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归齐
时间:2019-09-25 08:13:49

  她忽然觉得,其实离开这里也挺好的。起码不用再面对霍振鸿了,她不喜欢那种无措感和羞耻感。
  王星野忽然明白,霍凝厌恶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许是有原因的。
  她不舍得的,只有霍凝和王贞两位姐姐,还有王琛和王静慧院长。
  哦,还有陶荻跟常庆。她都来不及跟他们告别。她还和他们约好了,下个星期再见面呢,他们答应再见面的时候给她画只小兔子。等他们下个星期真的来这里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了,以后也不在了,估计会很失望吧。
  王星野临走前和王琛交换了项链。她把那串W.C拴在脖子上,还答应以后会回来看他。
  王星野的哥哥叫元月。
  离开福利院后,她不叫王星野了,哥哥给她改了名字。
  改叫元恪。
  “恪”是恭敬谨慎的意思。她哥哥叫她元恪。
  ……
  故事讲到这里,夏明光在对话框里狂骂霍振鸿,消息刷了几十条。
  元恪淡淡地回了一句:“他好几年前就病死了。死的时候我霍凝姐姐一滴眼泪都没流。”
  夏明光还在继续骂“变态”。
  元恪叹了口气。回复道——“都已经过去了。”
  夏明光稍微冷静了一下。
  【夏明光】:你嫂子……也是从福利院里出来的?
  元恪回复——
  【元硌】:对呀。我哥哥养着我这么一个拖油瓶,本身又有躁郁症,也就我嫂子不嫌弃我们,她跟我在同一家福利院里待过。换了别人,谁还愿意嫁给我哥呀。
  夏明光沉默,最后又问了句——
  【夏明光】:那个……王琛是个男的?
  元恪觉得他莫名其妙。
  【元硌】:对呀,是男孩子呀。
  夏明光略微觉得有点不爽,但没再多说什么。
  元恪继续往下讲——
  -
  元恪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梅玉清。她跟着元月一起生活。
  元月那时刚上大学,在校外租了间房子,在里面养妹妹。
  元恪成了他生活的希望和寄托。
  他忽然在这个小小女孩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血脉相连的责任。
  他觉得他要把她养大。
  他不急着死了。
  霍凝和王贞也上大学了。
  霍凝听了王静慧的建议去读经济了,王贞选了自己感兴趣的心理学。
  每年大年初一,元月会带元恪回福利院一趟。
  元恪跟着王贞和霍凝学着包饺子。
  每次见到王琛,元恪就把项链从领子里拽出来,让他摸一摸那两个字母,好让他知道,她来看他了。
  元月总是给元恪最好的。
  他为她请了家教,教她学手语,学简单的汉字、算数和单词。
  元恪觉得很难。
  她学了整整三年。
  元月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元恪九岁。
  元月凭借自身的努力,拿到了一家公司的offer,一入职就是副经理的职位。
  同年九月,元恪被扔进了市实验小学。
  校长很犯难,他建议元恪从一年级开始读。
  但元月对自己的妹妹很有自信。
  “没必要,我妹妹很聪明的!直接读三年级就行!”
  元恪头一次离开哥哥,背着书包,进了让她觉得异常陌生的班集体——三年级三班。
  她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又是那种无措感。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哭了的时候,语文老师进门了。
  元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字有耳朵,一个字长草的姐姐!
