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堪埋下去:“她们怎能跟你比?”
颜嫣如溺水般直往下坠,随后又像被抛入云端,飘飘欲仙。她心里想,原来男女之间是不堪的快乐,这种滋味。
后来深夜回府,因为不舍分开,她偷摸着躲进夏堪的屋子,背着所有人,不能发出声,嘴被捂住,偷偷欢好。
天蒙蒙亮时她问:“你还会去那儿吗?”
“哪儿?”
“青楼。”
“不会。”他当时已经痴醉,声音发哑,满是温柔:“我都有你了。”
对,他终于得手了。
自那往后,颜嫣每日与他腻在一起,有时在府里,有时去外头,同喜欢的人朝夕相对,真是人间欢喜之最,即便当下死了也无怨无悔。
除非……
除非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
第22章 (配角)
去年初秋,李家的聘礼敲锣打鼓抬进颜府,两家结亲全县皆知,瞧那架势,不知婚宴当日又该如何热闹。
外人不清楚,其实那会儿颜嫣已被他父亲关了起来。
“什么都能依你,婚姻大事不可任性!”颜父听她在房里发脾气砸东西,头痛又无奈,只能狠下心来责备:“你要翻天不成?真是被宠坏了!除了李若池,还有谁能容你如此放肆?爹爹都替你想好了,李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你嫁过去定能无忧无虑过这一世,若许给他人,我是绝对不放心的!”
“我不要嫁给李若池!我恨你!”
颜父一听:“你这孩子,怎么能恨爹呢?”
颜嫣急得大哭,一会儿让开门,一会儿喊娘亲,那样子仿佛已下了誓死不从的决心,颜父实在不知为何。
又过几日,丫鬟说她身体不适,请大夫来看,颜父原以为她装病,万万没想到大夫居然诊出了喜脉。
喜脉?开什么玩笑?他待字闺中的女儿难道与人有了私情,还珠胎暗结?这怎么可能?一定弄错了。
大夫说:“老爷若有疑虑,不如另请高明,再替小姐看诊。”
颜父无法,只能先用重金堵住大夫的嘴,等人走了,他打发丫鬟婆子下去,带不孝女进祠堂,这半日时光便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几乎不曾气死,有气无力地问:“是谁的?”
颜嫣跪在牌位前缄默不语。
“是不是夏堪?”
颜嫣紧攥着手,勉强咽下唾沫,颤声开口:“我喜欢他,他也……”
“啪”一声,清脆刮耳,颜父手掌发抖,脚下虚浮不能站稳。这是他第一次对爱女动手,他悔不当初,若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会严加管教。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爹爹……让女儿嫁给所爱之人,有何不可呢?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欢喜呀……”
“他若真爱你,怎会让你未婚先孕?”颜父摇头:“都怪我,不该引狼入室。”
“夏堪不是的……”
颜父摆手:“你去把他叫来,我要亲自问他。”
颜嫣整颗心都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和决心涌向四肢百骸,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征得父亲谅解,她和夏堪会用最大的诚意恳求他,那时不怕他老人家不动摇。
如此想来愈发欣喜,她衣袂带风,一路跑到夏堪客居的院子,推开房门,见他正将衣物和书籍叠放在床上。颜嫣喘着气,笑问:“你做什么呢?”
他看她一眼,笑道:“收拾行李。”
她略微茫然:“去哪儿?”
“进京准备来年春试。”
颜嫣点点头,当下也不管那么多,她只想告诉这个男人,她有了他的骨肉。
“爹爹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是吗。”
“嗯。”她眼睛在发光:“你要去京城,我陪你,待会儿就回房整理行囊。”
夏堪放下衣物,不紧不慢坐到桌前,倒茶润唇,轻笑问道:“你不是要成亲了吗?”
“谁?”
“你和李若池。”
颜嫣那双麋鹿似的眼睛懵懵的,张了张嘴:“没有,我不嫁他。”
夏堪挑眉点点头,握着茶杯慢慢转动,脸上的神色仿佛事不关己。
“怎么了?”颜嫣上前坐到他腿上,习惯地抱住他的脖子,哄说:“我被爹爹禁足,你又不是不知道,别醋了,我怎么可能嫁给李若池。”
夏堪也顺势搂着她的腰,亲昵道:“你已经失身于我,自然没法嫁给他了,试问谁愿意娶一个寡廉鲜耻的女子呢?”
颜嫣背脊略僵,以为他在顽笑,尴尬道:“别这样说我。”
他手掌微凉,轻浮地摸索,没什么温柔可言,力气很重。
颜嫣感觉不适,轻轻推拒,勉强打起精神问道:“你几时动身?”
