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颇有大姐大的派头。
身旁刘招娣忽然拉她,眼神示意她去看对面。
午后日头烈,她们坐在对门树荫下聊的天。林雪春装作不经意的挪去眼睛,骤然发现章程程家两道门微微开了,漏个缝隙。
里头藏着一颗黑眼珠,直勾勾往这边瞧着。
*
“怂蛋!”
林雪春在外头逗留了十多分钟,再回来时又积攒了半肚子怒火。
“头两天还说章老婆子变脸快。结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生来回打洞!这章程程功夫比她老娘还高深,套个娘胎传给儿子,又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赖子!哼!有能耐就世世代代传下去,做他们章家的传家宝得了!”
“轮得到她笑话咱们家破烂,说桌子椅角都被耗子啃过。我呸!明个儿就买家具去,崭新崭新的家具,气不死她个歪嘴斜脸的,我跟她姓!”
满口埋汰止不住,堪比大炮轰轰轰的发射。最后重重放了句狠话:“再敢来老娘头上撒野,揭了她们母子的皮!”
好了说累了,口都干了。
林雪春握住汤勺,真要给自个儿打碗汤润润嗓。眼珠一转,看到陆珣夹起一只剥干净的虾,要往阿汀碗里放。
想也没想,她伸手敲他的筷子。
“夹什么夹?又不是三岁小孩吃饭要人伺候!”林雪春机警且防备地盯着俩小孩,凶道:“自个儿管自个儿,少在我面前黏黏糊糊的!”
“咳。”
“噗。”
两个幸灾乐祸的人没控制住声响,引来陆珣黑洞洞的注视。
老手宋于秋瞬间收敛笑容,眼观鼻鼻观心拨米饭。那叫一个正直,罪证消灭得一干二净。
新手王君输在过分得意。
想起自个儿在食堂里遭受的非人待遇,感受着风水轮流转的快乐。王君不但对陆珣的视线有恃无恐,还试图吊起眉毛挑衅他。
忘了嘴巴里的鱼未经咀嚼,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好死不死一根鱼刺卡喉咙,顿时涨红了脸,压着喉咙一阵猛烈的咳嗽。
阿汀赶紧起身给她打汤。
“咳咳咳。”
捧着汤的手微微颤抖,王君愁着脸灌下一大口汤。吞咽下肚,终于发现陆珣正隔着阿汀往这边看,嘴角带着分明的嘲笑。
风水轮流转。
他掂起酒杯一饮而尽,把这句话还给她了。
算你狠。
轮记仇你姓陆的就没输过,行了吧?!
王君一扯嘴角,无语。
一顿饭小插曲接连不断,紧赶慢赶落下帷幕。
饭后大家伙儿都在帮忙收拾碗筷,陆珣在未来丈母娘虎视眈眈的两只大眼睛监督下,很规矩地收拾自己桌前的虾壳肉骨。
顺手拿起阿汀的碗,懒懒散散起身要走。对面的宋于秋叫住他,“有事,出来说。”
陆珣低头去看阿汀脑瓜顶上小小的发旋。其实只想留在这里收收碗筷擦擦桌。洗碗也行——大概行——至少不会笨手笨脚砸掉碗。
但阿汀径直夺过他手里的碗,手肘小小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快快跟上老父亲的背影。
这是替他拿了主意。
陆珣活着很少被人管,很乐意被阿汀管着。便凑过去咬耳朵,低低说了声:“我还回来。”
“好。”
有种当着家人的面耍亲热的感觉,薄脸皮的阿汀不好意思了,催他快去。
陆珣收回目光,抬脚走了出去。
宋于秋在门口等他,背影差不多就是典型的农民背影——身上压了太多年的担子,肩背不堪重负地打起弯儿。即使这两年生活条件大大好转,他还是习惯了节俭,穿着破布丁衣裳,只在乎干净,不贪图舒服的好料子。
陆珣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们俩严格来说是没话说的,沿着河走了老大一段,只有沉默在前后延伸。
直至走到小洋别墅那块,宋于秋大约搜肠刮肚想出了话题,“你跟阿汀说的那些,她在电话里说了。政策方面我想听你,再仔细说说。”
问题不大。
生意场上总要再三讲政策,讲局势,好让对家放下心来搞合作。陆珣对这套很熟,不必过脑子,动了动手指头便解释起来,“首要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引入外来经济促进市场。”
“就像往鱼塘里放虎鱼?”
