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静悄悄的,袁腾义朝着主院最大的房舍走去,落叶在脚下破碎发出轻微的声音,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刀。
苏雪遥这边拉着小尼姑,跟着她去找静慈师太。谢衡月越走眉头皱得越紧。
山庄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满是尘土,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墙边的石缝里长出了半人高的蒿草,在秋风中晃动着。
这山庄看起来竟然有点荒凉。
袁腾义的人走了几个院落,终于看到一个院子没锁,一进院子就听到鼾声如雷。
袁腾义在院中喊了一声,却没人应答,他便推门而入。一进门酒气熏天,大屋桌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多个空空的酒坛子。
炕上地上头脚相叠,满满睡了一屋子人。他们推门进来,几个人翻了个身,接着睡。
那开赌局的骰子,牌九,还摊在桌子上。杯盘狼藉,一片混乱。
袁腾义眉毛拧了起来,道:“泼凉水,唤他们起来!”
谢衡月和苏雪遥也终于跟着孩子到了地方,一进院子,刚刚除下来的野草整整齐齐,捆在一起,码在墙边。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炊烟。
小尼姑高声喊道:“师父,有人找你。”
闻言,正房的蓝布门帘撩起,静慈师太一只手固定着夹板,一只手拿着水瓢,走了出来:“阿弥陀佛,哪位施主在找贫尼?”
苏雪遥虽然因那毒的事情,对师父心里有了一些芥蒂,然而,见到此情此景,还是非常震惊。
她转身轻轻道:“红鸾,这山庄是怎么回事儿?”
红鸾从进了山庄,就知道要糟糕,此时见苏雪遥问起,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子颤抖,却不说话。
苏雪遥对师太躬身行礼道:“本是为了让师太来此休养,不想竟让您操劳了,是妾身的罪过。”
静慈师太却不以为意道:“施主,一箪食一瓢饮,但有所施,皆是福报,施主着相了。贫尼风餐露宿,行走山野,原不惯被人服侍,如今正好。”
苏雪遥只觉得师父还是前世的师父,慈悲为怀,豁达睿智。她合十道:“师父教训得对,是弟子着相了。”
她与静慈师太相视一笑,脸上淡淡的笑容都一模一样。
谢衡月见此情景,心中还是十分不安。
他的父皇,年轻时候也是励精图治的明君,自从迷上了神仙方术,炼丹炼药,便不理朝政,越来越昏聩。
谢衡月原本也爱谈禅,现在他除了不像和尚的万了和尚以外,看见僧尼道士就烦。
怎知他千辛万苦才娶到手的小娇妻,居然也被神棍看上了。然而解毒还得靠这尼姑,他竟不能得罪。
谢衡月忍住了性子,哼了一声,转身问红鸾:“这山庄怎么回事儿?这是甘泉山庄还是幽灵山庄?人呢?”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骚动起来。
袁腾义的小队压着一群人走了进来。他们面色惊慌头上皆湿淋淋的。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哀求道:“小人罪该万死啊!王爷王妃恕罪!”
苏雪遥和谢衡月大吃一惊。苏雪遥凝神一看,发现她前两天发到庄子上的陪嫁管事冯力等人也跪在后面,各个面如死灰不断地磕头。
袁腾义怒道:“王爷,这些奴才昨夜聚赌酗酒,末将进去的时候,他们都喊不醒!”
众人皆一惊,不想山庄居然风气如此颓废。谢衡月面沉似水,冷哼一声,众人皆觉肺腑皆冷。
第36章 王妃理事
原来山庄管事刘顺是个赌鬼,冯力来了之后,两人一拍即合,这里天高皇帝远,在晚上大开赌局,吃酒享乐。昨夜他们闹到天明才睡。
方才跪着不说话的红鸾,见那刘顺湿淋淋的水还顺着眉眼在滴,跪在那里,眼下发青,一脸萎靡的模样。
红鸾扑了上去,边哭边打:“上次见你,就叮嘱你不要夜里吃酒,免得误了差事,酿成大祸。你总是不听,现下叫我说中了,你们自己没脸,我的脸如今也被踩在脚底下了。”
她一边哭,一面打,刘顺也哭了:“妹妹,是我的错。妹妹别打了,仔细手疼。”
红鸾再也下不去手,回过身来,膝行几步,滚到了苏雪遥脚下。
她抱着苏雪遥的腿,满面泪痕地哀求道:“小姐,哥哥和我是家生子,您打他骂他都使得,不要将他发卖啊。我老子娘俱去了,我在世上的亲人,就剩刘顺这一个亲哥哥了,求小姐开恩啊。”
苏雪遥望着哭泣的红鸾,再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山庄管事刘顺,心中叹了口气。
她俯身轻轻拉了一把红鸾:“你起来罢。”
红鸾待要再恳求,却听谢衡月哼了一声,她当下不敢再说。
要按过去小姐的脾气,她说两句话,小姐骂她一顿,必然也就搪塞过去了。
可是自从小姐出嫁之后,红鸾心里总觉得十分不安,小姐竟是一夜之间变得沉静起来。她竟不太敢看小姐的那双眼睛。
本来她才是家生子,跟着小姐一起长大的,小姐平日里也更倚重她。可是现在小姐姑爷喊人,皆只喊绿绮。现下又出了这码事,她心中惊慌,什么体面都顾不得了。
苏雪遥轻轻叹了口气,回头向静慈师太恭敬地低下头,问道:“师太,金刚经中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解?”
