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则将自己隐在角落里,整个人恹恹的,半点都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说来这个屋子还是她的屋子,却成了三堂会审的地儿,视线扫及谢琼林,丽姬忍不住有些生气——早上楚王没跟她用早膳,就是因为这姓谢的;中午那顿又因为她被生生打断!
好容易晚上这一顿天时地利人和,又被谢琼林从中打断!
谢琼林咬紧自己的说辞,拿出平时那番楚楚可怜的样子,打死不认。
万大人见场上气氛僵硬,壮壮胆子上前道:“禀王上,太子妃娘娘来了。”
“那殿下呢?既然香宜夫人状告殿下误杀了谢大公子,应该叫殿下也来为自己申辩啊。”王后把玩着手帕,云淡风轻地道。
楚王皱眉:“无稽之谈,遇儿杀他做什么?吃饱了撑的?”
王后被斥了一句,当下悻悻:“清者自清,遇儿没做过怕什么当面对质?”
明稷进门刚好听见这句话,先朝楚王和王后行了一大礼,得到允许后起来,问道:“母后刚才在说什么清者自清?”
王后不大喜欢在这种场合跟李明稷掰扯,因为她不仅不怕自己,还当面驳斥过她的话,让她下不来台过,斟酌半天,王后道:“太子妃来得正好。”
“香宜夫人来告,太子误杀了谢大公子,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谢大公子?”明稷反问了一句,看向地上湿漉漉的谢琼林:“原来刚才香宜夫人来我们院外又哭又闹,是为了这个啊?”
楚王的目光又放在谢琼林身上,目光里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怎么谢大公子死了吗?殿下刚才回来没说啊。”明稷得了楚王允许,坐在丽姬下首一位。
丽姬终于寻到机会出声:“王后娘娘说笑了,殿下无缘无故的,杀谢大公子做什么?”
王后扫了坐在一起的姑侄一眼,悻悻说:“本宫哪知道为什么,谁不是刚刚听说这事的,具体的还得香宜夫人来说。”说着递了一个眼神给地上的谢琼林。
“守山的人说……那个时间段只有太子上过山!”谢琼林抖着声音道:“阿兄就那么刚好死在那个时段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明稷冲楚王认真道:“父王还是派探珠大人好好去查查,谢大公子怎么会那个时候在山上……”
谢琼林眼中闪出一丝慌乱,探珠在门边动了动:“那属下马上去查……”
“不必了。”楚王沉声道,探珠的脚步一顿,屋中的人全部屏息凝神,静待楚王接下来的话。
楚王扫视了一眼众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谢琼林脸上:“将尸首送回去,让谢韫好好葬了。”
“王上……”谢琼林还想再争取争取。
楚王与她四目相对,眼中满是冷漠:“香宜夫人伤心过度,回宫中就好好休养吧。”
“王上!”谢琼林彻底慌了,如果说中午的时候还有挽回的余地,现在就全无了可能——楚王再不信任她了!
门外,浮萍抱着刚吃饱回来的公子文立在一旁,见是楚王出来行了一礼:“奴婢给王上请安。”
楚王停下步子,撩起孩子的襁褓——小婴儿睡得正香,他用手指戳了戳白汤圆似的脸颊,并未说什么,带着万喜和探珠径直走了。
浮萍抱着孩子贴着门边走进来,小声唤了句:“娘娘……”
王后拍拍衣襟站起来:“哦?公子文来了?”
丽姬抱着孩子冲王后福了福:“文儿给娘娘请安了。”
小宓氏撩起襁褓看了看,又看看丽姬的脸,淡淡说:“公子文生得白嫩漂亮。”
“娘娘过奖了。”丽姬低眉顺眼道。
“就是不怎么像王上……”一直站在屋子角落的宓甜道:“姑母,您说是不是啊?”
明稷这才注意到宓甜和宓枫两姐妹一直站在隔断旁的角落里,是她一进来全然被谢琼林把目光吸引了,这才刚看到二人。
王后不咸不淡说:“公子文还小,孩子一日一个样子,大了就像了。”
“甜儿看着却不是,瞧小公子与丽娘娘倒是极像的……”宓甜煽风点火道,还有意无意瞥向丽姬和太子妃:“说起来太子妃和丽娘娘也不像啊——或许是甜儿猜错了吧,或许是李将军府上的人儿就不怎么相像呢,不像咱们家的姑娘,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
宓甜的长相与宓枫就有些像,二人与小宓氏又有些神似,果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甜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啊?”明稷笑眯眯问。
宓甜躲闪着眼神,佯装硬气道:“也、也没什么……说了句实话而已。”
“甜姑娘有话最好说清楚啊,别藏着掖着的,免得以后又让我在别处听见这话……”明稷逼近她一步:“我会直接当做甜姑娘说的!到时候冤枉了你,可就说不清了。”
“太子妃娘娘别吓小女!小女年纪小,不经吓。”宓甜还是不敢跟李明稷正面杠上,选择认怂。
王后冷冷地看了一眼丽姬和太子妃,用鼻子哼了一声:“走。”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明稷舒一了口气,回头看了眼丽姬:“姑母晚上用膳了吗?”
