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荀料到她答不出来,侧首瞥了她一眼,谁知这一瞥之下,面色突然大变。
他的目光锁在妙芜脖颈后侧,沉声道:“谁打你了?”
“什么?”
谢荀眸光微冷,“你脖子这边怎么了?”
妙芜恍然。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后侧,哭笑不得道:“啊,你说这个呀。这不是被人打的,这是刮痧留下的。”
谢荀沉默了一会,耳下微微泛红。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又过了会,才开口解释道:“灵物也,灵气所化。故而若是书灵,便是笔墨之气所化;若是地缚灵,便是山川地脉之气所化;以此类推,若是剑灵,便是剑气所化。这种灵物平常无形无声,难以捕捉,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凝聚显形。”
妙芜接着道:“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我们得等这剑灵显形了,才能捉得住它。”
正说着话,地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王牧之站在廊下,压着声音道:“琢玉,他们来了。”
谢荀长身站起,将手中剑柄轻轻往上一抛,换了只手接住。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那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笃定,是少年人独有的恣意张扬。
有那么一瞬间,妙芜觉得他简直在闪闪发光。
“上钩了。”
谢荀勾唇一笑,抓住妙芜的后衣领把她提起来,而后单手搂着她一边肩膀就带她跳了下去。
落地之后,谢荀飞快地松开手,在她肩上推了一下,肃声道:“去大殿里待着,不许出来。”
妙芜心知他们等了大半夜,这是终于要开始干正事了。她一个连五行八卦符都使不全的渣渣,就不要在现场拖后腿了。
因此谢荀刚说完,她便极为乖觉地带着丁九钻进大殿里。她爬到临窗的案桌上,将窗子偷偷拉开一条缝,给自己寻了个看戏的好去处。
王牧之引着一队梦游的弟子来到阵法中央,每个弟子手中都拿着一柄桃木剑——为防血溅当场的惨剧重演,他们将所有人的太极诛魔剑都收回库房,以木剑代之。
法阵之中,数十个小弟子对月舞剑。剑招时而柔缓有如小桥流水,时而迅疾如北风凛冽。初时众人还只是各自舞剑,慢慢地开始变成两两对剑,而后渐渐地向混战演变。
谢荀手执一柄桃木剑,如游鱼戏水般从众弟子中间闪身而过,每次只出一招,次次都能准确无误而又恰到好处地接下某位弟子的必杀一击。
渐渐地,阵法中的弟子们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逐渐将手中木剑对准谢荀,争先恐后地攻了上去。一时间,场中剑影如流风回雪,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谢荀出招愈来愈快,他不格挡,每次出剑,剑身总能从一个奇诡的角度插`入,他横剑一拍,剑身拍在对方的手腕上,只一下就能叫对手筋骨松软,再无力握住手中的剑。
谢荀挑掉最后一名弟子手上的剑,他一直拿在手中的断剑剑柄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他将剑柄往空中一抛,便见一道血光隐隐的人影慢慢凝结成形。那人影一抬手握住断剑剑柄,忽有一道烈焰自剑柄下蹿出,那焰火跳跃不休,一半是如血的红,一半是如墨的黑。
血影挥剑朝谢荀攻来,谢荀用桃木剑接了一剑,那诡异的火立刻缠上木剑,顷刻间就将木剑燃为灰烬。
王牧之和谢荀隔空对视了一眼,当机立断,大喝:“结阵——缚灵!”
早早便守候在阵中的诸弟子听令立刻放出手中的缚灵索,右脚一跺,踩在阵中符文之上,齐声喝道:“抱心守一,伏魔诛邪!缚——”
红色的缚灵索从四面八方飞了出来,如灵蛇出窍,分别缠住场中血影的躯干和四肢。
谢荀早已召出了三思,他提着这柄蓝光湛湛的飞剑与那被缚灵索缠住的血影瞬间又过了几十招。
法阵中的弟子个个额上冒汗,渐渐显出不支之势。
王牧之色变,大声道:“糟糕,这些缚灵索撑不住,要断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才落,缚灵索便闻声断裂。
牵引着缚灵索的小弟子们霎时间倒了一地。
谢荀见此以掌触摸地上符文,喝道:“金甲巨灵!”
