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阿芜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禽鸟,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
她不断地哭,不断地问:“婶婶,我是不是瞎了呀?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二家主谢泫飞信传书,请了南疆段家人来,看过之后,断定此乃邪气入体,汇聚右眼所致。这邪气已侵入骨髓,难以拔除,若冒然驱除,恐怕会伤了宿主性命。
自那日起阿芜便恨上了他。
从前她会甜甜地唤他“七哥”、“小堂兄”,自那日后便再也没有唤过。
直到今年他把人从南疆接回来,才在路上难得听她开口喊几声“小堂兄”。
谢荀又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屋顶的房梁间。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思一时一个样,两年未见,有些变化也属正常。
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也不是不能试探一番。
谢荀抬起手,暗夜间这手指骨修长,指尖一点幽蓝剑光一闪而过。
一夜过后,第二日家塾又生了一些变故。
洛子桑昨夜才在规诫堂中痛骂,要写信给洛家小家主告状,第二日清晨,洛家小家主竟似早已收到消息,亲自登临家塾,代两位小辈向各位长老赔罪。
家塾中有不少女弟子听闻这个消息,登时桃腮飞霞,春心泛滥。
“据说这位洛小家主乃是金陵第一美男。他虽是家主,其实也不过才年近不惑。且我听闻呐,这位洛小家主家主乃是极为痴情的一个人。他青年丧妻,爱妻高氏逝世后便一直守身未娶,孤独至今。”
段红昭听到此言,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妙芜便问她:“你怎么了?”
段红昭道:“你别听这群傻姑娘胡咧咧。那洛小家主虽有一副好皮相,却实在不是个东西。”
“如何就不是个东西了?”
段红昭道:“他当年娶高氏不过是为了借高家的势。他仗着一副好皮相惑得高氏神魂颠倒,不管什么都依着他,帮着他。后来高氏在仙门大乱中被萧氏魔头手下的人掳走,他却忙于洛家内斗,无心救人。致使后来高氏受辱自杀。人死了,他才捧着个牌位装起深情来,好不要脸。”
仙门大乱,萧氏魔头,这两个词妙芜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可惜仍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红昭奇道:“什么?仙门大乱这么著名的战役,你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妙芜摇头道:“我大伯父不让家里人提当年的事。”
段红昭奸笑两声,勾过妙芜的肩膀道:“我那有许多关于仙门大乱的话本子,你若想看,等下学了去我那儿拿?”
妙芜眼睛亮了亮,点了点头,和段红昭一起奸笑起来。
谁知这日修行结束,谢荀便来寻她,叫她打点好随身行囊和符箓法器,明日一早和他一起押送徐青去龙门镇徐家。
“这么突然?”
谢荀道:“这徐青不仅偷了徐家的陨铁,拐跑徐家剑庐的铸剑师,还杀了家塾的徐氏巡山人,偷盗洛家铸剑秘籍,把徐、谢、洛三家都得罪透了。因着他本来出身于徐家,今日那洛小家主亲自登门,提议将此人送回徐家,由三家共审。”
妙芜点头,又问:“那为什么要带上我呀?”
谢荀见她脸蛋圆圆,因为刚刚练完剑,脸上还带了点潮红,益发衬得肌肤如雪,像只粉团子一样可爱。
他不由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笑道:“你以为就带你一个呀?三叔公还点了几个别的弟子,说是带你们一起出去历练历练。”
妙芜拍拍谢荀的手。
“小堂兄,疼呀……疼,疼。”
谢荀收回手,见她脸上果然红了一块。他不由搓了搓手指,心想,怎么这么娇气?他都没用劲,怎么捏一下脸就红了?
妙芜捂着脸,怒瞪他,“小堂兄,不许、不许再掐我的脸。下次再这样我咬人了。”
谢荀将手递到她面前,说:“随便你咬。”
皱一下眉头,他跟她姓。
妙芜嫌弃地看了一眼,啧啧道:“你手没洗呢,我才不咬。”
言闭在谢荀反应过来之前退入门内,甩手关上院门。
第二日清晨,她背着个小包裹来到规诫堂,便见院中站了几个人。洛子桑、洛淮并肩而立,谢妙音和王雁回站在廊庑下说悄悄话,段红昭则金刀大马地坐在一张摇椅上,哈欠连天,一转头见到她,便从摇椅上跳起,朝她走来。
“这次下山历练,你也去?”
“嗯,我小堂兄说是三叔公点的人。”
正说着,便见几个弟子抬着一只锁妖笼走出来,笼中一人垂首跪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
忽地,那人抬起头来,扭头看向妙芜,用口型无声地对她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段红昭皱眉问:“这人对你说什么?”
