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醒来,门口又有耗子。”
王君紧张又期待地瞪大眼睛,阿汀也悄悄支起耳朵。
“这回是三只热乎乎的死耗子。”
“丢了吗?”
“丢了。大人嫌晦气,喂给外头的野猫。”
宋敬冬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嗓音低而温和,带点儿循循善诱的味道。这日头正中的炎炎夏日,愣是被他说成冷风嗖嗖的诡异夜晚。
胳膊上浮起一层绒毛,阿汀不自觉抚着。
“奇怪的是……”
“我一直坐在楼下看书,没瞧见有人来。但我妈回来,又瞧见门槛边一只半死不活的耗子。”
一而再再而三的耗子,难怪把妈妈气成那样,一口气不带喘地怒吼二十分钟。
“到底怎么回事啊?”
王君问出她也好奇的问题。
阿汀稍稍侧眸,猝不及防与宋敬冬对视,在他眼中瞧见淡如雾的笑意。
“你们有没有听过……猫的报恩?”
猫的报恩。
也许因为这个故事,阿汀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猫四肢灵巧,翻山越海来去自如。
它不分昼夜和四季地跑着,自由而畅快,在她身旁停顿片刻,又迅速地跑开,像海里抓不住的鱼。
陆珣。
她叫他,他停住脚步。
浓黑的一团东西变幻着,一下是人一下是猫,一下是别的动物形状。
原先想要抚摸他的人群也变了,发出高亢的尖叫,拼命的踩他打他。但很难碰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道影子,刹那间飘出去很远。
阿汀。
陌生而乖戾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
别留我。
他说:我不要你做朋友,更不被任何人驯服。
说完便绝不留恋地甩下一切。
说没良心也好,冷漠也罢,他奔向远方。
阿汀鼓着脸呼出一口气儿。
第二天早上,家门口又收到大礼。
这回是一片宽大的荷叶,装着一汪冰凉的溪水,浸泡三个饱满粉嫩的桃。
“昨天耗子今天毛桃,究竟哪个在背地里捣鬼?”
林雪春眉头拧巴,掂着桃子在阳光下仔细照着:“平白无故的送东西,肯定没好心思。这玩意儿有毛病,你们可别贪嘴。”
宋敬冬摇头:“没毛病,就是桃。”
“那你说说谁弄来的?”
“哪弄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村里还有这样水灵的桃?”
林雪春戒心十足。
宋敬冬无奈摇头,旋即对阿汀神秘地眨一下眼睛。
猫的报恩。
阿汀拿起桃子咬了一口,是甜的。
*
猫的报恩一直持续着,期间阿汀撞见过陆珣一次。
没有走近也没能说上话。
不过是无意间发现,隔壁二楼有双暗中观察的眼睛。当时阿汀弯下腰去捡果子,眼神相触不到一秒便划了过去。
他在盯着她。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定睛再望回去,只有影子一闪而过,快如错觉。
仅此而已了。
小半个月里,没有任何人再遇见过陆珣,更没提及过。他好像从未出现过的生物,或是不可言说的禁忌,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留一丝痕迹。
这段时间阿汀家里很忙。
林雪春在家不闲着,麻溜打出四件毛衣,留着全家一人一件。再拆掉旧衣服,布头拿去河头染一染,剪剪裁裁又是新衣裳。
顺手就把兄妹俩的秋衣做完了。
阿汀学来零星的门道,埋头编织出一块别致的花样来,得到全家人的夸奖。
花布铺在八仙桌上,又把‘猫’送来的花叶放进牛奶瓶里,摆在桌子中央。大伙儿瞧着顺眼,便没管她,任由阿汀摆弄着小玩意儿,渐渐把小屋子装点出许多花样。
父子俩则是白天在工厂做活。
宋敬冬晚上回来学做菜,宋于秋照常日夜两班。不过林雪春时不时去送盒饭,他很少再饿着肚子干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不知觉在指缝间滑走。
终于到了摆酒那天。
大清早拉开门,四只被拴住的野兔在眼里跳来跳去。
林雪春见怪不怪,一把抓起兔耳朵打量品相,一边说:“又是麻雀又是野兔,不如拉头野猪来。”
宋敬冬支着下巴笑:“别说野猪了,谁在后山上见过野兔?好像知道咱们家要摆酒,特意抓来这两只,估计花了不少心思。”
“倒也是。”
林雪春反正想不明白,自家什么时候救过如此知恩图报还有本事的猫。索性不想了,回头催促道:“阿汀,快把这两只兔子给弄进去,一会儿要来人了。”
自己说着往外头走。
六月二十六,老黄历里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家门前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非凡。
整整十二张桌椅,三轮车来回二十趟,好不容易运过来,把院子撑得满满当当。
屋里堆着鸡鸭鱼肉,还有一堆堆借来的碗筷。
屋后架设一口大锅,真有半个阿汀大。
早早六点开始忙,七点便有亲朋好友带礼来访。到十点,十张桌子坐得七七八八,孩子们在外头疯跑,捡着旧纽扣破树枝打打闹闹。
“雪春,这什么玩意儿?”
