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语坐在马车上时,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体,疲惫、寒冷与后怕,同时涌上了脑海。被雨打的湿透的身体,令冷意瞬间侵袭骨髓,她不由小小地打了个哆嗦,抱着膝盖缩了起来。
还好,有沈寒的外袍在,不算冷到透彻。
马车颠簸,雨声依旧。她微呼一口气,不自觉地,便呆怔地回想起先前遇险时的那一幕。
垂死的刺客抬起手,自袖间射出一枚银针。那时的她,被恐惧所掌控,完全不敢动弹。
“躲开!”
然后,霍景咬牙切齿,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身体挡下了那一针。
那根毒针,分明是飞向自己的。若非是自己蠢钝又不经风浪,竟被吓得不敢动弹,霍景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了伤。
可是……
王爷为什么要保护她?
她是舞姬,是与奴婢差不多的贱籍,是蝼蚁尘埃,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
为了保护她而受伤,多不值得啊。
唐笑语将膝盖抱得愈紧,心头微乱。一点愧疚,二分疑惑,令她满心思绪如乱麻。
许久后,马车终于回到了王府。
她这副湿淋淋落汤鸡一般的模样,着实吓了石榴一跳。石榴赶紧去讨了热水,供她换衣沐浴。期间,石榴再听闻她和王爷在伽罗寺外遇刺,更是吓得不行。
“要不是有飞七大人在,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石榴想象了一下,便觉得怕的不行。她年纪小,絮絮叨叨说着,将功劳全都归给了飞七,“还好飞七大人厉害,保护了王爷,还将王爷与姑娘您平安带回来了……”
唐笑语擦干了头发,窝在床上,倦得说不出话来,眼皮止不住地合上。石榴絮絮叨叨的声音,也在耳旁渐渐远去。
她沉沉地睡了一觉。
梦中,她梦见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拥着她,在她耳旁轻声说着什么。
“本王救了你,这可是救命之恩,你要如何报答本王?”
“连个墨都磨不好,也不识字,睡相还差。啧……看来,是无法报答了。”
“闲来闲去几度……灯火人家笑语。……笑语,倒是个好名字。”
她有点恼他揭人短,还有点愧疚。在梦里时,只顾着气嚷了。
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动,有人在低声说话。再勉强睁开眼皮的一条缝,看得一道模糊人影在床前晃悠。
“果真是受冷了,额头这样烫。一直睡着,估计也是受冷的缘故。”沈寒收回搭在她额头的掌心,叹一口气,“去抓这服药,给你姑娘熬了,每日按时三餐后喂服。”
唐笑语觉得眼前如蒙了一层纱布似的,看不清人影。
那开药的大夫在她床榻边坐下,久久地凝视着她。许久后,她听闻他一声长叹,道:“跟着那人,日后便是会这般受苦。”
是沈寒。
“沈大人……”她睁开眼,觉得喉咙又干又渴,平日里清润的嗓音沙哑的可怕。
“姑娘醒了?”石榴连忙端了茶过来,“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吧。”
唐笑语坐起身,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烧热还没退。她勉强呷了口茶,哑着嗓问道:“王爷还好吗?”
沈寒皱眉,道:“你自己都病了,还去关切他?”
