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春拿筷子尾巴敲他一下,眼角瞅着儿子的故作委屈,低头拿过红包。
“什么玩意儿……”
拆开一看,好家伙,红的!
数都不敢数,连忙把红包封好。林雪春怒而拍桌,连名带姓地叫道:“宋敬冬!我送你去上学,你不好好读书你干什么去了?哪里弄来不干不净的钱?”
“干净的啦。”
“赶紧给我跪下来交代,这钱是谁的?!”
“是我的。”
宋敬冬笑眯眯:“书法比赛一等奖有三百块奖金的。”
“什么比赛?”
“全国大学生书法比赛。”
书法是个什么东西,有个书字,又是书里的东西?
竟有这幅能耐?
双手夹着红包,打开一头口子,林雪春眯着眼睛数了三回,还真有三张。整整的三百块钱,十八岁的儿子果真有出息,这就学会赚钱了。
比他们两口子起早贪黑赚得多多了。
一股酸涩的心情涌上心扉,与阿汀学会懂事时,如出一辙。林雪春常常怨恨世道不公,只在这一刻心想,她何德何能有一对这样厉害的儿女。
“没骗你吧。”
宋敬冬单手支着下巴,朝她眨一下眼睛:“十几个学校,几千个学生参加,一等奖只有五个。你儿子厉害不?”
林雪春藏起重重心事,拍他的脑袋:“少在外头学乱七八糟的习气,眼睛眨得难看死了。我管你书法不书法,吃完饭把成绩单拿给我看,差一门打一个巴掌。”
“你要充分信任你儿子的知识贮备,和临场发挥的能力。”
“少说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玩意儿。”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宋于秋忽然起身离桌。
林雪春莫名其妙:“他干什么?”
阿汀茫然。
宋敬冬但笑不语,试着抿一口白酒,辣得咋舌。
没过一会儿,宋于秋脚步沉沉的回来,打开一团包裹齐整的小布块,一堆零碎的毛角叠得老高。
每张纸币的边角整齐,不知被小心翼翼地抚过多少次。
“你这……”
林雪春把握全家的钱和票,冷不防瞧见自家男人的私房钱,老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又是哪来的钱?”
“背着我赌钱去了?”
“还是工资里偷偷藏的零头?”
宋敬冬喉结滚动,语气平平地回答:“夜工攒的。”
林雪春顿时明白过来。
这人时常在外头耗到半夜回家,不是帮兄弟守厂子,就是帮弟兄跑场子。多少次叫他别碰烂摊子,他不听。
她想着他身上没钱,做不出坏事,久而久之就懒得管了。
谁能料到他上白天夜里的两趟班?
难怪回家倒头就睡,早上三叫四叫起不来。
想通钱的由来,林雪春上下打量宋于秋,下巴扬了起来。
“学会背着我藏钱了?”
“……”
“之前怎么不拿出来?”
她还记着没钱带女儿去城里看病的事儿。
“村大夫说不用。”
两个村子只有一个老村医,行医一辈子,也算有点本事。可惜上个月被儿女接到城里享福去了。
林雪春横眉:“把你能耐的,干脆别回家睡觉了,住在工厂得了。”
“……”
“要是没今天这事,是不是准备拿钱快活了?”
“……咳。”
宋于秋举起碗遮住脸,沙哑地说了一句:“胡说。”
“切。”
林雪春看着左右两边的钱,真不知该感动还是震惊。
倒是坐在身旁的阿汀有点儿着急了。
哥哥拿三百,爸爸拿五十,全家岂不是只有她帮不上忙?
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怎样办酒,请多少人,阿汀心不在焉地搅米饭,脑筋转得飞快。
她能干什么?
‘厨子’这个字眼钻进耳朵,立马想到一个好主意。
林雪春和宋于秋正说着河头的厨子手艺差,且村子里有点钱的都请河头厨子,来来去去吃得腻味。但这县城厨子贵得离谱,又要给红包又要管路费……
阿汀连忙举手,“我可以烧菜。”
暂时没办法赚钱,想办法省钱就好了。
然而家人面面相觑,林雪春哈哈大笑:“得了吧,你以为和家里烧菜能一样?摆十桌酒,少说百号人,炒菜的锅有你大。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抬都抬不动。”
“不会的。”
“我抬得动。”
阿汀大睁着清亮的眼眸,巴巴地看着他们,就差在脸上写下五个字:我真的可以。
林雪春仍然摇头:“咱们花钱享福的,你只管吃饱喝好,去当厨子干什么?那烟呛得慌,弄得脏死了。”
阿汀的脸迅速瘪下来,有点儿可怜样。
宋敬冬见势好笑,帮忙给出了一个主意:“摆酒不是还有几天么?让阿汀教我怎么烧菜不就行了?”