河头的卖菜婶支着腿,指向色彩艳艳的醋溜大白菜。
酒席开始前,桌上大多摆着地瓜条、油炸撒糖的花生米,还有井水冰镇过的瓜果切成小瓣,供大伙儿过嘴瘾。
正宗的凉拌菜,顶多一道皮蛋豆腐拌酱油。这黄瓜白菜裙带菜之类的,实在闻所未闻。
“能有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地里出来的玩意儿?”
林雪春开口便是数落:“大伙儿瞧瞧,这人连白菜都认不得,还敢在河头摆摊卖菜?”
卖菜婶呸了一口,“我问东处你偏答西,谁不认得白菜了?我是没见过这么弄的,别把我吃出毛病了。”
“就你金贵,不吃拉倒。”
林雪春一屁股坐下来,给她指点所有菜名,而后自个儿夹着吃,口中咬得咔擦咔擦脆。
她一副有滋有味的模样,看得身旁妇女忍不住,也夹一块丢进嘴里。
真别说。
黄瓜爽爽脆脆,酸辣可口,是没尝过的好滋味。
三两下吞进肚子里头,她连话都顾不上说,筷子又伸向别的菜。
“别光顾着吃啊。”
“就是,好不好吃也不说一声?”
猴急的模样惹得众人打趣。
妇女边吃边点头:“好吃好吃。”
“瞧你那点出息,八辈子没填饱肚子似的。”
“我来试试。”
其余人半信半疑地尝个鲜,立即眼睛一亮。
“这滋味……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弄?”
“凉菜吃着就是舒坦!”
“厉害啊雪春,哪来的厨子?”
“叫什么名儿?下回我也找他,这花样怪新鲜的。”
“做你的白日梦。之前我听别人说,县城厨子架子高,光是路钱辛苦钱,就比河头厨子贵得多。”
卖菜婶子脸色微变,拉着林雪春,有点儿恨铁不成钢:“你别是为了和婆家比排场,把钱全挥出来充阔气了吧?悠着点来,家里还两个孩子呢!”
“我又不是傻子,谁费那钱去请县城厨子啊。再说县城厨子来,做的菜还不一定比我这好呢。”
大伙儿连忙追问大厨是谁,林雪春有意卖一下关子。
正在这时,外头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是河头的豆腐婆。
林雪春招呼她坐下:“豆腐婆你跑什么?赶着投胎?”
豆腐婆上气不接下气,趴在桌上又是喘气又是笑,弄得他们一头雾水,几乎以为她中邪了。
“我给你们说。”
豆腐婆总算顺过气来,哈哈大笑:“雪春她婆家花大价钱请来的厨子,都走到村门口了,又给截回县城去了!”
“现在宋家大屋那十五桌人,全坐在那儿干瞪眼呢!”
*
“县城厨子半路退钱,宋菇已经气疯了!”
豆腐婆连说带唱腔的一句话,顿时激起千层浪。
“跑了?谁跑了?”
“这厨子好好的,钱收了人也到家门口了,为啥要跑?”
“豆腐婆你别是弄错了吧?”
“半路消息最容易出岔子。”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真相信豆腐婆的并不多。
只因为宋老爷子实在本事不小。
当年宋老太太连嫁两任,前疯后傻,曾有过‘克夫’的坏名头。这宋建党身为一个村外人,生得也算相貌堂堂,竟然愿意娶一个姿色平平的克夫女?
还愿意帮她养儿子?