妙芜心里也有点不安,她将段红昭拉到一边,道:“这是条疯狗,咱们别理他。”
心口却砰砰跳起来。
他知道什么?
那夜离魂出窍时,他看到她的魂魄了。还有,洛淮说宫家的无音弦就是用来对付夺舍之人的。
像她这样被系统安排魂穿的,算是夺舍吗?
院中弟子将囚车装载好,谢荀便从规诫堂里走出来,招呼道:“走吧,车马已经备下,我们过去和三叔公汇合。”
须臾,一队人马浩浩汤汤,下了山,往龙门镇的方向行去。
妙芜骑着匹小牝马,戴着遮阳的帷帽,一路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段红昭喊了她几声,没听见她回应,这才打马过来和她并行,低声问道:“我刚刚说等到了徐家把话本子给你,你没听到吗?”
“嗯?啊,嗯,听、听到了。”
段红昭有些担忧:“你怎么了?难道早上被徐青吓到了?”
妙芜摇头。
谢荀行在队伍最前,他回过头,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看了妙芜一眼。她带着帷帽,看不到脸上容色,然而整个人却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起早了?没睡好?
他垂下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行到洛淮身边。
洛淮朝他笑道:“琢玉兄。”
……
“宫家的无音弦,可以把夺舍之人的魂魄震出体外,那有没有可能把普通人的魂魄震出体外?”
洛淮轻笑,“怎么可能呢?琢玉兄未免也太看得起宫家的无音弦了。”
谢荀双唇紧抿,忽地扬鞭拍在马屁`股上,一骑绝尘。
“琢玉兄,你上哪去?”
“我去前面探路!”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现在进入本日的快问快答时间~
1、小堂兄和阿芜的生肖分别是什么?
2、小堂兄吃葱吗?
3、阿芜下一章会掉马吗?
第41章 送水的兄长
龙门镇因乡民十之八.九皆依附徐家生活,故而大多不事农桑,全镇便靠打铁铸剑为生。
刚靠近龙门镇地界,便见大道两侧林木繁密,然而往前行了一段,繁密的林子却似被狗啃了一般,不是这里秃一片,就是那里少一块。
三叔公坐在老青牛背上啃桃子,见几个晚辈看得满脸新奇,便道:“这徐家剑庐日日烧柴打铁,所费柴火甚巨。几十年前甚至一度出现把周围山林都砍光了的光景。没了柴,炉子怎么烧,铁还怎么打?”
“因此徐家前任家主痛定思痛,励精图治,发动全镇乡民上山种树,为此还特地钻研出催生树木的秘法。你们别看现在这林子这边秃一块,那边少一点。等过两日种了苗下去,拿秘法一催,就又给长回来了。”
三叔公说得诙谐,把同行的几个小姑娘都给逗乐了。
妙芜心想,这徐家前任家主人才啊。这要是在她那个世界里,就应该把此人上交国家,发配他去大沙漠里植树造林,为祖国绿化做贡献。
又往前行了一段,道路两边开始出现许多丈许高的石碑。这些石碑的形制也和一般界碑很不一样。
碑座都形似剑柄,碑身细长,宽约三尺,宛如一柄朝天而指的利剑。碑文用的是草书,一眼望去如游龙走蛇,极为潇洒不羁,甚至隐隐的有种凛冽剑意扑面而来。
三叔公便如带着家中小娃娃出门郊游踏青般介绍起来。
“此碑又名铸剑碑,乃徐家历代铸剑大师的功绩碑。”
段红昭脸上一阵扭曲,忍了一会,终是没忍住,问:“这铸剑碑底下不会都埋着那些铸剑大师的尸骸吧?”
要真这样,那这一路进来看到的都是坟墓啊。
这么多坟墓,想想就怪吓人的。要是哪天尸变了,或者化鬼了可怎么办!
段红昭想想都觉得愁死了。
这时谢谨从前方驱马倒回来,听见段红昭这么问,这位平时极为惜字如金,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开口多说话的大公子居然破天荒地解释道:“徐家人有公墓,龙门镇上不管何人过世,只要生前未曾违反家规,被逐出徐家,便可移入公墓入葬。”
说完,停了一会,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谢家年年都会来龙门镇上拔禊除秽,小段姑娘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段红昭脸上一红,声如蚊呐,“多、多谢大公子。”
谢谨摇头表示不必言谢,又望向妙芜,温声问道:“阿芜,你今日可是身子不适,怎地一路上无精打采?”