“你??”林雪春眉毛抬得老高:“老大爷们学这玩意儿?”
“试试。”
“试试吧?”阿汀咬着筷子头,小声求情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样儿。
“随你们折腾,别把家里锅碗瓢盆弄坏了就行。”
“也别打起来。”
耶。
阿汀开心了,这下再被哥哥捏脸皮,都不挣扎了。
饭继续吃着。宋于秋闷不做声灌了好几碗酒,突然拎着酒瓶子往他们碗里倒酒。轮到阿汀时,林雪春和宋敬冬同时伸手拦着。
“你给丫头片子喝什么酒?”
“阿汀还小呢。”
“一口没事。”
宋于秋睁着一双不太清醒的眼睛,把阿汀当成大人地问:“来一口?”
“就一口。”
今天是个好日子,阿汀决定‘舍命’陪爸爸,端起自己的空碗接了一些白酒。
“瞧这股劲儿。”林雪春啧声:“怪不得投胎在我肚子里。”
“走一个。”
宋于秋高举起碗,另外三个碗也凑上来,咣当相碰。
头顶的灯泡被风吹得微晃,光影斜斜。
*
饭后,宋于呼呼大睡,宋敬冬在底下给自己铺床。
阿汀晕乎乎地站在灶台边洗碗,林雪春走过来,像是随口说:“打明儿起,隔壁陆小子的饭让你哥送去。”
阿汀一下子清醒大半,轻轻抿着唇,不说话。
“以后别老去找他,多和王君他们玩。”
“省得被宋菇抓到把柄,去外头胡乱编排。”
林雪春看她傻愣愣的模样,又碎碎念道:“女孩子家家在外头可别碰酒。瞧你这点酒量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阿汀全听不见,双眼发直地盯着手上残留的一粒软米。
这个时候。
她在想,这个时候陆珣会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珣要解开封印(铁链)了,更凶更野了解一下。
第20章 他走了
深更半夜,阿汀掀开眼皮,又想起白天那番对话。
“你有没有想过,陆珣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宋敬冬面带微笑,做出几个猜测:
“开口说话,性情转好,不再当怪物?”
“像原来那样上山生活,自生自灭?”
“还是继续拴在屋子里,每天等着你去找他说说话,再给几颗糖给他?”
“……”
“现在有米面往家里送,但村子只管他一段时日的饿不死。你有把握照看他一辈子吗?”
“确定他愿意呆在村子里?”
“阿汀。”
宋敬冬又叫她,沉沉长长,犹如天边丝丝缕缕的云絮。
他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说:“人和怪物,山下和山上,陆珣只能选一个。不留在山下做人,就去山上做怪物。”
“现在至少还有一个选择。”
“再这样下去,也许他做不成彻底的人,也做不成完全的怪物。到时候山上山下都不要他,他就没处去了。”
“他以后会怎么样?”
万籁俱寂的时刻,一轮青色的残月挂在夜空正中。阿汀想了又想,不敢深想今后的陆珣。
但心底深处还是知道的。
前世那只受过虐待的黑猫,在中药堂里被精心照料三个月,满身的脾气总算有所收敛,不再见谁咬谁。
伤势痊愈后的第三天,阿汀看着它走进自己曾经的地盘,回归于族群。然后亲眼看着它被那些猫集体围攻,重新沦为一只伤痕累累的病猫。
外公一见黑猫就叹气,后悔:早知道不该救它。这下受过人的恩情,沾过人的气息,它成了野猫群中的叛徒,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黑猫大约不信邪。
它明明还是野性难驯的它,不过在人类家里借助两个月而已,凭什么说它是叛徒?
