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越来气,阿彪怒捶大腿。
阿汀脑海里缓缓冒出个两个字:难怪。
“他现在在哪里?”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医生办公室推门拉开,一个身板周正面无表情的老人家走了出来。
他径直往病房走,阿彪眼疾手快挡在门前。
仿佛无意间触发了一连串反应。那群驻扎楼梯道的家伙们气势汹汹杀过来做后盾,徐律师察觉氛围不对,当即挂掉电话匆匆而来。
双方迅速形成对峙局面,空气犹如绷紧的弦,且对方武力值人数成倍碾压我方。
徐律师略略打量后头那几个彪悍男人,视线转个圈回来,定格在老人家面上。他没有分毫气短,只冷静清晰道:“陆老板户口不在陆家,没上陆家的本,就法律层面来说并不构成亲属关系。反倒是您这样抢人容易构成非法限制人身自由,这么大年纪扯上犯罪,我想不好吧?”
不愧是律师!
阿彪中气十足地附和:“不好吧!”
易管家掀动眼皮,无动于衷的模样。
“退百步说,无论老爷子为什么要找陆老板回去。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父子俩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天生不行,又那么像,硬碰硬谁都不肯低头认输。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您该帮着我们割断联系才对,何必花心思来抓人?”
徐律师说得好,徐律师说得对。
反正陆家云里雾里阿彪不了解细节,光是连连点头脱口而出:“何必!”
徐律师:……
仿佛自带回音。
算了继续使口才:“陆老板年轻不碍事,您总该替老爷子想想。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原本落下来的小毛病就不少,做什么再弄个不听话的儿子去气他?”
“做什么!”
“而且陆老板这时不醒早晚还是要醒,到时候把这笔账记在老爷子头上。他们父子俩吵闹起来万一有个闪失,究竟算谁的?”
“谁的!”
阿彪想了想,改口:“你的!”
总算脱离无脑复读机,实在可喜可贺。
可惜他俩绞尽脑汁说了老多,对面易管家气息沉静,仅仅给出两个字作为回应。
那就是:“让开。”
“易叔!”
徐律师沉下脸:“我敬您是长辈才喊声易叔,您真要想好了再动手。”
对方淡淡道:“老爷子有事找他而已,至多过两天回来。反正这天底下除了铁打的牢房,没什么地方能困住陆珣。。你们犯不着紧张,让开吧。”
阿彪徐律师全然不动,所以他身后的家伙们纷纷走上来要动手。眼看着光天化日之下要在医院走廊里上演一场打斗,忽然冒出个女声说:“那就带我去吧。”
“宋小姐!”
两人同时转过头来,两张同款震惊脸。
老管家则是神色微动。
“你姓宋?”
他语气表情皆是意味不明:“老爷子让我找陆珣,我找你个小丫头片子回去做什么?犯得着么?”
阿汀却郑重其事:“找我就够了。”
“为什么?”
“因为他听我的。”
她抬眼迎上他探寻的浑浊目光,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还因为他的户口在我家。”
生得白净不经事,但原来是个胆大的啊。
老管家沉默良久,点头说好。
*
顾不上这个那个细枝末节,徐律师陪着小姑娘坐上陆家的车,一时间长吁短叹。不晓得应该赞美她的公然叫板,还是感叹小丫头年少不知事,好像所有事情都想得简单。
“没去过陆家吧?”他问。
“没有。”
“不怕去了回不来?”
陆家在他口里变成龙潭虎穴,阿汀微微侧头,煞有介事地问:“我要开始怕吗?”
徐律师爽朗笑,大大方方辟谣:“除非你有陆老板的百倍气人,不然以老爷子好男不跟女斗的老派思想,不至于欺负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
“陆家小辈头两个都是正经的军人,除了一个太正经一个太潇洒之外没有大毛病,为人处事作派都不错。其他几个私底下为了家产斗得厉害,归内部厉害,实际上不太去牵扯外人。”
当然不包括陆菲然。
阿汀嗯了声,目光落在窗外。
她从不觉得自己胆小,但并不觉得自己胆大。之所以要来这趟,好像只是想见见陆珣所谓的爸爸而已。
那个抢走了陆珣的人,她有次梦到他,在冰天雪地里握着鞭子嗖嗖抽打陆珣的脊背。脸上化雪冷冷的,皱皱的,又湿湿的。
别打了!