场中法阵霎时一亮,妙芜看到地上冒出冲天的金光,金光中凝出十尊威风凛凛的金甲巨灵,比上次妙芜在谢家用锦衣诀召出来的还要高大威武。
十尊金甲巨灵合围而上,将那血影团团围住。那血影被金甲巨灵的围攻短暂地压制了一会,剑上烈焰骤然一分为二,黑色的火焰嘭地炸裂开来,黑焰一落到金甲巨灵身上,便立刻将金甲巨灵吞没了。
这一击爆开,剑上只剩红焰。
那血影终于冲破法阵,它往空中纵身一跃,跳上屋檐,旋即往观外奔逃而去。
谢荀立刻提剑追了上去。
王牧之点了几个剑术上佳的弟子,人手一柄太极诛魔剑,也追了出去。
观主和几个长老围到三清殿外,心有余悸道:“还好往王家送了书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剑灵,简直不似灵物,倒似那剑的主人重生于世一般。”
“你们观那剑上赤黑双焰,是为何物?”
观主斟酌良久,沉重道:“红焰为主人精血所化,至于那黑焰……恐怕是怨气啊。”
妙芜从殿中走出来,问:“观主如此担忧,莫非那怨气有什么可怕之处?”
观主叹道:“那怨气倒也没有多可怕,只是怨气乃嗜人心智之物,若是一不小心沾染上了,便极难根除了。”
妙芜眼皮一跳,想到谢荀那平日里已然隐隐显出几分偏激的性子,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担忧。
谢荀他们这一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到观中。
他们一回来,观主和几位长老便围上去询问情况。王牧之摇头,只说那剑灵一钻入大峡谷中便不知所踪,他们多番搜查依然一无所获。
谢荀被人群簇拥着,脸上虽然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然而心中早就有些烦躁不耐了。
那剑灵很强,若是能驯化为之所用,他在剑术之上便能再有突破。
虽然他的剑术在碧游观同辈之中早就没有敌手,但他已经困在当前境界整整两年没有明显的长进了。
他有点焦虑。
谢荀眸光一转,忽然发现有个小小的影子坐在三清殿的门槛上,头靠着门,面容沉静,睡得正香。
这人还真是……
哪里都能睡着?
谢荀走到妙芜身前,微微弯腰,凑近了看她,感觉她的呼吸徐缓地吹到脸上,是真的睡得很沉了。他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她依然没有醒。
丁九蹲在妙芜脚边,爪子碰了碰谢荀的靴子。
谢荀一撩下摆,干脆蹲下来,小声问:“她怎么在这里睡?”
丁九缩了缩脖子:“等、等你。”
谢荀挑眉,“等我?”
丁九点了点头:“担、担心,心你。”
谢荀脸上的表情僵住,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回答。好一会,他才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丁九。过了会,他又转过身来,弯下腰,轻柔地将妙芜抱了起来。
妙芜睡得太沉,并没有醒。被谢荀抱起来后也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抓着他的前襟,脸在他的胸口蹭了两下。
谢荀一路将妙芜送回厢房,直到把她放到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妙芜还是没有醒。反而将被子一卷,本能一般滚到床榻内侧继续睡。
谢荀抱臂站在床边看了会,小声嘀咕:“这么能睡,猪托胎转世的吗?”
丁九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荀朝丁九做了个嘴巴上锁的手势,又在脖子间抹了一下,见丁九被吓得猴容失色,这才无声大笑着出门而去。
捕捉剑灵未果的郁闷不知何时已被扫荡一空。
他经过三清殿,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响。抬头,便见那只草鞋风铃挂在檐角,随风摇曳。他飞身而上,将风铃自檐角摘下,拿到近前看了一阵。
还是好丑。
不过,看在她这么诚恳的份上——
他就勉为其难收下好了。
第31章 男主他爹
妙芜这一觉一直睡到午时,才有女使进来唤醒她,说谢七公子已经装好牛车,等了她许久。她再不醒,今晚之前恐怕无法抵达家塾。
妙芜爬起来看了看日头,赶紧洗漱一番,随便抓了点吃的,背上竹箧,一路奔跑到男客厢房所在的院子,由着小厮引她去了马棚。
“六哥,我不与他们一道走。你另外送我!”
妙芜刚踏进马棚所在的院子,便听见王雁回的声音。
王雁回一转头见到她,立刻冷哼了一声,拉着谢妙音钻入马车。她的声音隔着车帘子闷闷地传出来。
“六哥,你既不愿意送我,便另外找个人来替我们驾车。”
王牧之抱歉地朝妙芜笑了笑,又冲谢荀作了个嘴型,无声地说:“这是位祖宗,我开罪不起。”
谢荀嘴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地往车辕上一坐,手中的小鞭子指了指妙芜:“你还不上车?”
言罢,冲看守后门的太极观弟子道:“开门。”
妙芜赶紧背着竹箧爬到车上坐好。
道观后门大开,牛车从专用的青石车道上缓缓地驶了出去。妙芜回头看,只见王牧之站在马车旁边,微微倾身,眉头有些不耐地微微皱着,似乎正与车中的人对话。
“唉。”
妙芜转过头,捧着脸叹了口气。
谢荀一条腿屈起踩在车辕上,另外一条腿自然地从车边垂下。他身体后仰,靠着身后的箱栊,整个人长手长脚的,窝在这样小小一辆牛车上似乎显得有些局促。
“你唉声叹气什么?”
