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说的委屈,其实是指许京华一个小姑娘,和大殿下孤男寡女住一栋房子里,总归还是不合规矩。但许京华完全没想到那儿去,抱着行李就进去铺炕了。
这间屋子靠北墙垒了一面炕,睡四五个人都富余,许京华能自己睡,已经觉得占了很大便宜,哪还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她自己把被褥铺好,探头看一眼外面,见车马都已进来,院门也关上了,围观的乡民却还在,有几个穿长袍的陌生男人正站在院门内和刚才那随从说话。
“能进来吗?”
刘琰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许京华转过头,敞开的门口却没见着有人,正疑惑,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出来,敲了敲门框。
“进来吧。”许京华觉得有点好笑,“你还躲在门后面。”
刘琰走进来,一本正经答道:“非礼勿视,总得先问过主人一声,才……”
许京华摆摆手:“行了吧,出门在外,哪来那么多礼?”顺手拉开窗下桌边椅子,“坐。”
刘琰眼睛扫一眼室内,微微蹙眉:“将就歇一晚吧。等到潞州,我们就折向东,走滏口陉,应该好走得多。”
许京华根本不知道他说的都是什么地方,但听起来,他是真的一心要送她北上,难免纳闷:“你真要送我?不怕娘娘生你的气?”
“想听实话吗?”
“废话,假话听了做甚?”
刘琰笑道:“怕。”
“那你还……”
“要不,我也不回去了,干脆就留在怀戎。”
许京华瞪刘琰,“你可别说这种话吓我。”
刘琰似笑非笑地,“你怕什么呢?”
许京华挠挠脸:“我怕我爹从棺材里跳出来揍我。”
刘琰淡淡道:“怕我麻烦吧?”
“这还用问吗?”许京华伸手在虚空中划拉一下,“这么宽敞气派的屋子,你进来都一脸嫌弃,我们怀戎哪有能让你大殿下落脚的地方?”
刘琰听了她前面一句,脸色变冷,到得后来,又有点哭笑不得。
许京华还没说够,“您这么娇贵,怎么能去我们怀戎吃沙子?就该养在京城富贵乡里才成。”
“娇贵?”刘琰挑眉重复。
“嗯……怎么?这个词不好么?我们不读书人不会说话,大殿下别同我一般见识哈。”
刘琰:“……你们不读书人,学话还挺快。”
“嘻嘻,是您教得好。”
刘琰坚决否认:“我可没教过,是你天赋异禀。”
“一饼?什么意思,说我天生能吃吗?”
“……”
刘琰闭紧嘴,发出介于“嗯”和“唔”之间的长音,许京华赶紧截住:“行了行了,不用说了。”
她眼睛往窗外一扫,转移话题:“哎,终于都走了。”
刘琰跟着看出去,果然乡官已经把人都劝走,院外只剩几个皮孩子跑来跑去。
“你想出去走走吗?”
“嗯,等他们走远了再出去。”
于是两人就暗搓搓躲在屋子里,直到随从确认乡民们都回去了,才换上靴子、戴上斗笠,一起出门。
“你看那座山,”
出去以后,刘琰指着北面近处一座山说:“那是羊头山,是传说中上古炎帝神农氏的故里之一。”
“之一?”
“也有说是凤翔府或黔中之地的——这等事,原也不必太较真。刚才那乡官说,半山上有神农庙,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啊。”
这会儿雨带下不下的,田野山间走一走,倒不碍事,且天色还早,不四处遛遛,闷在屋子里更难受,许京华把斗笠檐往上抬了抬,就和刘琰并肩向北去。
田间土路,已被雨水浇成了黄泥汤,稍不小心就会溅到袍子上,许京华不敢快走,嘀咕道:“还是穿短打方便。”
“你心里是不是真的从没拿自己当过姑娘?”刘琰笑问。
许京华哼道:“那也看哪儿的姑娘,我们草原上的姑娘,不说个个都骑马放羊吧,总有六七成是哪儿都能跑的,可不像你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关在家里,哪也不去。”
刘琰微微皱眉,抬头看一眼被雨水洗得鲜绿的山林,叹道:“是啊。”
他这反应,许京华就有点意外了,“咦?你刚刚不是嫌弃我太野吗?”