她好像被阻拦在铁质栏杆外,犹如牢笼里徒劳挣扎的动物,哭着说:你要干什么你慢慢教他,别打他。他很聪明很记仇的,你别打他。
“我没那么多时间。”
他不停手,语无波澜地说:“他也没有。”
后来记不清了,梦总是模糊。
她稍微想亲眼见识下,现实中的陆京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有意将徐律师介绍给陆珣。
他到底把陆珣当成儿子,棋子,怨恨寄托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阿汀偶尔想过这个问题。
“到了。”
徐律师出声扯回思绪。
眼前的陆家宅子非常大,庭院里幽静清新。房屋以深棕白色为主,充斥着往下沉的肃穆气氛。干净得让人不好意思大呼小叫,更不敢随意制造垃圾。
放眼望去全是一种无形的井然秩序,唯独楼梯上铺着的毛毯陈旧柔软,花样漂亮洋气。
阿汀不禁多留意两分,徐律师被留在楼下。走在前头的老管家没有回头,但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开口说:“陆珣也喜欢这条毯子。”
“这个家里有三个人喜欢过。老爷子,老太太,还有陆珣走在上头常常低头看。”
不知是否错觉,他口气莫名松弛:“不过老太太走了之后,老爷子就不喜欢这玩意儿了。只剩下陆珣,保不准是从你那儿喜欢上的。”
阿汀没来得及回答,人已经站在楼梯顶上。老管家停住脚步,手掌心摊开做个请的姿势,指尖朝着左边第二个紧闭的房门。
阿汀敲了敲门,推开。
“你还有晓得敲门的日子。”
靠在木椅上休憩的老人凉凉讥诮,缓慢睁开眼。面前站着个陌生女娃娃,这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因而眉头几不可见得皱起。
“你是谁?”
他问完瞬间反应过来:“姓宋?”
“您好,我叫宋千夏。”
小姑娘规规矩矩地颔首,细密睫毛垂连成片。端的是文静样子,下个片刻便说:“陆珣不想来这里,您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商量。”
养成反噬的毛小子作罢,还来了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小丫头妄想蹬鼻子上脸?
陆京佑犹如看着小毛孩子耍大刀的关公,板着脸不带情感来了句:”陆珣死了?“
可谓是字字不客气,不怀好意。
“他很健康。”
明明阿汀这样回了,他仍问:“快死了?”
“他会活很久。”
反击似的,她轻轻但清晰地咬字:“他还年轻。”
陆京佑冷笑,疑心陆珣在外头不遗余力地说他年迈。或是这个小姑娘天然灵透,竟然上来便踩准他的命门,一招毙命。
“没死就让他自己来!”
他有些动气,近来容易动气。
“陆珣不会来的。”
阿汀坚持:“您只能跟我说。”
“你个丫头片子有胆子威胁我?”
多少年没被正面顶撞过,除却陆珣这还是头个。两鬓斑白的陆京佑骤然坐直身体,眼神犀利如刀,血淋淋扎进去,再血淋淋抽出来。
他们很像,真的像。
阿汀失神刹那,不松口:“您说吧。”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出去!”
上了年纪的人威压沉重,说完便挑了根毛笔捏在手里瞎作撇捺,以此压制坏脾气。以免剩下为数不多的年岁被怒火烧光。
阿汀等好半会儿,屋内悄悄无人语。
那么她打破静默:“您不说的话,那我说了。希望您以后不要通过任何形式,来找陆珣。”
“你算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厉声斥责:“那小子烧了我的账本,是他八辈子赔不起的玩意儿,现在拍拍屁股就想撇清关系?想得不错,有本事让他自个儿滚过来给我说。”
阿汀自顾自说下去:“他本来没有东西欠您,是您非要把他带回来。现在他不想要您的东西,您欠他的也还清了。如果没有真心把他当成儿子对待……”
“说得什么混账话!我欠他?!”
陆京佑怒目以瞪,他并不爱他。
当然还有可能是爱的,只不过这份爱太少太微不足道。毕竟他有那么多孩子,陆珣仅仅是其中来路最不光彩的那个而已。
有点失望,又有点意料之中。
“既然不想好好对他,当初不该带走他。”
小姑娘敛目长睫,低喃道:“而且就算用上不好的方式,您还是抓不住他,也困不住他。”
说完她微微鞠躬,转身就走。
两只眼睛清澈见底,最后的那个眼神似埋怨似怜悯。陆京佑活了六十五年,生平仍为见过那样纯粹又矛盾的眼神,犹如迎面的巴掌倾盆的冰块,说不清为什么,他感到恼羞成怒。
被鄙视了,被戳破了。
曾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决策绝不出错的退休老人被质疑了被淡淡的道出所有失误无能。他先是面红耳赤的羞耻,随之而来滚滚的怒,拎起玻璃烟灰缸,几乎能一下要她的命!
