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段弘英好像才九岁,也当不得什么事,幸亏左邻右舍听见呼救,过来帮忙赶走了韩久富。
段弘英他娘羞愤得差点自尽,要不是段弘英哭着抱住她不放,许京华她娘听说消息,也赶去相劝,可能她当场就死了。
但就算这样,段弘英他娘也没再多活多久,因为韩久富的娘子听说这事,不责怪自己丈夫,居然又跑去段家闹,骂段弘英他娘不要脸。
段弘英气不过,上去赶人,却被韩久富的几个儿子按住打了一顿。
段弘英他娘身体本来也不太好,受了这般羞辱,又连累儿子挨打,气急之下,不久就病故了。
她死后不久,韩久富家存粮和牧草的仓房就起了火,烧毁大半,韩家父子气得要命,非说是段弘英烧的,但段弘英当时送他娘进草原归葬,人人都知道,最后此事也没结果。
这么想起来,韩家家破人亡,似乎也没隔多久,那时娘还在吧?
许京华恍惚记得,娘听见消息,还念了一句:“恶有恶报。”又问她段弘英回来没有,让她多叫段弘英来家吃饭,还说给段弘英做了衣裳,但段弘英有没有来,有没有穿那件衣裳,许京华却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她翻了个身,拉紧被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出了会儿神,突然觉得好像太巧了些。
烧仓房,确实是段弘英干的,因为他跟她承认了。后面韩久富家破人亡,却未免太快,会不会是段家做的呢?
她记得段弘英他娘死后,他是突然多了个肯照顾他一二的叔父,但那种照顾,也不过是肯让他给放马牧羊,多给他点吃的……不,不止。
还有一个连姓妻子呢。
连姓是幽州北面草原大部族,与段部世代联姻,但得是段家的头面人物,像段弘英这样奴隶牛羊都没有的穷小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娶到连部女子的。
难道刘琰真的猜对了?段弘英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世不成?
许京华心里难受起来,“过年时定亲,现在……也差不多成亲了吧?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她闭上眼睛,把眼角一点泪挤出去,“睡吧,不想了。”
她决心要睡,不再翻腾,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还做起了梦。
梦里当然是在怀戎,她独自坐在草垛之间的缝隙里,头上忽然窸窸窣窣,抬头看时,一把黄毛小辫晃晃悠悠自草垛上探出来。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儿。”小辫后面是段弘英晒得发红的脸,“大叔找不见你,有点儿急呢。”
许京华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一旁,段弘英就从草垛顶上滑下来,屁股着地,坐到她旁边。
“我说你是想婶娘了,自个儿呆一会就好了,没事的。”
许京华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段弘英没做声,随手从草垛里抽出一根草茎,摆弄几下,放进嘴里,吹出一段儿苍凉悠远的乐音。
“好啦,我替你把想念传给婶娘知道了。”吹完以后,段弘英丢开草茎,跳起来,伸手拉住许京华,把她拉了起来,“以后你再想她,就来找我,我帮你吹一曲,把想念传到天上,就好了。”
“嘁,显着你了?我自己会吹!”许京华抹抹眼泪,不服气道。
段弘英摇头:“不行的,就得别人吹才行,等我想我娘了,再找你吹。”
许京华待要答应,面前的人忽然消失,身边草垛却还在,同时头顶又再传来窸窣声,她抬头看去,扎着满头黄毛小辫的段弘英,已是一张青年面孔。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儿。怎么了?谁惹你了?”
“没怎么,谁也没惹我,就想静静。”
“你想静静?”段弘英像听见了什么大笑话,趴在草垛顶上哈哈大笑,“你,许京华,居然有想静静的时候!”
许京华气得往上面丢了个石块:“滚!”
段弘英不但没滚,还哧溜滑下来,坐到她身旁:“是不是因为我去太久,没回来同你们过灯节,你生气了?”
“谁生气了?生得着吗?”
“这就是生气了嘛!我也是没办法,叔父非要留我,说有要紧事情……”段弘英挠挠头,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不说我了,我怎么听说,许大叔要带你回京城?你们家还真是京城人啊?怪不得你叫京华呢。”
“谁要回京城?我才不是京城人!”
“好,你不是我是,咱们再把名字换了吧,许弘英?”
