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后来,顾慈红着脸出来,坐上顾家马车,顾蘅见到她轻微红肿的嘴,便吓了一大跳。
“怎的了这是?宴会上的菜太烫了?”
*
翌日,宫宴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便不胫而走,才半天功夫,就绕着帝京城跑了有三四圈。
武英候府出了个杀人毒妇,阖家上下都夹着尾巴做人,终日闭门不出。可从府门前路过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往那蒙灰的门楣上吐口水。
北戎使团悄无声息地进京,吃了顿不甚开心的饭,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好好的三兄弟,就只剩两人,其中一个还终日寻死觅活。
赫连铮咽不下这口气,回首遥望帝京城门,鹰眸里仍涌动着熊熊怒火。
无论外头风云如何变化,顾慈只坐在家中,乖乖备嫁。日子跟赶大车似的,忽忽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出嫁前夜。
外头窸窸窣窣飘着细雪,姐妹俩最后一次聚在玉茗轩中,围着小火炉说体己话。
云绣捧着茶点进屋,在门口站了会儿,等身上的寒气都散尽,方才过去。
“我方才听向嬷嬷说,她今日去东宫布置新房,着实吓了一大跳。”
云锦接过托盘,戳了下她额角,“又诨说!听风就是雨的,向嬷嬷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这么久,什么没见过?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云绣揉着额角,犹自不服气,“我才没诨说,那可都是向嬷嬷自己亲口说的。东宫里头那新房,布置得就跟咱们这玉茗轩一模一样,连惯常熏的香也一样。要不是咱们几个不在,向嬷嬷差点就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顾蘅抱着软枕,笑得前仰后合,“不用想了,定是殿下自己布置的!”侧眸朝顾慈一个劲儿飞眼,打趣道:“慈儿可摊上了个好夫婿。”
顾慈面庞微热,丢了个引枕过去,顺便赏她一记白眼,“奚二就不好?寿阳公主被他烦的,这几日几乎都没合过眼,连璎玑也闲不下来,这都已经好几日没来寻卿儿念书了。”
顾蘅现在听到奚鹤卿的名字就来气,贝齿暗咬,一拳捶在软枕上,“他能玩出什么花来?没在新房门口写上‘猪窝’两个大字,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慈捧袖笑得花枝乱颤,两只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比在一块,“那也是一公,一母,两头金猪。”
“好你个慈儿,竟然帮着他来欺负我!”
顾蘅气呼呼地冲过来,挠她痒痒,云锦和云绣本想上去帮忙,自己却先哈哈笑作一团。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两个丫头睡了吗?”
是裴氏来了。
云锦和云绣忙去开门,猜到她们母女三人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下。
“你们两个小冤家,闹到这么晚还不睡,不怕明日顶一对乌眼青上花轿?”
顾蘅吐吐舌头,亲昵地凑过来摇她的手,“娘亲娘亲”地撒娇。顾慈亦凑上去,有样学样。
这么娇滴滴的声音,裴氏很快便撑不住,各捏了下她们的鼻子,坐到床边,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百感交集。
“多余的话,娘也不说了,就一件事,娘得在你们上花轿前,赶紧教你们。”
姐妹俩好奇地探头看去,就见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打开。
顾慈毕竟是经历过一世的人,很快便知那是什么,垂着脑袋,不敢乱看。
顾蘅原以为裴氏要教她看账本,饶有兴趣地瞧了会儿,直到看到上面抱在一块的男女,脸蹭的一下就红了,扭头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裴氏合上册子,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羞什么羞,姑娘出嫁前,都得学这么一遭。娘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和那奚二屋里都没人,你们要在不知道点,不就吃大亏了,娘亲当年就是、就是......”
她偏过头,脸也红了。
屋子里一阵诡异的沉默,许久,裴氏才叹了口气。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娘还记得你们俩刚落地的时候,才枕头那么点儿大,怎的一眨眼就、就都要嫁人了呢......”
她声音染上哭腔,忙低头拿帕子揩眼泪。
姐妹俩鼻子一酸,上前一左一右抱住她胳膊。
“娘......我不嫁人了!”
顾蘅哭得稀里哗啦,顾慈也跟着哽咽点头。
裴氏凶巴巴地掐了下她们的腰,“闹什么闹!娘好不容易把你们都踹出门,你们还敢不嫁?信不信娘打断你们的腿?”又赶紧搂入怀中。
莲花灯台上,烛火爆了下灯花,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无限长,成了一人。
“娘自己嫁了个武人,守了半辈子活寡,就不想你们跟娘一样。结果兜兜转转半天,你们还是走了娘的老路。”
裴氏无奈地叹了声,又释然一笑,“罢了,左右这两个女婿,比你们的爹要靠谱。你们怎么着,也该比娘过得幸福。”
“你们,可千万要比娘过得幸福啊。”
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祝福。
顾慈凝神看着,心头酸涩,娘亲一定是极想爹爹的,无论她们儿女如何努力,终究比不上爹爹的陪伴。
要是爹爹能早日从北境回来,那该多好?