  陶荻刚刚大学毕业,当小学语文老师的第一年,就遇到了元恪。
  元恪朝讲台上的陶荻伸出手,嘤嘤啊啊地着急地抓了两下。
  三年没见,但她们认出了对方。
  认出陶荻以后,元恪觉得学校里的生活没有那么难熬了。
  陶荻对她很照顾,对她很耐心。
  她为了教她发音,想了很多千奇百怪的办法——比如学习P这个音节的时候,她会让她对着镜子吹蜡烛,感受唇部的气流变化。
  有时候放了学,元月接她接得比较晚,她会去陶荻的办公室写作业。
  同样在那里写作业的还有一个小女孩,是常庆的妹妹,叫常舒曼,上二年级。
  每天放学,她们俩都会共用陶荻的办公桌,头对着头写作业。一个等着哥哥来接,一个等着自家的司机来接。很快两个小姑娘就成了好朋友。
  元恪渐渐适应了普通学校的生活。
  就算有小朋友欺负她,陶荻和常舒曼也会保护她。
  元恪平静地生活到了小学毕业,一边享受着哥哥的宠爱,一边享受着常庆和陶荻的宠爱。
  直到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某天,元月像发了疯一样,打了她。
  从那以后,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元恪长到十几岁,渐渐明白了一些事——哥哥没有安眠药睡不着觉。
  她偷偷看过那个安眠药的小瓶——上面写着一次半片。
  但有次元月吃了半瓶,很狂躁很机械地一直往嘴里塞安眠药。
  元恪吓坏了。
  她强灌了他一杯水,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把药片吐出来。
  药片碎末混在水里,流了元恪满手满身。
  她一直捏着他的下巴,眼泪不断地往外涌。
  元月忽然笑了,笑得很诡异。
  他抬起手,狠狠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还嫌不够,他五指抓在她脸上,指尖把她的眼角抓得出血。
  元恪有种他想把自己脸皮扯下来的错觉。
  后来才知道,他可能确实想把她脸皮撕下来。
  她越长越像梅玉清了……
  元恪已经忘记梅玉清长得什么模样了。她只记得,她在她的印象里,挺漂亮的,也够冷淡。至于具体如何漂亮,如何冷淡,已经在她儿时久远的记忆中模糊掉了。
  或许她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就能看见梅玉清的模样。
  元月时而把她捧在手心里,时而把她踩在脚下。
  元恪有时想过偷偷离开,但最后都放弃了。她看见茶几上放着的安眠药和镇定剂……总是会犹豫……
  如果她从他的世界消失了……那他会死吧……
  她记得他对她好的时候,所以她其实不舍得他死掉。
  她觉得他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
  元恪尽量小心地避免惹元月生气。她在理科方面的天赋渐渐凸显出来,元月在开完家长会的时候,总会很高兴。
  她其实挺喜欢看他高兴时候的样子。
  元恪初二那一年,元月升职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家,比出租屋更大也更亮堂。
  那一年元恪初潮,染红了裤子。
  元月蹲在阳台上给她洗裤子。元恪站在他身后看着。
  每当这个时候,元恪总觉得,自己不能一走了之。起码他,在对她好的时候,是不留余力的好。
  他又当爸爸,又当妈妈,也挺辛苦的。
  但隔天他又发疯了,元恪被他摁在地上暴打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死。
  以前想着或许会离开他,现在头一次想到死。死了眼.角.膜还能给王琛用呢,说不定就能让他看得见了呢。
  她觉得死总得算得上是件重要的事。死之前她想跟陶荻和常庆告个别。
  以前离开福利院,没来得及告别。
  这次离开这个世界,总要告个别吧。
  那天她被陶荻骂了。
  陶荻破口大骂。元恪其实听不见她的骂声……
  多年以后元恪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受到的最有用的教育,也许就是陶荻那天下午的死亡教育。她告诉她,任何人的生命,不管是怎么样不堪的生命形态,都是有价值的。
  比她在书本上学到的任何知识都有价值。
  元恪记到现在。
  从那以后,她渐渐开始依赖陶荻和常庆。
  尽管她已经小学毕业好多年了,但每次遇到什么事,还是会想起陶荻。她永远都会帮她。
  陶荻和常庆不会打她,他们一味地迁就着她。
  元恪觉得找到了依靠,元月以外的依靠。
  元月还是会时常打她,打完之后总会发很久的呆,然后哭着向她道歉。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元恪在他一次次的道歉中,学会了看“对不起”的口型。看得多了,就会了。
  元恪觉得,他打她的时候,那种狠劲儿里夹杂的恨意是真的,最后道歉时流的眼泪,也是真的。
  元月是个很真的人,真到所有情绪都是直来直去的。
  元恪时常觉得很厌倦跟他在一起的生活,愈发把陶荻和常庆当成家以外的依靠。
  直到她渐渐发觉,常庆对她开始变得不一样。