丽姬摇摇头又点点头,对明稷说:“为难你大半夜过来,雨也停了,快快回去吧。”
说罢抱着孩子莲步入了屏风后。
浮萍在一旁,道:“娘娘可能心情不好,您也知道,一天三顿就没一次安生把饭吃完的……”她有些气鼓鼓地,从屋中拿了雨具,要送太子妃回去:“奴婢送您回去吧?”
明稷摇摇头:“不必了,你还是伺候姑母吧,我自己回去就成。”
有貌已经打开了伞,明稷跨出门槛儿,让宫人伺候穿上木屐,扶着有貌的手慢慢回了自己院子。
大雨稍歇,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房檐不停得往下流水。
几处禅院之间隔得都不远,明稷回到屋中夜色已经很深了,太子正在案前看书,见她回来有些不满:“怎么去了如此久?”
明稷提到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您还说呢,您以为这回闹这事是为着谁呀?”
“为着谁?”
“谢琼林状告你杀了谢佳昂!”明稷一瞪眼,解下外袍和木屐,只穿着软鞋进屋:“您这个当事人不出现,只好我去舌战群儒,据理力争了啊。”
太子轻笑了一声:“哦?赢了?”
明稷被他的笑晃了眼,心说祸国的除了红颜祸水,还有太子啊!期期艾艾说:“那可不……”
“父王压根没有查的意思,和稀泥般,给和过去了。”
小厨房的人端来了一盏血燕,明稷打开盅子舀了一口,殷遇戈示意她过去,她便顺势依偎进太子怀中喝燕窝粥。
“意料之中。”殷遇戈将下巴搁在明稷肩上,呼出的气擦着她的耳垂,有些痒痒的。
“什么意料之中?嫁祸你?”明稷摸摸耳朵,举着勺子给男人喂了一口:“好吃吗?”
“嗯。”
明稷笑:“我觉得太甜了呀,您不觉得甜?”殷遇戈喜欢甜食,也喜欢凉的,说白了就是小孩子口味,简直可爱死了。
太子仿佛读出了她笑声里的意思,不无傲娇地哼了一声:“一点仪态都没有,成何体统。”
明稷坐直身子:“谁像你似的呀,没人看见腰板还坐得笔直,不累啊?”她边说边环抱着男人的身子,沿着他笔直的脊梁往下滑了滑。
“君子慎独。”殷遇戈低下眼睫,忍无可忍地抓住她的手:“不许动。”
“好啊,我不动,你动啊……啊!”明稷抛出一个媚眼,还未甩到人家眼里去,腿上就被扇了一巴掌。
这欲拒还迎的小模样!
明稷把勺子顿在桌上,一下扑进他怀里:“小样儿,还敢打我,我收拾不了你了还……”
第108章
翌日清早。
院子的花草经过昨夜大雨洗礼显得青翠茂盛, 带着淡淡的水汽, 风一吹别提多清新了。
明稷悠悠转醒, 发觉身旁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 隐约能听见屏风外他和墨奴等人低声对话。
墨奴说:“……万大人天还未亮便来传旨, 说王上遭了风寒, 山上寒气重,今日得动身回郢都了。”
“可传御医了?”太子一身中衣坐在榻上, 用手抵着眉心, 看样子刚醒不久。
“徐太医奉命侍药, 昨晚半夜上山的。”墨奴道。
“徐太医?”太子微微皱眉:“不是早打发回宫了?”
这徐太医乃是谢琼林半瞒半骗来的, 原本是要构陷丽姬,让李明稷提前发现,打发回去了,原以为他早早就回宫了。
“徐大人这几日一直住在山下, 与寺中和尚谈经论道,若非他刚好没走, 王上病情也没这么快稳定下来。”画奴补充道。
“阳奉阴违之辈。”太子对此不大高兴, 又问道:“别的呢?”
