出了屋。
而留在原地的王呈林面上却笑意微顿,连着眉头也跟着一道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