许京华终于笑起来:“好啊,段京华,你跟我爹回京城去吧。”
话音刚落,天空一声炸响,四周瞬时黑了下来,段弘英消失不见,只剩她自己。许京华惊吓之下,醒了过来,正好看见外头蓝光闪过,接着半空再次轰隆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心里发颤,什么梦都给吓飞了。
第33章 回不去
半夜雷鸣电闪,暴雨如注,谁想到一早起来,天竟晴了。
刘琰走出房门,冷风拂面而来,带着一点儿泥土的腥味,他深吸一口,振奋精神,问迎上来的随从:“外面道路怎样?”
“昨夜雨大,乡里河水暴涨,漫了出来,乡官正带着乡民们挖沟排水,待水排走,晴上这么两天,车马就能行了。”
刘琰点点头,听着许京华房中没动静,又问:“许姑娘呢?”
“还没起来。饭差不多好了,公子是等许姑娘,还是先吃?”
“等等她吧。”
刘琰说完,见院里没怎么积水,就溜达出去,到院外看看四外农田有无受灾。
许京华是听见刘琰和随从说话才醒的。她半夜被雷声惊醒,直到雷声止息才又睡着,早上难免醒得迟,又恍惚听见随从说今天走不了,便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等她穿好衣裳,洗了脸梳了头,出房门时,刘琰也回来了。
“我今日才知何谓民生多艰。”他一进门就感叹。
许京华没听懂:“啊?”
“我刚才出去,听乡农说,光是今春,他们已经遭了两次天灾,还不算这次河水暴涨。”
“哦,天灾啊。”许京华打个哈欠,“老天就那样,轻易不肯给个好脸。”
“你们在怀戎也经常遭天灾么?”
“怎么不遭?我们那儿不像这里总下雨,三年两旱是常事;再就是粮还没收,雪先下了;比起这些,霜冻早来,反而不算什么。不种地吧,放牧还有牛羊瘟,赶上旱年,牧草不长,牛羊都瘦得皮包骨头。”
许京华说的,明明都是惨事,脸上却没有哀叹之色,淡淡的只做平常,刘琰刚刚见过的乡农也是这样,好像都已对困苦习以为常。
他没再说话,沉默着和许京华一起吃过饭,就说要再出去看看乡农遭灾的情形,看能不能帮上忙。
能出去,许京华是决不会呆在屋子里的,便也换上靴子,跟在后面往农田里溜达。
因为地势高低不平,这里的农田也东一块西一块的,并不相连,地势高的那些,这会儿已经没什么积水,漫出的河水也流不过去,基本没遭灾,低洼处那些就不行了,得挖排水沟,免得淹坏禾苗。
许京华特意穿的短打,走起路来飞快,她没等停下来和乡农说话的刘琰,自己绕了一大圈,四处看过,回来找刘琰时,他还在原地,正拿把木锨帮乡农挖排水沟呢。
“你还能干这活儿!”许京华笑嘻嘻走过去,“当心磨破手啊。”
旁边陪着的随从也说:“是啊,公子,让小的来吧,您歇一会儿。”
刘琰抬起手看看,掌心确实已经红了,也有些累,就把木锨交给随从,自己走上田埂,问许京华:“你去哪里了?”
许京华随便一比划:“往那边转了一圈。我看过了,他们这儿其实算不上遭灾,本来就沟沟坎坎的,水很容易流走,又是山地居多,照我看,多下点雨是好事,倒省得他们浇水了。”
“是么?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土啊,我瞧着高处那些地,土面都不黏了,一问,果然常日是旱的,得引河水灌溉。不过这场雨一下,确实用不着河水了,漫出来那些,得赶快排掉。”
刘琰第一次对许京华感到钦佩,“看来农事相关,我得多请教你了。”
许京华得意:“我们不读书人也还行吧?”
刘琰笑答:“很行。”
他们留下那个帮忙挖沟的随从,带着剩下的人又走了一阵,果然水患不算严重。这会儿太阳升高,风也随之变暖,大家都走出了汗,刘琰便提议回去。
许京华走在前面,正要转弯往住的地方走,忽然在草丛里看见几株熟悉的野草,忙钻进去折了几枝出来。
“这是什么?”刘琰好奇。
“好吃的。”许京华折下一根,把草叶拔掉,又剥去外皮,递给刘琰,“尝尝。没想到这里也有这东西。”
刘琰接过来,见剥去皮的草茎鲜鲜嫩嫩的,顶端微紫,下面渐绿,看着倒很可口,但他没吃过,旁边跟着的钱永芳也满脸紧张,就差冲上来夺走、不让他吃了,便一时有些迟疑。
旁边许京华根本没留意他,手脚麻利地剥了一根草茎,几口塞嘴里,满足地喟叹一声:“真水灵!”