唐笑语肩膀轻晃,人捱到枕上,喃喃道:“王爷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沈寒面色微怔,忍不住低语道,“他竟会做这种事?”顿了顿,他侧过头去,避开唐笑语视线,道,“他没什么大碍,方才已醒了,还叮嘱人去追查刺客身份。那银针看着凶猛,但不过是短时间使人昏厥不得还手。”
唐笑语闻言,微笑一下,道:“那就好。”说罢,便阖上了眼小舒了口气。
淋了那么久的雨,又受了惊,她身体虚弱的很。现在捱在枕上,面色苍白,昔日柔润的唇瓣也毫无血色。沈寒蹙眉看着她,只觉得心底有点难受。
跟着王爷,便是要遇到这样的危险。平日里多可爱娇嫩的一个人,遇着这等行刺之事,便也只有担惊受怕的份。若她只是个外院的普通奴仆,也许就只用活在方墙之中,不必遇到这等危险之事了。
看唐笑语重新陷入小眠之中,他忍不住伸出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指尖掠过几缕发丝,他又叹了一声,对石榴道:“别忘记煮药。”说罢,这才迟迟地离去了。
唐笑语许久没生病了,但这一病,就是两三天。烧热倒是退的快,但人总没劲儿,昏昏欲睡、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精神也不好。每天昏沉地睡上大半日,起来喝点苦药、用点米粥再接着躺。
石榴端来的药实在是苦,苦的她都不愿张口,但也没法子,只能小口小口地喝。这一回石榴端来的药,她闻到那苦味便想躲开了,便干脆阖着眼,装睡。
“姑娘,起床喝药啦。”
石榴连着唤了几声,她都在床上装睡。石榴急了,她端着药碗,几乎要爬到床上去,道:“不成!沈大人吩咐了,这药可要按时服。”
唐笑语不声不响,静若一具尸体。
她紧闭着眼,只盼着石榴赶紧出去把药到了。那药实在是苦,苦的她受不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门扇被推开了,一道脚步声徐徐走近。旋即,枕边便响起一道沉沉男声:“唐笑语,起来喝药。你若不喝,本王喂你。”
是……
是霍景。
他的声音不如平常一般威严,但足够惊到唐笑语了。
唐笑语内心一惊,纠结着斟酌了半晌,还是假装目光惺忪地睁开双眼,道:“是谁……王爷?……王、王爷怎么在这里……”
霍景披着外袍,抱臂站在她窗前。隔着一道帷帘,他那冷峻的面容被光线所晕染,显得模糊而清冷。
“喝药。”他说着,嗤笑一声,“你未曾受伤,怎么躺的比本王还久些?”
唐笑语瞥到石榴手里的药碗,又闻到那苦涩的味道,开始踌躇。霍景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冷冷道:“你不乖乖喝药,休怪本王不客气。”
唐笑语微懵。
她喝!她喝还不成吗?!
作者有话要说: 威胁.jpg
第29章 笑容
畏惧于宁王殿下的威严,唐笑语老老实实地爬起来,接过了药碗,皱着眉,将一碗药整整齐齐灌下。
她喝药的时候,霍景便一直凝视着她,仿佛她的脸上有什么似的。
那药实在是苦,令她舌根发涩,眉头皱得几乎要打结了。这副仿佛在受刑的模样,让霍景的心底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
他忍不住想要抚平她的眉心。
霍景的心底,原本因行刺一事而狂躁不已。但看到这一幕,他却反常地平静下来。这屋中萦绕的,分明是那药刺鼻的苦味,但他却仿佛能嗅到她脖颈间的清香。
等她服下药,石榴连忙拿了颗糖来:“姑娘,压下苦味。”
霍景冷淡地瞥了石榴一眼。石榴得了这眼色,微微一愣,立即很识趣地退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偷笑着搓搓手,仿佛在期待什么。
石榴走的时候,将门合上了。屋里安静了下来,一片清净。
唐笑语放下药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她见霍景依旧盯着自己,忍不住低头小声问道:“王爷……怎么一直看着奴婢?”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用手帕重重地仔细擦嘴角,又用余光去看帕子上是否有药渍。
霍景垂眸,视线扫过她秀丽却苍白的面容,道:“你明明就是那个从树上掉入本…掉入宋春山怀中的女子,为何你却偏要说你不是?”
唐笑语闻言,略怔。
她没想到,霍景忽然提起了这件事。她也不清楚霍景是如何笃定此事的——她只知道,恐怕有大/麻烦了。
欺上,可是大罪。尤其她所欺之人,乃是宁王殿下。这件事被发觉了,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王爷恕罪。”她连忙低下身来行礼,有些语无伦次。她本就大病初愈,声音沙沙哑哑的,听着很是可怜,“奴婢隐瞒此事,确实该罚。但…但……”
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自己开解的理由。最后,她硬着头皮道:“宋大人乃是贵妃兄长,却在王府酒后失态,拉扯王府后院女子,难免叫人诟病,且宁王府也会跟着失了颜面。为了宋大人,也是为了宁王府,奴婢这才矢口否认……”
她这一番话说得绞尽脑汁,霍景却觉得有几分好笑。
为了宋家,也是为了宁王府的颜面?真亏她想的出这么好的理由。
“狡辩。”他低声说。
“王爷恕罪。”她只敢可怜巴巴地求饶。
人还病着,就得这样告罪,着实是看不过眼。霍景挑眉,道:“事情都过去了,本王不追究你的欺瞒之罪。”
这有些出乎唐笑语的意料。她略怔住,道:“谢过王爷不追之恩。”她的神色,带着一缕后怕。
霍景见她眸带谨小慎微之意,不由疑惑道:“你又在怕什么?”