“还有……”
墨奴和画奴对视了一眼,前者说:“丽娘娘刚才突然求见王上, 表示愿意把公子文送去五佛山, 由善姬娘娘代为抚养, 等以后解了身上的命格,再接回来。
丽姬要把孩子送走?!
明稷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碰落了床边的衣裳, 屏风外的三人同时一惊。
护国寺一行本就为了保住这孩子,她这一妥协把公子文送走,岂不是前功尽弃?明稷弯腰将衣服捡起来,期待太子多问两句,让她听上一听。
殷遇戈收回眼神,问:“具体说说。”
墨奴斟酌了下言辞,道:“昨日那事后,王上斥责了谢大人教导无方,让万大人加急送回郢都城,连谢大公子的抚恤都没给,显然是恼了谢家。香宜夫人脱簪待罪,表示愿意回宫后闭门思过。”
明稷微微皱眉,楚王这个态度是要息事宁人啊。
可是丽姬……联想到昨晚临走前丽姬的表情,明稷觉得今日有必要去看她一下。
“昨夜王上是在王后处歇下的,下半夜发了高热,若不是徐太医来得及时,一帖退烧药下去,只怕要凶多吉少了。”画奴说道。
楚王原本身子就不怎么好,昨天又是生气又是吹风淋雨,寒邪入体,不病才怪了。
可是如果只是风寒,画奴不会用‘凶多吉少’来形容,明稷边听边暗暗在心中留意,只怕这病比画奴形容的重多了。
“让迅奴先回宫稳住朝堂,若无事还好,若有趁机寻衅滋事的……”太子缓缓转着扳指:“格杀勿论。”
“是。”二人领命出去。
平静的空气仿佛因为这句话起了阵阵波澜,明稷指甲微微一掐,将白嫩的掌心掐出了红印。
.
寺庙的清晨,是伴随这一声声梵唱和木鱼声醒来的,屋檐还挂着晶莹的雨水,到处都透着一股清凉和湿润。明稷寻了个宫人询问,得知这会儿丽姬正在观音殿听释空大师给公子文祈福,脚下一转径直朝观音殿走去。
此时护国寺和尚们的早课刚刚做完,灰衣僧人们鱼贯从观音殿走出来,释空走在最后,看见太子妃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太子妃娘娘。”
“阿弥陀佛,大师。”明稷还了一礼,往殿内探了一眼:“我来寻丽姬娘娘。”
“娘娘在里面,太子妃请——”释空将明稷引进昏暗的大殿,高大的屋宇上画着各种神话故事,当中供奉着观世音菩萨,下方的香案上摆着鲜花和蜡烛,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罗汉泥塑,空气中飘散着檀香的味道,闻着令人心安。
木鱼旁,丽姬正在给公子文叠衣裳,小小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马上要被送走了,歪着脑袋睡得纯熟。
“老衲还要主持早课,娘娘请便。”释空向太子妃解释道,明稷微微颔首,他退出大殿之后,这里就只剩下姑侄二人。
丽姬一身素面宫裙,挽了个符合她宫妃身份的发髻,插两支简单的金簪,将各种物品整理得很认真,打从她进宫之后,怕是有十来年不曾做过这种事了。
“姑母。”明稷轻轻唤了一句。
“是稷儿啊,来,坐。”丽姬指了个蒲团给她,继续手中的活计:“我这有些忙,你先等等。”
“下午要启程回郢都,什么都得收拾啊——这消息来得也忒突然了,我原想着还能在护国寺多住些日子。”丽姬絮絮叨叨的,掸掸虎头帽上的尘,将其仔细收好。
“姑母,”明稷大着肚子,坐下并不方便,又唤了丽姬一声,决定单刀直入:“姑母将文儿送走,是真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但凡还有一点机会,依丽姬的性格也不能妥协的啊。
丽姬的手一顿,拿起一件小褂子:“这孩子命不好……五佛山又什么不好的?当年殷雅王姬不也是这么长大的?长大就好了……长大就好了。”她低着头,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一滴一滴砸在橘色的衣裳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稷儿啊,”
“是我这当娘的贪慕虚荣啊。”
丽姬一口气堵在心头,塞得她生疼,忍不住锤了锤心口:“可是我得活着啊,我不仅得活着,我还得往上爬,我还得重获隆宠,我背后除了这个孩子,还有一大家子啊!”
“要不哪个当阿娘的,能狠心把三四个月的孩儿送走啊!”
“姑母在说什么?”明稷扶着肚子半跪在地上,追问道:“什么一大家子?家里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