虎鱼在日暮村那片专指一种牙齿很尖利的鱼,如同森林中的老虎,它在水中地位非凡,故而俗称虎鱼,凶猛如虎的鱼。
村子里养鱼的大户人家有三,宋家大屋那口鱼塘活鱼出得最多。旁人死活不解其道,唯独宋于秋天不亮起来捡树枝,撞见过养父往下头放虎鱼。
频率是十天半个月,一回十多分钟。
必不可免死些草鱼,不过打捞起虎鱼后,其余草鱼仿佛被激发了求生意识。在小小的水潭中争着抢着吃鱼饲料,精神奕奕的茁壮成长,反弥补了失去的几尾鱼本钱。
差不多就是这个理。
宋于秋文化水平不高,缺乏理论知识。但脑筋经常默不作声转着,转得很灵活,能快速把理论知识转换成自个儿能够吸收的俗理儿。
陆珣提起兴趣,多说了点政策变动。
为了配合经济发展,北通市内取消粮票的提案已经出来了。保守估计半年内实行,。
没了票,代表着市场经济的完全开放。货物供应不再按人头按成分算,自然价高者得,买多买少全看你兜里的钱能吞下多少。
“到时候物价会涨。”
甚至有可能飞涨到让人惊叹的地步。
陆珣看一眼宋于秋,“除了中药店铺,我建议你们自己做营生,别去工厂打工。手头的钱买房开店都行,趁着钱没贬值,换成其他值钱东西会比干存着好。”
“你现在具体做什么?”他问。
以为宋于秋对他的生意有兴趣,陆珣简单解释一番,顺势道:“下个月还要多开两家烟酒钟表店,做连锁打品牌。你、您有兴趣的话,可以合作。”
宋于秋没多想,只说不用了。
之后一大段的静默,两人前后走着,不远不近的半米距离没有过变动。陆珣有点看不透了,这位未来老丈人到底想干什么。
“阿汀前两天去找你了。”
突如其来的陈述句。
紧接着一句更语气平平的陈述:“你是男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里要有数。”
平淡,但意味深长。
陆珣忽然明白过来了,无论他的生意做得多么出色,抛出多少诱人的利润,这家人都不会搅和进来的。
因为宋于秋不松口,不肯占他丁点的便宜,就是为了在这时候,能够毫不心虚以长辈的身份,以宋当家的身份向他表示:你是男人,你跟我女儿来往我不阻拦,但你心里要有数。不能做任何过分的事,不然我会找你麻烦。
假如收了好处,这话就说得不够分量了。
这份觉悟姗姗到达,陆珣刚想明白。冷不丁宋于秋又说:“钱不好赚,不沾血的钱更不好赚。有的罪名没了,有的罪不会没。事能做不能做,心里也要有数。”
完了,新一份觉悟来了。
原来宋于秋扯政策扯生意,不是为了自家,而是要打探他陆珣的路子究竟正不正。然后告诫他,别去贪图不该要的钱,别做过线的事。
陆珣不太清楚他走后宋家小屋的变化,但清晰记得,他还在小屋的那段日子,宋于秋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林雪春常常因这一点大动肝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而今天。
宋于秋破天荒的话多,几乎把半年份一年份的字句全给他了。
说明在宋于秋心里,陆珣还是宋家的小子,是他是他不带血缘关系的半个儿子。
养过一天便要管教一世,他在意他,希望他不沾染邪路。所以拐弯抹角把他拉出来,好坏说了长长一通,扮演起父亲的角色。
原来。
原来如此啊。
他说的那番话,除了宋家之外真没人在陆珣面前说过。
当然有的是不敢说,有的不好说,还有不想说不屑说的。陆珣离了山,在这尔虞我诈的凡间徘徊着,早早习惯人人明哲保身的法则。
以至于宋于秋猝不及防立在眼前,背影骤然变大,变高变直,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陆珣静静望着,有点儿不可思议,像是看到了另一种怪物。
他本是被放逐的人,动物,或者称之为一个破烂玩意儿都行。仇视着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人,撇去阿汀,没一个值得他尊敬学习的。没有。
现在突然就有了。
很明白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无法拥有一副深厚广博的胸怀,无法活得如此恩怨分明。并不妨碍陆珣在这一刻心服口服,且垂落眼眸,正经回了一句:“我有数。”
后来就没再说话。
回到宋家院前,宋于秋在门边止住脚步。
“我家女婿没那么好当。”
说话时看着林雪春忙进忙出的身影。陆珣顺着目光看过去,入眼的却只有阿汀。
她把剩下为数不多的鱼肉夹在小碟子里,坐在板凳上喂猫。纤纤的手指顺着毛发抚,似乎在和猫说着什么悄悄话,两道细眉弯如一轮新月。
下午一点,陆珣该走了。
手指头捏捏猫耳尖,它闭着眼睛转个身儿继续睡,光给他个大屁股表示猫猫很累了,深睡中,谁都不准打扰。
“不想走就算了。”
宋敬冬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宋于秋,挠着猫说:“我爸年轻时候干不少浑事,血气重。我妈说这么多年,没见猫猫狗狗的亲近他。难得这小家伙儿机灵,朝他讨过鱼。我爸这一惦记好多年,路上碰见黑的猫都走不动路。”
“难得碰面,不如留下来多呆两天。“
陆珣想了想。
猫在这有吃有喝不闹腾,指不定蹦蹦跳跳抓两只耗子,能讨夫妻俩喜欢。还有最最重要,猫在这,给他正大光明来访的理由。
可以,很可以。
因此不假思索就丢下猫,陆珣准备离开。
屋里林雪春头一伸,果然瞧见阿汀轻手轻脚也往外走。
“阿汀,你去哪儿?”