静慈师太道:“阿弥陀佛,你心中已知一切,为何不问你心,要问旁人?”
苏雪遥合十道:“师父,我懂了。”
谢衡月急了,我不懂啊!这怎么还钻研上经文了?不管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望着跪了一院子的人,冷笑道:“这甘泉山庄可是要供养汾阳书院的三千学子的用度的。你们平日里这般惫懒,差事能办好?一个都不能留!”
谢衡月的话音一落,管事们皆跪地痛哭起来,求饶道:“饶了我们这一回吧。再不敢了!”
墨染一皱眉,道:“当这里是菜市场么?噤声!”王府的下人皆进退有度,她眼中可容不得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墨染早就听闻王妃的陪嫁家人不堪,但是没想到居然差到这个地步。
王爷既然发话了,她便习惯性地要吩咐下去,按照王府的规矩处置,然而听着身后红鸾的哭声,她突然想到,这甘泉山庄,可是王妃的陪嫁山庄。
她吃了一惊,心中庆幸自己没有犯错,回身问道:“请问王妃,现下该如何处置?”
谢衡月急了,这丫头平日里也不笨,怎么今天竟看不懂他的意思?他那小王妃,不通庶务,性子又软。这些人留着皆是祸患,还是发卖了干净,如今正需快刀斩乱麻,她跑去问王妃是几个意思啊?
谢衡月瞪着墨染,你是谁的丫头?听谁的话?
墨染自然感觉到了谢衡月的目光,然而她却只望着苏雪遥,装作不知。
心道,王爷您已经被东风压倒了,您还不知道这府里,现在谁最大么?
一时所有的人皆看着苏雪遥。
苏雪遥肌肤胜雪,午后的秋阳照在她的脸上,似乎为她蒙上一层薄薄的光晕。众人只觉她容光绝世,一时竟屏住了呼吸。
小院中静静的。只有秋风吹过枝头落叶的沙沙沙声。
苏雪遥轻轻地说:“冯力,出府时候,给你佛珠,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冯力听她点到自己的名字,痛哭流涕起来:“小姐,是我猪油蒙了心,罪该万死,小姐,小人这便剁手戒赌,求小姐再给我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做牛做马来恕罪啊!”
他虽然这般恳求着,可眼睛里却一片灰暗。他知道他二次犯错,已经没希望了。
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小女孩说:“阿弥陀佛,施主,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您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苏雪遥回头望着那小尼姑,小尼姑手里还拿着她进门给的枣糕,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她,盼着她回答。
苏雪遥忽然认出她是谁来了。心中大惊,怎么是她?
前世她被囚普善寺第十个年头上,来了一位贵女来礼佛,不知怎地,走到了她幽禁的地方,以后便常常照拂于她,甚至想将她放出来。
那贵女说她自己跟静慈师太有旧,故而如此。彼时师太正好游方去了,不在寺中,她亦无从验证。
然而正在那贵女筹划营救她的时候,却忽然绝迹寺中,再也不见她了。师太回来之后,她才知道那贵女居然是皇帝新娶的继皇后。
而眼前这小女孩,分明就是那位贵女!现在她年纪幼小,又剃了光头,苏雪遥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这小姑娘可是真正有皇后命的人啊。
为何她会跟在静慈师太跟前?她现在又为什么是个小尼姑?
苏雪遥一时心中迷惘,怔怔地望着她。
墨染见苏雪遥不知道为什么愣住了,便轻轻问道:“王妃,王妃,请您示下。”
苏雪遥这才回过神来,她定了定,看着院中跪了一地的人,他们的生死荣辱皆在她的一言之间。
她轻叹道:“如今正是秋收季节,你们却荒废农事,又兼赌博吃酒,该如何发落,大家心中自明。”
他们皆伏地痛哭起来,一时呜咽声一片,宰辅府宽厚,山庄富庶又舒服,他们的日子比一般乡间富农还要好,如今犯错被发卖,只会被卖到极困苦的地方去。
苏雪遥望着他们,只觉红尘皆苦,众生迷惘而不自知,她轻轻道:“此时方知后悔,然这后悔之心,亦不过几日便会忘记罢。”
刘顺不赌博的时候,本是一个能干的后生,听到苏雪遥的话中,带着一丝怜悯和无奈,便知道这是一线生机。
刘顺急忙抹了眼泪,抬头道:“小姐,小人这辈子都不敢了!小人余生都会谨记教训,戒赌戒酒!”