刘琰没有立时回答,走了几步,才说:“别管衣裳了,脏了就换一套,不是还有新的么?”
居然又不谈了,许京华侧头看向大殿下,见他俊秀的眉仍皱在一起,脸上也没有笑容,整个人显得心事重重,和她以前在宫中常见的那位温和爱笑大皇子,彷佛两个人,倒很像太后娘娘常说的那位心事重的少年。
许京华不由想起太后说过的,皇上当面说刘琰是个女儿就好了,还有早前在车上,他那句淡淡的“皇上日理万机,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瞬间有些心酸。
“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吧?”许京华暗想,“娘死得那么早,见都没见过,爹虽然在,但已不是他一个人的爹,还管着全天下。只有个抚养他长大的太后祖母,却不是亲的。我和太后倒是亲的,却又没长在跟前,心里不够亲。”
同命相怜的心思一浮起,许京华防备刘琰的意思,瞬间消减不少,她伸手戳戳刘琰肩膀,等他侧过头,就故作惊讶,说:“哎?你脸上怎么写了字?”
刘琰一愣,却见许京华先虚点一下他额头,说:“我,”又点鼻尖,“有,”左脸,“心”,右脸,“事。”
“……”刘琰瞪她一眼,“好巧,你脸上也写了四个字——‘我不识字’。”
许京华嘿嘿笑:“我是不识字,但我识人。你怎么啦?是不是在家里受委屈了?我说你怎么那么痛快要送我呢,其实你是自己不想回去吧?”
刘琰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一倍,大步往山脚行去。
许京华示意后面随从们慢些,自己追上去,“有什么委屈就说嘛,不要闷在心里,你放心,告诉我的事,别人绝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不回去了。”
刘琰不吭声,许京华就开始瞎猜:“是不是皇上骂你了?哎呀,当爹的不都那样?你别往心里去,那也是想管教你,才骂你呢,连骂都不骂一句的……”
“皇上没骂过我。”刘琰突然站住,回了一句。
许京华:“……”
她跟着站住,干笑两声:“连骂都不骂一句的,那叫尊重!而且你们皇家讲规矩礼仪,自然不同嘛。我爹是没读过书,也不懂怎么管教,才只会骂人打人的。”
“噎不噎得慌?”
“啊?”
“自己说的话,自己咽回去,噎不噎得慌?”
许京华:“……”
混蛋!费劲巴力安慰他还不落好!
刘琰和她对视一眼,又迈开大步,继续往前走。
许京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着这样的刘琰真实多了。
念头才一闪过,她又觉得自己贱,“呸!什么毛病?假笑虽然别扭,起码不气人啊!哼,这么难伺候,谁管他是不是受委屈了?!”
许京华狠狠瞪了一眼大殿下的背影,气呼呼地跟在后面,不肯再说话。
刘琰走了一段,见她没跟上来,停下来看,才发觉她鼓着两颊,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倒笑了笑。
“我没受委屈。”等许京华走到近前,刘琰低声解释,“就是……”
许京华本来真的不想理他,但他说了“就是”两个字后,神情突然显得很难过,她就忘了刚才的气愤,也低声问:“就是什么?”
“就是……想起我娘……”刘琰继续往前走,步子很慢,语速也很慢,“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脾气如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更没有给她守过孝……”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后甚至有了一点儿哽咽之意,许京华很明白这种感受,就伸出手去,说:“扶着我吧。”
刘琰一愣,侧头正与她目光相撞,想起那日她从许俊逝世的房中走出,自己也是说的这句,顿觉眼眶一热,忙转回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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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旧时之友
许京华假装没看见刘琰红了眼眶,晃晃自己手臂说:“也不用这么嫌弃吧?你别看我这么瘦,我力气可是很大的。”
刘琰清清嗓子,微笑道:“那我先谢过许大力士了。不过我没什么,至少现在,还不需要扶。”
“行吧,那你需要的时候说一声。”
“你这还可以暂且存着么?”