阿汀转头过来,满脸无辜,“我送送他。”
“大白天有什么好送的?”
大男人用得着你姑娘家家出门送?
林雪春大大翻个白眼,猜透女儿的小算盘。她要拦,奈何宋于秋要放,闭着眼睛让小丫头去。小丫头霎时间喜形于色,乐颠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
“说什么呢你。”
林雪春不满,推了一把。宋于秋像个不倒翁似的身体斜过去,又默默地板正。
“雪春姨你别急!”
看出林雪春有亲自出马的势头,王君原地跳了起来,铿锵有力道:“我也去送送陆小子!”
好样儿的君儿!
林雪春朝她使眼色:看着他俩!
王君点点头:保证看着他们!
然后急匆匆冲出屋子,跑出院门。确定离开了林雪春的视线范围,王君这才停下来,慢慢悠悠打个哈欠。
“前有狗贼,后有追兵。我这女侠处境艰难没谁了,竟然还愿意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啧啧。”
“不愧是我!”
王女侠送给自己一个大拇指,弯腰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搁个七八米,不紧不慢跟在陆珣他们后头,盯梢儿。
一只燕子低空掠过,阿汀往旁边躲了躲,形成两人并肩走着的画面,非常静。
“工作上有事么?”阿汀率先打开话题。
陆珣嗯一下,“下半月忙。”
陆京佑回程在即,小辈们拼命抓着最后的时间互相打击。陆老三频频出手,身上漏洞越来越多,是时候划过大圈让他往里跳了。
布起局来,一天四十八个小时不够用。
“那你多休息,少喝酒。”
提起酒就会联想到那天晚上,小姑娘双手背在身后,十根手指头一会儿玩空中对指尖,一会儿相互交错,活泼得很。
眼珠子东西南北转悠,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枝叶看看蓝天,就是不太看他。
远处一堆姑娘在树下跳皮筋,毛头小子坐在地上玩珠子,吵吵嚷嚷的。
“啊我的珠没了!”不知谁在喊。
圆滚滚的剔透的玻璃珠在粗糙的石头路面横冲直撞,在阿汀脚边滑了过去。她丢了重心,下意识去搭身边的陆珣。
没想到他反应比她更快,已经稳稳攥住小臂。
“谢谢。”
指尖碰到他的衣料,又悄然退回来。阿汀拢了拢头发,站好,发现脚下摊着两根鞋带。
她把自己鞋带踩松了。
“今天好像不走运。”
小姑娘不走运,偏偏笑得不带芥蒂。一张粉黛不施得小脸,一份明晃晃的灿烂。有鱼的灵动,还有猫的可爱。
“别动。”
陆珣一声令下,自己低了下去。
本来比她高很多,需要仰望的高度。毫无预兆就低了下去,变成俯视的角度。薄纸般的眼皮半落,下颌角线条锋利。
他帮她系鞋带。
两根鞋带在他手下流畅的缠绕,两端被捏着,缓缓往外拉,一个蝴蝶结成了形。漂亮,柔软,不可思议的轻盈。
“在那里!”
“我看到珠子了,跟我来!”
毛头小子的群体浩浩荡荡经过身旁,微风卷起发梢,他在这时抬起眼睛看她。
为什么不问呢?
阿汀想着,也问了出来:“你怎么还没问我?”
“问什么?”
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狡诈。
阿汀抿唇不语了。
小姑娘脾气不大,使性子的次数只手可数。陆珣很喜欢逗她,招她发火,再放任她抓抓他挠挠他。因为他发现了,阿汀的好性子朝着所有人,唯独这点小性子藏着掖着,全天下只朝着他来。
是他的。
只是他的。
“不是说今天必须回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