“没,不,不曾……”她矢口否认。
她这么说,但霍景却不会信。她分明是怕着什么的。
“好好养着身体吧。”霍景眸光微暗,“你的身子太弱了。不过是淋了场雨,便闹成这副光景。”
“……谢王爷关怀。”唐笑语语塞。
她用余光偷看一眼霍景。霍景那张冷淡却俊美的脸落入她的视野。
这一瞬,她便想起了伽罗寺外的大雨,想起他趴在自己肩上昏沉的模样。那时,她竟在想着——想着,“王爷可真是个俊美之人”这样不该想的事。
眼看着霍景要走,她终究是忍不住,巴巴地问了句,“王爷…王爷的伤,无事吧?”
她到底还是有些挂念的。
若非是霍景为她挡下了那一击,如果中了毒的人是她,那她可不会如霍景这样康复地这么快。也许,还得在床上躺上许久。
且霍景那时……
还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男子怀抱的炽热,似乎还近在眼前。
一想起那件事,她便觉得面颊微热。纵使心知那不过是他意识昏沉,胡乱而为,却依旧制止不住半红脸面。
她必然是……有些在意的。
霍景侧身,唇角微微一扬,道:“原来你记得。本王还道,你已忘了这事,懒得再问。”
听他这样奚落,唐笑语小有不忿,道:“王爷救了奴婢,奴婢又岂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王爷是主,奴婢是仆。”她有些沮丧,“这些事,哪里是奴婢可以探听的呢?”
霍景失语。
片刻后,他弯下腰来,轻揉了下她的头,道:“本王的伤,无什么大碍。你养好自己的身子便够了。”
唐笑语怔住。
然后,她姗姗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茫然。
***
霍景踏出唐笑语的房门,飞七迎了上来,道:“王爷,那伙刺客的身份已有些眉目了。”
“嗯。”霍景点头,目光一冷,道,“决不可放过。”
“是。”飞七答道。
霍景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道:“……还有,替本王去查一件事。查查唐笑语的双亲家人,现在何处。”
飞七微愣。
他没想到,自己会接到这样一个任务。
伽罗寺行刺的刺客,和唐笑语的双亲,有什么联系吗?
“怎么?”霍景问,眸光斜斜扫去,“抗命不从?”
“是……属下领命!”飞七连忙答道,态度诚恳,不敢有所迷惑。
***
霍景回到自己屋子时,沈寒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拥有一张祸害脸蛋的妙手大夫,正把玩着手里一枚诊脉用的细针,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瞄着他:“舍得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本王听不懂。”霍景神色微寒。
“阿景,我可是听说了——你是为她挡了一击,这才受了伤。”沈寒声音渐柔,“我倒是没想到,你也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不过是恰巧罢了。”霍景的面色愈寒,“不得再胡言乱语。…她不过是个普通舞姬,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顿了顿,霍景声音冷酷地补充道:“你若是再废话,便将你送出京城去。”
“别!哎,别。”这可戳中了沈寒的软肋了。他连忙道,“我不提她了,你可别送我出京城。你的梦魇之疾不好,我又岂能放的下心出京去?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不得再胡言乱语。”霍景简单地说。
“好好好……”沈寒点头如捣蒜,有些敷衍。
他稳下心来,替沈寒诊脉。他将手指搭在霍景的手腕上,却有些心不在焉。心思如浮空的云,已不知飘到了何方。
不知不觉间,他便想起了在伽罗寺外见到的唐笑语。
被雨淋的浑身湿透、小脸苍白,瞧着便可怜巴巴。那样纤小的一个人,怎吃的起这般的苦?她当是被捧在掌心里娇宠的。
若阿景……
若阿景,当真对笑笑不在意,也不上心,那就好了。
那她,定会平安一世吧。
霍景并未发现沈寒的出神。他望着窗外的竹林,神色飘忽。
忽而间,霍景问沈寒道:“沈寒,本王……是不是,看起来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