“让他来!”
他猛然站起来颤抖地喊:“让他自己来我面前说!这些年我给了他多少好玩意儿,我是怎么让他长成这个地步的!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拿了我陆家的东西还卖乖!他是我陆京佑的儿子,这辈子就该做好——”
“他不是你的!”
老爷子嗓门浑厚,一路传到楼下去,匆匆而来的陆以景连着徐律师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正好撞见阿汀翩然回头,正面杠上怒发冲冠的父亲,以及手头有重量的烟灰缸。
她不畏惧,不退缩。正如老人失去素来的冷静沉稳,她的好脾气不翼而飞,忍无可忍般大声说:“你以前不知道他,后来知道他,但你根本没有问他要什么!自以为好的东西全部塞给他,这样他就是你的儿子了吗?”
“还是因为血缘关系,所以他是你的儿子?”
“那他十七岁之前你在哪里?他在角落里到处翻东西吃的时候你在哪里?他饿肚子,他冬天冷了夏天热了,他被人欺负被人笑话,被人当成奇怪的小孩丢石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根本没有管过他,你们都没有。”
“是我烧东西喂他的,是我上山采药熬成汤,还要用水煮蛋地瓜条哄他喝药。我放了他,他又回来,是我教他读书写字,他住在我家。他最需要的时候你不在,他想要的东西你没给过。所以——”
“陆珣不是你的,他是我的。”
她用漂亮的眼睛瞪他,水光澄澄敌意满满。
陆京佑手抖得厉害,双腿发软地跌坐下来。他鲜少如此失态,惊得副手儿子赶忙进来搀扶。
他透过人的缝隙回瞪她,目光森然。
她不理他,话已说完再次离开。
“我抓不住,你就困得住么?!”
他抓住最后的机会尖锐攻击:“账本就当我欠他,我女儿算什么?!他差点防火烧死活生生的人,他成天算计,还为你家那点破事使过多少脏手段!没有我陆家兜着,他算什么,你又能干什么!”
你欠他,这话说累了都没劲儿再说了。
陆菲然的事,阿汀通过徐律师的口知道个七七八八。她并不回头,语气平静地回答:“您女儿的事情应该问您自己。既然您选择养蛊的方式来培养接班人,让他们成为敌人相互争斗。又凭什么要他们相亲相爱?”
至于最后那个问题。
她深呼吸,笑了笑。
“陆珣也许不是好人,但他不会伤害好人。”
这回是真的走了。
那几句尖针般的话语在书房内来回飘荡,又如炮弹轰然地颗颗爆炸,皮肉骨血四溅,所有深藏的秘密的糟糕尽数现在阳光下。
陆京佑半个气没喘上来,面色颓然。
他不会再去找陆珣了。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没脸再提起这个,近乎完美无瑕的值得骄傲的儿子。
是他刻意唱白脸花费无数心思,以天底下最残忍最有效的方式养出来的成品。
蛊王。
作者有话要说:下线都给我下线,全文反派全给我下线!
我超困的我已经睡着了zzz
第93章 不走不行么
为免加深矛盾惹是非,徐律师建议保密下午医院里发生的小插曲,阿汀阿彪非常同意,连连点头。
本来是三个人在医院陪护的,不过下午四点办公室来了电话,徐律师赶回去处理生意上的重要事务;五点半,阿汀不得不回家吃饭。黄花大闺女来医院给男人守夜实在不合情理,即使有层关系,在这个年代仍数开放之举,容易招惹来许多闲话。
昨晚算情况特殊,家里头老妈子满口抱怨地放她去。今晚说什么都不肯放人了,所以陆珣于晚八点堪堪醒来时,身边只有大个的光头的、抱着加大碗面条滋溜滋溜的阿彪。
他掀开眼皮,他调转目光——
两人小眼瞪小眼良久无言,陆老板脸上浮现□□裸的嫌弃:为什么是你啊。
阿彪内心咆哮:我也不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