刘琰:“……”
许京华接着连吃好几根,才想起他来,回头看时,见他还拿着那一截没动,奇道:“怎么了?嫌酸吗?”
“是酸的么?”刘琰问。
许京华这才知道他还没吃,“你先咬一小口试试,很好吃的,我们乡下孩子,都拿这个当零嘴。而且只有这个时候能吃,再过些日子就老了,不能吃了。”
刘琰试探着咬了一点儿,尝了尝,果然很酸,不由皱眉:“太酸了。”
许京华伸手抢回来,掐去顶上他咬过的地方,剩下的都塞自己嘴里,满足道:“正好,不用分你了。”
刘琰:“……”
许京华自己独享了那几根野草茎,最后留下一片叶子,捋好放进嘴里,一路吹着欢快的小调,回了借宿的院子。
“几根野草就让你这么高兴。”刘琰笑道。
“不只是野草啊,还有……”
她说一半忽然停住,刘琰替她接道:“还有儿时的记忆是不是?”
许京华却似突然没了兴致,“儿时记忆也没什么好的。”她停下脚步,“你先进去吧,我外面坐会儿。”
刘琰后悔嘴快,提儿时记忆,难免想起许俊夫妻来,欲待劝解几句,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叫他们烹茶,你一会儿进来喝。”就先进去了。
他回房洗过手,换了衣裳鞋子,出去到堂屋门口张望,却没找见许京华,就问烧水的钱永芳:“许姑娘呢?”
“在仓房顶上。”钱永芳走过来,指指里屋窗下对着的仓房屋檐,“那儿有个梯子,许姑娘就上去了。小的们瞧许姑娘身手灵活,就没劝……”
刘琰已经看见许京华露出的头,点点头说:“让她坐会儿吧。”他回身进去,在炉边坐下,自己摇着扇子烧水,刚把水煮沸,外面又传来吹叶子的曲调。
这次的调子与之前截然不同,苍凉、悠远、悲伤、思念,都在其中,刘琰听着,不觉想起远在京城的太后。
“娘娘一向刚强,听说京华走了,也许反而会振作起来吧?她会担心我么?还是更担心京华?”
念头一闪,刘琰回过味来,又嘲笑自己:“怎么还和她争起宠来?”
把扇子交给钱永芳,他起身出去,走到仓房梯子旁边,也爬上屋顶。
许京华本来还在吹,见他上来,吃了一惊,忙停下说:“你当心啊!”又往里让了让,给他留出可以坐的位置。
“你刚吹的是什么曲子,我以前没听过。”
“是胡人送葬时唱的歌。”
“意境很美,我没想到一小片叶子能吹出这样的曲子,让人彷佛已经置身茫茫草原。”
许京华摆弄手中草叶,“这草叶差很多,若是芦叶还能吹得更好,不过我本来也吹得一般,段弘英吹得才叫好。”
她居然主动提起段弘英,刘琰十分意外。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得最好。”许京华目光看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突然想和人说说自己最亲密的玩伴,“骑马能马腹藏身,射箭能拉开最重的弓,牧马放羊能找到最丰茂的水草,还拿得起锄头、扶得了犁,上山采药、下河摸鱼……”
数着数着,她自己笑起来,“别的事情,我还都能同他一起,唯有下河,我是真不成。”
“怎么?你怕水?”
许京华摇摇头:“我怕鱼。”
刘琰惊异:“鱼有什么好怕的?”
“鱼鳞湿湿滑滑的,拿在手里太恶心了,还会乱跳,我不敢拿。”
“哦,你是怕拿鱼。我说我记得你吃鱼吃得挺香的。”
许京华斜大殿下一眼:“我吃什么都香!蛇肉我都吃过,但不碍着我怕蛇。”
“蛇肉?”大殿下再次惊异,“蛇肉能吃么?”
“饿极了,人什么都能吃。”许京华想说他们连耗子都抓了吃过,又怕真吓着大殿下,憋了回去。
“那段弘英现在在做什么?”刘琰也不想再谈蛇肉,把话题拉了回去。
“不知道。可能在他一个叔父那里吧。他那个叔父跟将军是亲兄弟,挺富贵的。”
“哪个将军?”
“就是我们怀戎的将军段翱,段勇大儿子。他叔父叫段擒,要帮段弘英成家,让他以后就跟着他……”
刘琰察觉许京华情绪低落下来,心里有些猜测,却不敢相信,因为许京华无论如何不像一个怀春少女,便试探道:“这样不是挺好么?有长辈照顾,日子也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