于是一次两次三次,整整挑战五次。
次次胸有成竹的去,次次失魂落魄的回。
直到有一天,它神气的尾巴被咬断一截,之后便天天窝在门口睡觉晒太阳,再也没有往街道跑过。
阿汀也记得,小黑猫的死。
那段日子它经常去找小区里,另一只优雅漂亮的小白猫。不料半途遇见凶神恶煞的讨债人。被生生的剥去皮毛,光!裸裸丢在楼梯过道里。
墙壁上写着八个字:欠债不还,杀你全家。
外公急得松开扶手,踩空台阶,瘦小而年迈的躯体,最后摔在小黑猫的旁边。
那一幕永远定格,无法释怀。
初初遇见陆珣时,阿汀看着他,不知怎的就想起小黑猫,想起无数的前程往事。
忍不住在意他,亲近他。仿佛面对轮回转世的小黑猫,想救助他,也想把他留在身边。
但这样是不对的。
陆珣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
阿汀揉了揉眼睛,低头下床,找不到自己的鞋,干脆光着脚踩在地上。
小心翼翼走到门边,弯腰钻过粗布帘子。在爸妈此起彼伏的呼噜中,悄无声息走下楼梯。
楼下的门半开,不远处架起一张单人木床。
阿汀在灶台摸索一番,再屏息凝神往门边走去。经过木床时,宋敬冬忽然翻了个身,惊得她原地呆了一下,踮着脚尖快速溜出去。
六月的夜晚闷闷的,空气很热。
隔壁屋子里还算阴凉,但猫还是被热跑了。剩下陆珣半睡半醒,在察觉阿汀脚步的刹那,仰起头去看她。
懒洋洋的。
他一根手指头不想动弹,就这样脑袋贴着地面,看她一步步走近,眸光澄澄。
越过半米的三八线,小小一团蹲在他的面前。
你来干什么?
陆珣抬起一半的眼皮。
这个时间点不饿也不伤,他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而来,便用脚尖把两个空碗推过去。同时舔了舔后槽牙,隐约还有残留的滋味。
今晚的酸菜鱼他很中意,猫也很中意,肚子吃的饱饱的,在地上还高兴得打好几个滚儿。
陆珣正在寻思着,该如何转述猫的傻样。
毕竟他不肯开口说话,也不干手脚笔划的事儿。光靠两只天赋异禀的耳朵,又不能动出一支歌来,帮他传话。
冷不防听到阿汀问:“陆珣,你想走吗?”
走?
走到哪里去?
他漫不经心地看她。
阿汀垂下眼,细腻绵密的眼睫盖住汪汪的眼珠,又轻轻问:“那你想留在村子里吗?我教你说话,也教你写字,你愿意留在这里生活吗?”
留?
山川河海是他的去处,猫狗狼虎是他的同伴,为什么要留在这小村庄里,被世间的条条框框束缚,又被区区凡人为难和指责?
陆珣别过脸。
果然是不愿意的。
阿汀的唇角抿成一条捎带失落的直线。藏在身后的左手和钳子露出来,紧紧夹住银链子,一拧———
‘咔嚓’的一声,银链断裂了。
陆珣立即看向那截断裂的束缚,又看向阿汀,眼睛稍稍迷缝起来,仿佛想要看穿她,心里有什么新的阴谋。
“你的病已经好了。”
“可以走了。”
清冷的月光之下,阿汀白得透明。两只眼睛水光潋滟,藏着无尽的心思。
陆珣一动不动,表情朦胧不清。
“是真的。”
“除了三个鸡蛋,我没有骗过你。”
“但是你要小心,不要再被人抓住了。”
鼻子酸酸的,头还是晕乎乎的,感觉在做一场梦。但这一定是糟糕透顶的梦。
阿汀忍不住伸手,想要最后摸摸他的脑袋。
也正在这个时刻,陆珣勾了一下唇角。
既像冷笑,又像无所谓,更像无厘头的怒火。他一点一点地站起来,骨架很大,个子好高,犹如黑夜里骤然苏醒的怪物,庞大而陌生。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像看着另一只陌生古怪的小怪物。
阿汀也站起来,光是安静睁着两只大眼睛,任由他的手指狠狠游走在脸上。扯扯耳朵,拉拉鼻子,第一次用他的手来认识她。
只是没想到,纤细的脖颈也会落进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