“待会儿。”
“那我呢?”
他很淡地笑了笑:“二小姐的事,我哪敢置喙?”
颜嫣抿着嘴沉默许久,任由他的手误作非为,而她只盯住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和我成亲?”
夏堪闻言停下动作,拧眉思忖一番,笑着碰碰她嘴角:“二小姐若执意要嫁我,也不是不行,反正纳妾又费不了多少精神。”
一语未了,颜嫣猛地起身后退,四肢僵硬着,恍惚间有些无措:“你说什么?”
夏堪还维持着方才搂她的姿势,片刻后垂下胳膊,搭着桌沿,神情已全然陌生:“我说,你想嫁给我,只能做妾。”
颜嫣脸色变白,紧掐住手,不可置信地注视他良久,然后一瞬间大梦初醒,干着嗓子问:“你究竟是谁。”
他面无表情坐在那儿把玩茶碗,口中淡淡道:“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下贱,肮脏的倡优之子,我娘是卖笑为生的妓女。”
颜嫣屏住呼吸。
“我生在青楼,从小做堂倌儿,为客人打杂跑腿,直到六七岁才与生父相认,因为我和他幼时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个戏子,偶尔也做相公。”
“我爹自从与我相认,很快便替我娘赎了身,他不再唱戏,带着我们住在城外,做一些清清白白的小生意。后来我娘又生下女儿,取名茉儿,我想二小姐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颜嫣听到这里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据我所知,茉儿并无兄长。”
“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我被过继给忘江县的远房堂叔,父亲希望我将来能够考取功名,摆脱贱籍。”
“他们常来忘江看我,背着堂叔,偷偷地看。后来娘亲卧病,父亲寸步不离,只有妹妹与我团聚,她是我最疼爱的人。五年前,茉儿十六岁,进入颜府,成了你的婢女。”
“三年前科举,我在京中备考,岂料会试前几日收到消息,茉儿被撵出颜府,投井自尽,娘亲悲痛过度,当晚病势加重,咳血而亡,父亲一夜白头。”
“颜嫣你猜我有多恨你?”
她通体生寒,双腿虚软,后退几步跌坐在矮榻上,心口犹如窒息般沉抑。
“我没想到她会投井,我发誓从未想过害人性命……”
夏堪面无表情走到她面前,伸手捏那下巴,强迫她仰头直视:“你没想到?你当着众人的面鞭打她,将她打得惨叫不迭,跪在地上求你高抬贵手……你说你没想到?”
“我、我那日吃了酒,偏又出了一些事……”
“呵,不愧是富家子弟,恃强傲慢,吃醉了不把丫鬟当人看,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颜嫣感觉肚子在动,她双肩无法自控地发抖,像要被他的目光绞碎那般,用尽力气才能开口:“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夏堪默了会儿,指腹擦过她脸颊,停在耳下:“原本我只想看看,害死茉儿的颜家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你如愿了。”颜嫣忽而惨烈地笑起来:“果然是倡优所生之子,也只有如你这般低贱肮脏之人才会用这种卑劣手段满足私欲,无论你今日是举子亦或他日蟾宫折桂,都改不了你下贱的本性……”
他猛地扣住她后颈,二人顷刻间拉近,气息交错混乱,冷的热的,真的假的,此刻尽数化作利剑出鞘。
“不错,我是低贱,”夏堪怒极反笑:“二小姐那么矜贵,不还是躺在我身下求欢吗?我们俩到底谁更贱?”
颜嫣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浑身发着抖,只讲一句:“你给我滚。”
夏堪说:“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在一起?”
她摸向腰间,想拿鞭子,可许久不练功,哪里还有软鞭?于是砸茶碗,砸花瓶,砸凳子,把房里所有能砸的物件尽数毁坏,狼藉遍地。
许久过后,她瘫坐在地上,全身没了力气,等到哭也哭不出来时,抬眼望去,屋内早已不见夏堪的身影。
***
阴沉天,小院落,熟透的杏子落下,砸到颜嫣肩头,又滚到脚边。她想了想,拾起那果子在衣上擦擦,然后咬一口,甜极了。
“你妹妹出事那日,府里开宴请客,来了许多亲戚,吃完酒,大家移步园中看戏,这时我三嫂子说她的玉佩找不到了。”颜嫣将果核放在桌边,脸上的表情很淡:“而且偏是三哥哥送的定情信物。”
夏堪眉心蹙起,脸色沉郁:“你什么意思?”