是夜,母女三人睡在一处,互相慰藉,絮絮说着从前。姐妹俩仿佛回到小时候,肆无忌惮地在母亲怀里撒娇,嬉笑。
雪越下越大,屋子里不起炉子,却依旧温暖如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婚!
两个洞房,长幼有序,先姐姐,再妹妹。么么哒~
第60章
十二月初五,云销雪霁,天光大盛,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定国公府大门洞开,里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沿长廊连绵而去,一眼望不尽,莹白雪花堆在上头,衬得那大红囍字分外鲜艳。
风一吹,灯笼摇了摇,簌簌落下雪屑,扫雪声和脚步声杂沓纷扰,身影映在门窗高丽纸上,满满皆是喜色。
顾慈紧了紧眼皮,迷迷糊糊醒来。顾蘅还缩在墙根,打着奶猫似的软鼾。中间的枕头已经空了,裴氏早已起床,陀螺似的忙碌开。
云锦和云绣笑吟吟领着两派人进屋,服侍她们梳洗,絮絮说着大堂内前来道贺的宾客。
大邺崇尚婚嫁就简,便是皇室其他几位皇子娶妻时,也未曾僭侈。
可这回,宣和帝特许风光大办,足可见他对这两对新人的爱重。
朝臣勋贵自然趋之若鹜,就连帝京城内的百姓也不约而同地换上齐整的新衣,夹道围观。
还未正式开始迎亲,就已是万人空巷。
定国公府乃百年望族,门庭显赫。裴氏给姐妹预备的嫁妆本就丰厚,顾老太太又拿出梯己,给额外添了一份。
现下一并停在院中,已甚是壮观,足可想象,嫁妆队伍跟随花轿一块走时,十里红妆,绵延数里,该是何等盛况。
婚礼要在天黑以后进行,姐妹俩用过早膳,去到顾老太太跟前,做最后拜别。
顾老太太极力忍住眼中要落下的泪,将姐妹俩招至跟前。
“两个丫头,嫁了人,可就见不到面咯。要是过得不开心,就尽管回来告诉祖母,祖母给你们撑腰。管他是什么侯爷还是太子,祖母照样敢拿这龙头杖敲他!”
姐妹俩本还泫然欲泣,听到最后,由不得笑出声。
顾老太太也跟着笑,朝向嬷嬷点了下头。向嬷嬷从里间取出两个质地有些年头的木盒,顾老太太接过后,对姐妹俩说道。
“这对血玉镯子,是祖母和先太后当年的嫁妆,她去之前,将镯子给了我,我如今拿着也没什么用,就干脆给你们。”
“我们俩虽只是表姊妹,但关系好过亲姊妹,祖母希望你们姐妹俩将来也能同我们一样,即便将来谁有了难事,要记得相互帮衬。”
“你们俩,可一定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老太太脸上始终带笑,眼里微微泛着水光。苍老的手紧紧拉着她们,跟长在上头似的,掰都掰不开。
顾蘅一时没忍住,埋到顾老太太怀里呜呜大哭。
顾慈望着祖母的眼,恍惚间像是回到前世,自己抗旨,祖母也是这般苦口婆心地相劝,却被自己不知好歹地拒绝。
这一拒,便再没见过面。
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她攥紧祖母的手,拼命点头,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掉。
上辈子,幸福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她却平白让它溜走。这辈子,她就是回来好好过日子的。
祭过宗祠后,姐妹俩该沐浴上大妆。
裴氏亲自上阵,十六个婢女一块打下手,还有些忙不过来。描眉、点唇、上胭脂、梳发髻......一通折腾下来,刚好到吉时。
外头响起鞭炮声,迎亲的队伍来了。
围观百姓纷纷起哄,家丁们在门前投撒红利,喧嚣不断。
裴氏忙给两人罩上红盖头,站在中间,一左一右牵着两人去堂屋。
顾慈手心濡湿,鼓乐声、催妆声灌入耳中,她直觉有些不真切,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
礼官按制唱念赞词。
顾慈捏着红绸,安静听着。手里忽然被人偷偷塞了样东西,顾慈低头一看,是一柄小木剑。
因主人每日刻苦练习,剑身上划痕密集,正是顾飞卿每日练习之物。
衣袖动了动,稚嫩童音传来,煞有介事地同她说:“二姐姐,师父以前答应过我,说日后他要是欺负你,就准许我拿剑给你报仇。二姐姐把这剑挂在床前,算是给师父一个警告,这样他就不敢欺负你了。”
给当朝太子一个警告?