“唉”,妙芜再度叹气,“我看这个王雁回忒记仇,只怕到了家塾,我要天天和她撕架了。”
谢荀轻哼:“你还怕这个?”
“也不是怕,就是烦你懂吧?如果天天有人蹲边上等着给你使绊子,你烦不烦?”
谢荀凝眉道:“进了我们谢家的地方,她倒敢欺负我们谢家的人。”
他说完忽而斜瞥了妙芜一眼,妩媚的桃花眼似笑非笑。
“使绊子可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妙芜道:“谢琢玉,你这话可扎我心窝子了啊。你扪心自问,最近我可有给你使过绊子?没有吧。我已经改邪归正了呀,你怎地还斤斤计较?哼,做人这般小气,真是枉为男儿。”
前面的话谢荀倒还没什么,听到最后一句“枉为男儿”,他便直接伸过手来按住妙芜的头发一通乱揉。
胭脂好不容易给妙芜梳了个精巧的发髻,全被这厮给揉乱了。
妙芜气得,在路上就把头发解了,用手拢着梳起辫子来。
少女头发松软,在阳光下呈现出和眼眸同系的深棕色,蓬松地垂在脸颊旁,衬得明丽的面庞愈发柔软无害。谢荀看着看着,心间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收回眼神,抬手按住急遽跳动的心口,迷惑地想着,我这是怎么了?
这头老黄牛今天总算不辱使命,顺顺当当地将他们拉到了家塾。
到了家塾,先去司掌食宿的长老那里领了宿舍的钥匙。
家塾中的宿舍是两人一间的小院子,南北朝向,中间一间书房公用,东西两翼则各有两间屋子,为弟子们行居起卧之地。
男女院子分开,男弟子的院子皆坐落于紫竹林,女弟子的院子则位于碧桃林。
谢荀将妙芜送到碧桃林,帮她把箱栊搬入屋内,便赶着牛车走了。
幸好屋子皆已收拾干净。妙芜将铺盖铺好,取出常用之物摆到桌上,架上,便拿着钥匙走到院门,抬头一看,只见月洞形的院门上嵌着一块石匾,上面书着:乾一十三院。
妙芜跑到隔壁两个院子看了眼,只见上头分别写着“乾一十二院”和“乾一十四院”。
看来女弟子的院子应该都是以“乾”字开头,再附上数字作为编号。
那男弟子的宿舍呢?莫非叫作“坤某某院”?
妙芜刚刚收拾了一番屋子,手上沾了灰,想找点水洗手,在院内却没找到,只在院门后找到了一只朱红色的木桶。她想起来时路上似乎在碧桃林中看见过一口井,所以这是……
苍天啊,以后都得过上自己打水的生活了吗?
妙芜心中哀嚎一声,忍不住开始想念起在谢家有雀枝、宝翠照顾的日子。
哀嚎归哀嚎,该自己来的还得自己来。
妙芜撸起袖子,提了那桶到井边,才刚刚用辘轳打上一桶水来,便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
抬头一看,好嘛,果然是冤家路窄,才刚在太极观中不欢而散,入了家塾,这么快就又碰上了。
妙芜本着“人不惹我,我不惹人”的原则,将水倒入桶中,提起水桶默默地与二人擦肩而过。
谢妙音叫住她:“阿芜妹妹,我看这水甚重,我帮你一起提吧。”
妙芜抿唇一笑,“没事,我拎得动。”
王雁回冷哼道:“谢三姐姐,你理她做甚,咱们走。”
说完拉起谢妙音便走了。
妙芜提着一桶水,走走停停,好容易回到乾一十三院,却见小院院门紧闭。她上前推了一把,发现院门好似被人从里头反锁住了。
奇怪,莫非是与她同住的人回来了?
妙芜抬手拍了拍门。
过了会,院内传来脚步声,一人说着:“就来了,别拍了。”
妙芜的笑僵在脸上。
不会吧……能有这么惨?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的少女一身茜红衫裙,穿得好似一片秋日枫叶。
来人打开门一见到妙芜的脸,显然也呆了呆。
半晌,两人同时道:“不会吧,你也住这里?”
王雁回说:“废话。”
妙芜则点了点头。
两人又是一呆,王雁回率先反应过来,甩手就要把院门再关上。妙芜眼疾手快地挤了半个身子进去,卡在门缝里,双手按在门上,做出一副小人得势的样子道:“你敢给我吃闭门羹?这可是我们家家塾,你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