  元恪开始慌了。
  那时候她十五六岁了,也懂得一些事情。
  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陶荻。
  她很迷惑,很慌张,很恐惧。但她不敢让元月知道,不敢让常舒曼知道,更不敢跟陶荻提及这种担惊受怕。
  她好像一个插足的第三者,明明很被动,却背负上了良心的谴责。
  元恪过了相当长一段煎熬的时间之后,忽然想起了王贞。
  王贞正在读博士,学的是心理学。
  以前她说过,元恪可以找她聊天。
  元恪已经长大了,也会认字写字了。她不再像小时候面对霍振鸿的时候一样,不会表达。
  元恪把这些事告诉了王贞。
  她写了一封信给王贞。
  然后她第一次从王贞那里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叫做“慕残者”。
  常庆是个慕残者。
  元恪看到“慕残”二字后,愣怔了很久。
  残……
  就是她呀……她可不就是个残疾人吗……
  一边是逐渐让他失去兴趣的女朋友,一边是渐渐成熟还带有残缺美感的小姑娘……常庆的感情天平,倾向了后者。
  元恪觉得很恶心。
  很恶心常庆对于她的倾斜。
  断臂维纳斯的雕像很多人会觉得美,元恪不觉得这种美恶心。她独独恶心常庆以为的,她所具有的这种残缺美。
  她给陶荻的备注是“姐姐”,给常庆的备注是“哥哥”。
  有次元月看见了那个备注。
  元恪以为他会打她。
  但元月没有,他只是眼底有点落寞。
  元月不知道常庆的另一面,他只是觉得,元恪多个人照顾,也挺好。
  元恪想起了元月的落寞。她第一次觉得于心不忍,也许那个备注,已经伤害到了敏感的元月,但他没打她,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
  元恪把常庆的备注换成了他的原名,给他发了最后一条微信——我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我的痛苦,在你眼里居然具有美感?抱歉我欣赏不来。
  而后删除了联系人。
  常庆这件事,逐渐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常舒曼选择站在了元恪这边。她和常庆的兄妹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元恪还是觉得无法面对陶荻,尽管常舒曼反复强调这是常庆一人自相情愿,与她无关。
  她转而开始依赖常舒曼。
  常舒曼天不怕地不怕,能为她挡开所有恶意的欺负。
  欺负她的人时常有,元月的态度是——笨死了,别人怎么欺负你,你再怎么欺负回去不就完事了!
  元恪从元月那里,学会了以暴制暴。
  王贞博士毕业后,重新回到福利院所在的C市,进入了人民医院的精神心理科工作。
  有次元恪突发奇想,她想拉元月去看大夫。
  元月去了。
  王贞告诉元恪——你哥哥有分裂情感性精神病,或称“双相障碍”。通俗点讲,就是躁郁症。
  元恪问她能治好吗。
  王贞说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
  后来元恪怎么也没想到,元月和王贞两个人好上了。
  她都不知道他们好了一年多。
  她知道的时候,他们直接告诉她,他们准备结婚了。
  元恪先是愣了一会,而后特别高兴。
  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他们结婚的那天,她穿着定制小西装,给哥哥当了伴郎。
  霍凝姐姐当伴娘。
  最后王贞很偏心地把手里的花扔给了元恪,气得霍凝直跺脚。
  元恪隐隐希望能在元月婚礼的时候见到梅玉清。
  她已经不恨她了。
  不恨她不小心让她双耳失聪,不恨她当初把她抛弃在福利院。
  她觉得妈妈很可怜。
  作为一个女性,只有被男性选择的份。
  就像霍振鸿当年猥琐地捏她屁股,就像常庆病态的喜欢。这些都不是她能选择的,作为女性,悲哀有时是相同的。
  她觉得她站在女性的角度,已经宽恕梅玉清了,她只是想见见她。
  她觉得,梅玉清可能还在意他们兄妹俩。起码她上高中以来,每个月都能收到梅玉清给她的生活费。不多,但是每个月都不会迟到。
  但梅玉清没有来。
  元恪穿着小西服,手里握着捧花,直到婚礼散场,她也没有见到梅玉清。
  坐在新郎新娘父母那个位置上的,只有王静慧院长。
  元恪没有失望太久,她投入了新的生活。
  她这次不仅有哥哥,还有嫂子。
  她渐渐从嫂子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哥哥的过往。知道了哥哥过去的经历后,她渐渐能理解他的一些行为和偏激的思想。
  嫂子住进来以后,虽然分走了一部分哥哥的宠爱,但也有效地控制住了元月的情绪,元恪挨打的次数大大减少。
  直到她秉持着“以暴制暴”的一贯思想,把一个倒霉蛋踹骨折被一中开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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