“嗯,”许京华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只存三年。”
刘琰过了那股劲,转回头看着她,提议:“那好,我们就订个三年之约——三年内,不论谁需要,我们都愿意向对方伸出援手,如何?”
三年?许京华对自己三个月后会怎样,都很没底,更不论三年。
不过堂堂大皇子殿下,料想也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顶多是心里难受,没地方说,同她嘀咕两句罢了,就点头说:“好。”
大皇子殿下得了这一声还不够,又抬起右手,说:“击掌为誓。”
真是小孩子,怎么不拉钩呢?还击掌为誓。许京华心里嘀咕着,手还是伸出去,拍了他手掌一记。
“你就是为了这个,不愿意回去么?”也不对吧,思念亡母,更不该往外跑吧?
他们这会儿已经走到山脚,刘琰仰头看向半山腰,被雨水洗得葱翠欲滴的树叶之间,掩映着一座青瓦红墙小庙。
“公子,姑娘,这里有石阶可以上去,不过有点湿滑,二位慢些走。”前面探路的侍从远远禀道。
刘琰点点头,和许京华走过去,踏着石阶慢慢上山。
“我不是不愿回去,就是……有点羡慕你,自由自在,想走就走。”
“完了你就借着找我的名义,也跑出来不回去,大殿下你心机很重啊!”
刘琰笑起来:“这不叫心机,只是借机。”
“借什么鸡?”
“从你这儿借来一段时日,走走远路,散散心罢了。”
“但我不想借给你。”许京华板着脸,“我自己走了,顶多有三分罪过,你跟着不回去,那就是十分罪过,你这不是坑我吗?”
“反正你也不回去了,三分或十分,又有什么分别?”
许京华:“……”
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太后知道这事的反应的,但若说出来,刘琰准保下一句就是“那我们回京”——狡猾的大皇子殿下早已立于不败之地,向前走,或是回头,他都可以,许京华自己,却有些进退两难。
这么一想,她就没那些多余心思去管刘琰的闲事,也没再追问刘琰为何突然想起先皇后,竟任性到学她一走了之。
神农庙只是座小庙,所处之地又非通衢大邑,难免有些破败,庙中也无甚景致,除了一块唐人所立石碑,再不足看。
刘琰停在石碑前观摩,许京华不识字,对此毫无兴趣,她自顾出去,站到半山腰俯视神农乡。
这地方地势极不平整,除了丘陵起伏,还有河水穿过整个乡村,将这里分割成无数个小块。
他们借宿的那座院子,地势相对高些,房屋也齐整,屋顶还铺了瓦,衬得周围茅草房灰扑扑的。这样的对比,令许京华感到有些熟悉,似乎曾经见过。
田地、瓦房、茅草房,想来想去,也只有怀戎了……,“啊!我想起来了!是韩久富家!”
“韩久富是谁?”刘琰走过来问。
“是原来我们村一个大户人家,”许京华指指下面,“他们家就像咱们住那地方似的,有三间大瓦房,还有厢房仓房,家里一百多亩地,还养了好几头牛、二十几头羊,大伙提起来,都羡慕的不得了。”
刘琰留意到她说的是原来,就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自以为家有产业,和我们不同了,就跑去和胡人结交,还仗势欺人,再后来果然恶有恶报,家破人亡了。”
“你还会说仗势欺人。”刘琰略感惊奇。
“我不只会这个,我还会说狗仗人势,都是从这家人身上学的。”
“怎么?他们欺负你们家了?”
“倒也没有。你看完了吗?我有点饿了。”
她明显不想再多说,刘琰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刚刚许京华放过了他,他便投桃报李,没再追问,同她一起下山。
回去吃过饭,两人各自休息,许京华躺在热炕上,翻来覆去,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怎么也睡不着,在山上想起来的那些小时候的事,也恼人地翻腾上来。
韩久富家真没怎么欺负过她家,一是两家隔得远,二也是许家没什么可图的。
但他们欺负过段弘英母子。
段弘英家孤儿寡母,本来也没什么可图的,但那年韩久富喝醉了酒,起了坏心,跑去踢开段家柴门,要非礼段弘英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