妙芜不想自己带着帷帽还叫大哥看出她满腹心事来,赶紧猛摇了两下脑袋。
谢谨双腿一夹马肚,驱马靠近妙芜,从行囊袋中抽出一只牛皮水囊递过来。
“方才琢玉在前方探路,找路边一户庄户要了些水,这里头的水还是温的,你喝点水,仔细莫要中了暑。”
妙芜抬头瞥了眼天空中温和的太阳,阳光洒在人身上那叫一个温暖舒适,晒得人懒洋洋的直想睡觉。
这天气,中暑?
不能够吧。
妙芜接过水囊,乖巧地答应下来。心中依旧有些烦乱。
方才她用意识问过系统,像她这样的算不算夺舍。系统的回答却模棱两可。
“这样的小世界形同芥子,都处于主神系统的管束之下。其中的道具角色承担起世界的正常运转,然而正如同机器会损坏,道具角色也有可能会崩溃,跳出原剧情线外,继而引起世界崩溃。”
“这时系统便会引入宿主这样的穿书者,进行剧情维护。因为穿书者无法身穿,所以在这个世界降落时便需要一具肉身作为容器。每个世界都有几具固定的容器,这些容器的身体极易与外来的魂魄融合,是上佳的降落地。”
妙芜隔着幕篱看向谢谨关切的脸,心中不断想着,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会是什么道具,什么容器呢?
谢谨驱策马匹回到队伍前方,同谢荀并辔齐行。
谢荀道:“小九怎样了?”
谢谨摇头,“当是无碍,许是骑马骑累了。”
谢荀又问:“……那水,她喝了吗?”
“嗯。”
谢谨惭愧道:“琢玉,我竟不如你心细,阿芜一路容色疲倦,我居然然半点都没有觉察。我这大哥当得失职。”
谢荀没忍住,噗嗤了一声,继而仰头大笑,笑了半天,才摸了摸马颈上的鬃毛,忍俊不禁道:“大哥,你再这样下去,等到以后娶亲,莫不是要将小九栓裤腰带上,陪你一起跟新娘子拜堂?”
谢谨双颊微红,面上平平无波,低叱道:“琢玉,岂有你这样戏弄兄长的?”
往前又行了一段路,谢谨忽然低声道:“阿芜的眼睛这样子,我若不等她眼睛治好了,寻得如意郎君,是断然不会成家的。”
谢荀听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如同蝴蝶的翅膀,扑簌簌闪了两下。他语声艰涩,“都怪我……”
谢谨道:“琢玉,你当知道,我与父亲从来不觉此事乃是你之过错。只可惜阿芜当年在墓中受了惊吓,已记不起当时究竟是何人引她进那帝王墓。日后若叫我找出此人,定要他将阿芜受过的苦痛双倍奉还!”
队伍最后,段红昭单手捧脸,痴痴地将谢谨的背影望了许久。目光灼烈,妙芜觉得要是人的目光有热量,此刻她大哥的衣衫已经被段红昭灼穿了。
“段姐姐,你再看,回头我大哥要发觉了。”
段红昭闻言慌忙收回视线,过了会,轻声道:“你们谢家儿郎品貌又好,又温柔,要是肯入赘我们小段家,我一定十里红妆,乘大船来姑苏迎娶。”
妙芜正一手牵马,一手举着水囊喝水,闻言噗地一声差点喷出来。
她真心实意地说道:“段姐姐,我们谢家儿郎断不会因财帛入赘,若愿入赘,必定也是因为爱极了对方。嗯,段姐姐,我觉得你可以换一下思考问题的角度。”
段红昭不解道:“可是我阿娘自小教我的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好郎君,俏郎君,不如库房里真金白金’。”
妙芜:“……”
说话间,这浩浩汤汤的一列人马便进了镇。
镇上只有一间徐家自己开的客栈,规模颇大,占地数顷,说是客栈,其实却是一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俱全的庄园。
入镇之后,谢荀、谢谨便同洛家两位子弟一起押送徐青去徐家。
三叔公身为长辈,又是此行代表,本当一同前往,可他却说:“哎呀不行。我这一把老骨头这么一路颠簸过来,差点叫那牛颠散了。那什么,棣华啊,叔公便将此事全权托付于你,洛家那边你爱怎么应付怎么应付,都随你心意。”
这副惫懒散漫,为老不尊的样子直叫一众小弟子看得吃吃直笑。
谢谨皱眉,还待再劝上两句,“三叔公,这样恐怕不妥……”
三叔公便抬起他那只打了夹板,缠了绷带的手,可怜兮兮道:“人家这手断了还没好呢,棣华,你舍得叫我这一把老骨头再奔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