于是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想瞧宋建党能活多久,命有多硬。
谁知他不但命硬,还心思缜密。总是春天想冬天,今年想来年的,目光远得厉害,做事也十具有章法,就这样生生将宋家发扬光大。
要不是他关门只管自家事,老村长还想过让他做新村长来着。
村民们都觉着有这位大家长坐镇,宋家很难栽跟头。
豆腐婆却是平白无故遭怀疑,满脸的不服气。
“我骗你们做什么?有这功夫还不如帮雪春家端两个盘子!”
她原地站起来,振臂一呼:“大伙儿过来,全过来,有热闹笑话听不听?!”
农村乡间爱死了热闹,一下子挪着板凳全围过来了。
“咱打头说起。”
豆腐婆有模有样地清嗓子,高抬左脚踩在板凳上,开说。
“宋家俩小姑娘,这回分数你们晓得吧?”
“这有谁不晓得?”
“宋菇四处说阿汀偷看人家试卷,要找老师校长问个清楚,这你们也晓得吧?”
“有这回事?”
“真告到学校去了?”
竟有好多人没收到消息,连忙去看林雪春脸色如何。
只见她平翘着一条腿,左手抓一把地瓜条,半点不慌乱的模样。
“没告学校,告副县长那儿去了。”
豆腐婆一拍桌,又把他们的心思拉回来:“接着就有意思了。”
“这副县长先找的校长,再找的监考老师,发现里头有文章。”
“原来有一天下午,管阿汀考场的两个老师里,班主任正好占一个。”
“然后咱们自家办的初中吧,语文数学还成,就是英语老比不过县城孩子。今年这门顶难,偏偏阿汀分数高得厉害,一百分的试卷她拿八十分,整个县没有更高的。”
“副县长一看就说了,肯定是班主任帮忙作的弊。”
卖菜婶子神色复杂,“老师认了么?”
“不认啊。”
豆腐婆脸色写着‘白日梦’三个字,连连挥手:“这班主任一口咬定自己是有什么‘师德’的,反正就是清白的。他说阿汀这分数想抄也抄不出来,有本事你作文也抄?”
“两人在校长面前大吵一架,这谁知道,班主任也是有来头的人。”
“他十年前被打到乡下,前两个月祖上太爷平反,家里头突然又起来了。你一个乡下县长,在小老百姓面前还能摆摆谱,真正遇上大地方大人物,算个什么玩意儿?”
豆腐婆啧啧两声。
不免有人问:“你说这么多,还没厨子的事?”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谁让你啰啰嗦嗦的。”
“副县长找班主任赔不是,请他去望海楼吃饭,结果干等一晚上,人家说不爱吃望海楼的菜。接着副县长朝饭馆小老板发火,小老板朝厨子发火。”
“饭馆厨子本来不能接私活,这回接了宋家大屋的活。小老板藏了心眼,问过副县长的意思,急急火火赶在进村前,把人拦下了。”
豆腐婆丢一个白眼:“这下不啰嗦了吧?”
这也太利落了!
那人目瞪口呆:“那……宋菇就把厨子放走了?”
“宋菇哪能给你笑话看!”
豆腐婆捂着肚子又哈哈大笑起来:“是宋菇她男人,说也说不过,拉也不敢拉,眼巴巴看着厨子跑了。一大老爷们闹得不敢回家,傻杵在村子口老半天。”
“宋菇在家等不着厨子,扯着男人哭爹喊娘,夫妻俩差点给打起来。”
想想场面还真有意思,大伙儿不禁乐坏。
“这回老宋家可太丢脸了。”
“这十五桌人拿什么招待?”
“西北风招待咯。”
纷纷打趣,倒是林雪春又咬着花生米,顺口道:“也不是多大事儿,我婆婆手艺过得去,先烧两个菜顶着。让家里男人去河头再请一个厨子来,赶得上。”
好歹是一家子,她不待见宋菇,村里也没多少人待见宋菇,闹一闹不妨事。公公婆婆和老宋家的颜面,做儿媳妇的还是不能随意说道。
尤其在外头。
“这你就不晓得了。”
豆腐婆说:“城里厨子讲究,只做‘县城富贵鸡’和‘县城大鲤鱼’,咱们河头货不配上他的砧板。人家来时候拉两大车玩意儿,满满的,走时候也是两大车的拉走。大屋里要啥没啥,老太太再厉害难道能凭空做出花来?”
突然想着什么,豆腐婆把林雪春拉到一边说话:“我给你说,大屋那儿正拿红鸡蛋和年糕条哄人,宋菇那黑心肝的,想清掉十桌,带剩下五桌来占你的地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