顾慈忍俊不禁,好在有盖头挡着,没人瞧见。余光从盖头底下漫过去,顺着那根红绸,一袭大红色衣袍映入眼帘。
她心头砰砰撞跳,紧张感倒缓和不少。
趁没人注意,顾慈悄悄勾了下顾飞卿的手指,算是“一言为定”。
花轿起,两条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并排行了一段路,便各自分开,朝两边去。
*
忠勤侯府。
一通礼节完,众人笑着退出新房。
顾蘅坐在新床上,累得直不起腰,当下也不管规矩不规矩,踢了绣鞋就爬到床上,闭眼不起。
陪嫁来的婢女琳琅吓一大跳,抱着她胳膊拉她起来,“姑娘可别睡,姑爷这会子就在前边敬酒,等他回来还得洞房呢。”
顾蘅踢蹬两腿呜呜,“不洞了不洞了,谁爱洞谁洞去,我必须得睡了。明天太阳晒到我屁股之前,谁也不准叫我起来!”
说着又往床里头拱了拱。
琳琅一脸牙疼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凑到顾蘅耳边道:“姑娘,您要睡也可以,这脸上的妆总得卸下吧。不然明早起来,这脸蛋不得全烂了?”
这话果真奏效,也不用她扶,顾蘅就一骨碌坐起,蹬蹬跑下床。
方才盖头揭开后,奚鹤卿就一个劲儿笑话个不停。虽然没笑出声,可他胸膛震得跟抽筋一样,喝交杯酒的时候,还不忘偷偷在她耳边取笑:“你们家面粉不要钱啊?”
他家面粉才不要钱呢!信不信她明日就把他家给吃穷咯!
她也不喜欢把脸抹成这样,跟面粉团子上打俩腮红似的,别提多难看。
可她有什么办法?为了嫁给他,自己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个混蛋,不知道安慰也就罢了,竟还敢反过来嘲笑她?
越想越气,顾蘅至将面巾当做奚鹤卿,摁在水里一顿拧,水花溅了一地。
“就是个大混蛋!看我一会儿不掐死他,咬死他,打死他!”
琳琅在旁讪笑,想换条面巾来,头转到一半,人便僵住。
“怎么了?”顾蘅诧异转头,奚鹤卿双手抱胸,就斜靠在正门珠帘前,笑眯眯看她。
“啊——”她惊叫一声,往后一蹦,面巾从手里头甩脱,不偏不倚正好盖在奚鹤卿脸上。
奚鹤卿取下面巾,挑眉看她,脸色明显黑了许多。
室内一瞬静默,没人敢说话。
在背后说人坏话,还送了人家这么个大礼,顾蘅有些心虚,眼珠子左右乱瞟,捏着衣角不敢说话。
半晌,才嘟囔一句:“谁让你来了也不出声,活该。”
奚鹤卿长长地“哦”了声,自己怕她在屋里等急了,推了那么多酒,得罪那么多人,就为了早些赶回来陪她,最后竟还回来错了?
这个死丫头......
他眯眼斜觑了会儿,嘴角缓缓勾起坏笑,一把揉了面巾,朝琳琅冷冰冰地道了声“出去”,大步流星地朝顾蘅走去。
琳琅为难地看了顾蘅,叹口气,领着丫鬟们出去。
顾蘅心里暗道“不好”,忙提着裙子追上,刚跑出去没两步,就被人拦腰抱回床边。
屁股撞到褥子,顾蘅“哎呦”了一声,张嘴就要抱怨。屋门忽然“吱呀”关上,头顶罩下大片黑影,她一愣,抬眸。
奚鹤卿两手撑在她两侧,正低头瞧她。
逆光中,顾蘅看不清他的脸,却能辨出他眼底的光,像丛林深处的孤狼,散着危险的幽光。散落的发丝垂落,有意无意地挠着她面颊,痒得人心跳隆隆。
修长指头一圈一圈绕上她腰带,凑到她耳边,似笑非笑道:“天黑了,该做点正经事啦。”
话音未落,温热便先落在她水藕般细嫩的颈子上,带着冬夜的湿寒,和烈酒的微醺。
顾蘅登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惊叫一声推开他,抓起被子就往里头钻,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他。
昨夜,母亲教她的东西,她一个没记住,但有一点印象深刻:男人身上有只大虫,很丑很丑的大虫。
而那只大虫还要......
她的脸“轰”地一声,开始冒烟。
“你、你你不许过来!”
奚鹤卿扬了下眉,忍住笑,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倾身又凑过去些。
“为何不过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边说边扯被子。
顾蘅两手抓着被头,抖啊抖啊抖,快哭了,“你、你你别太过分!”
奚鹤卿不屑地“哼”了声,今夜可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不许他过分,这要求才叫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