颜嫣想他心中已有答案,于是也不愿再讲那些细枝末节,只道:“我嫌丢人,自己房里的丫鬟手脚不干净,还连累颜家丢人,我气急了,所以把她……”
夏堪挥手将桌上的茶碗打翻在地。
颜嫣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众所周知,她是不小心弄死了你的鹦鹉……”
“那是对外头的说法,我不可能让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颜嫣道:“府里还有几个清楚内情的丫鬟,你可以去问。当然你也可以不信,因为她们都是我的心腹。”
夏堪红着眼眶看她。
颜嫣起身,戴上帷帽,低头面朝他:“此事因我而起,算是我造的孽,但欠下的债,你已经讨回去了,咱们就此两清。我以后不会再见你。”
她说完放下面纱,这就要走。夏堪上前堵住去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隔着轻纱,似乎能看见那双黢黑的眼睛,是长夜的黑,他的手在抖。
“你不能这样。”他声音变得很薄,像个少年:“你没有权力让我的女儿做李若池的孩子,那是我的女儿,我知道。”
颜嫣默然掰开那手,一声不响地走了。
第23章
七夕夜,意儿设宴于湖心岛雨花楼,邀宏煜和梁玦共度良宵,宋敏与阿照作陪。
此地朝烟暮雨,水木清华,楼台背面有一片沼泽地,长满郁郁葱葱的芦苇,高而轻盈,乘风飘摇。
酒过三巡,月华如水,繁星熙攘,意儿有些醉了,离席走到阑干前倚着,吹吹风,醒醒酒。
湖中画舫来来往往,隐约有琵琶弹词,唱的是南戏《王魁负桂英》,正是她会的那一出《情探》。
宏煜出来时听见她懒靠在那儿哼哼唧唧,口中吴侬软语,带三分醉意,娇如夜莺。
“……奴是梦绕长安千百遍,一回欢笑一回悲,终宵哭醒在罗帏。到晓来,进书斋,不见你郎君两泪垂。奴依然当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对面陪,两盏清茶饮一杯……”
宏煜走过去:“今夜不该唱《天仙配》吗?”
意儿偏头枕着胳膊:“反正都是些痴男怨女,风月情债,有何不同?”
宏煜似笑非笑:“一个比翼双飞在人间,一个不见郎骑白马来,你道有何不同?”
意儿懒得与他争辩,闭眼休息,耐心应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行了吧?”
宏煜不声不响坐到边上,就着羊角灯细细打量她的脸,白生生的,冷冷淡淡,染着烟雾,清朗如皓月当空。
他瞧着瞧着入了迷,不由得伸手去摘她的簪子。
“嗯?”意儿睁开眼,往后避开,疑惑地看着他:“做什么?”
宏煜没能得逞,撇撇嘴,问:“你为何总作男子打扮?”
“没有啊。”她支起半身,摸摸鬓发:“难道有人看不出我是女的吗?若当真要扮男装,那得扎裹胸部,弄平,再把眉毛画粗,最好粘上假胡子,声音和举止都得处理,那才像样。”
宏煜笑了笑:“你长成这样,再怎么装扮也没有阳刚之气。”
意儿道:“不求威武,俊俏即可。我若认真扮作男子也不输你什么,不过矮些罢了。”
宏煜舒展瘫坐着,胳膊往后搭在阑干上,两腿伸直,也是副吃饱喝足以后的慵懒样。
这懒蛇似的两人望向厅内,见梁玦和阿照聊得兴起,一会儿叙仙述异,一会儿聊神说鬼,他惯于诙谐俚俗之谈,酒桌上从来不缺话题。
意儿道:“你看他对阿照多殷勤。”
宏煜道:“心无杂念,自然相处自在。”
意儿轻轻哼了声。这时阿照歪头趴到桌上,吃醉了,迷迷糊糊半睡过去。梁玦默了会儿,转头向宋敏敬酒,问她这般才学为何不参加科举。
宋敏反问:“那梁先生呢?”
梁玦道:“我考过,屡试不第,考官说我的文章华而不实,有股子邪气。”
宋敏略笑了笑,又听他道:“我参加科举那会儿不似今日分省定额录取,也不分南北卷,我们北方学子总要吃亏许多。”
意儿闻言起身走进去,皱眉笑道:“你们有什么吃亏的?考试最公平莫过于唯才是举,以前会试没有限制区域名额,我们南方学子占及第人数的八成,后来朝廷为了照顾北方学子,等于把我们的名额挪给你们,此举已然与公平背道而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