冯力等都反应过来,急忙大声赌咒发誓,说自己要改悔。
苏雪遥心中叹气,若那么容易就能改过,又怎么会有人沉沦地狱。然而她既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心中自是希望这世上恶人皆能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苏雪遥当下望着袁腾义道:“将那百姓的首领请进来吧。”
那流民的首领黄猛早就候在外面,听闻传唤,随侍卫进来,不敢多看,便跪倒行礼。
苏雪遥凝视着他,他在路上的表现大胆而机警,是个可造之材。
她轻轻道:“你是收个秋打个短工就走,还是愿意留在山庄,做个长久打算?”
黄猛进来的时候,便在暗自猜测,此时见猜测成真,他身子一颤,抬头殷切地望着她,激动地说:“您要留下我们?如今这样差的年景,若能在山庄久居,我们求之不得啊!感谢您慈悲!”
他一个高大的汉子,泪流满面,哽咽道:“您是我们这四百多人的救命恩人!您的恩德,我们永生难忘!”
苏雪遥轻轻叹口气道:“言重了,这是彼此两利的事情,愧不敢当。”
黄猛只觉得此时的苏雪遥美目低垂,在秋阳之中,竟似光晕满身,如仙子下凡,如此丽色逼人,却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念。
他忙低下头去,一时不敢直视。
苏雪遥安排好黄猛,才转身对刘顺和冯力轻轻道:“你们若想戴罪立功,就好好跟着这位先生,听这位先生差遣。你们可愿意?”
刘顺本来见她已有了得力的人,心中已经不再抱希望了,没想到居然能逃过一劫,不由欣喜若狂。
他们一边哭泣,一边伏地磕头说:“再也不敢了,小姐慈悲,放我们一条生路,再犯错,便猪狗不如。”
连红鸾都在一边跪了下来,哭着谢主子恩典。
谢衡月始终在心中捏着一把汗,见娇妻处事如此条理清晰,又如此大胆,敢于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心中既自豪又开心。
他望着小娇妻,只觉得娶到她,乃是他人生第一得意事。
谢衡月按下欣喜,向这一地人冷冷道:“王妃慈悲,饶过你们这一回。撸了职位是王妃的惩处,按王府的惯例,为了让你们记住过失,一会儿下去领板子!”
他们一哆嗦,宰辅府管理废弛,不曾有这样的规矩。
只听墨染和袁腾义齐齐道了一声:“领命!”
他们偷眼看了一眼两边盔甲明亮的侍卫,心中颤抖。
谢衡月冷淡地道:“你们记住了,可一可二,不可三。能挨板子,尚且是家人,再犯错,本王便直接将你们统统发卖!”
众人皆以头贴地,心下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齐声说不敢再犯,定会好好当差。
这下王府众人才开始安置行李,打扫庭院。
第37章 亲戚
到此时,才算将事情皆分辨明白。
那黄猛十分精明能干,先安排人来为静慈师太打扫庭院。
静慈师太谢过他,便对苏雪遥说明日她便要上山为苏雪遥采药,邀她一同前去。苏雪遥自然一口答应。
谢衡月在一边听她们这么说,却颇为不悦。
这甘泉山上有温泉,还有甜泉形成的甘泉湖。甘泉山八景,每一处皆风景秀丽,历代文人墨客歌咏流连乐而忘归。
他本来打算跟娇妻在这甘泉山,好好游玩,过一过诗歌中说的神仙日子。不想游山还要多个老尼姑,实在扫兴。
苏雪遥轻轻问静慈师太:“这小师太十分可爱,看上去面善,不知是何来历?”
静慈师太微微一笑道:“施主,这孩子乃是贵府的亲戚,施主自然觉得她面善。”
那小尼姑听他们谈论她,走过来靠在苏雪遥的身上,她只觉得这个美若天仙的姐姐身上一股幽幽的香气,十分好闻。
她好奇地问:“施主是我家亲戚?我俗家名字叫周清云,我是保国公家二房的女儿,施主知道么?”
苏雪遥恍然大悟,轻声道:“果然我们是亲戚。你大舅母苏雪芸是我大姐。只是你是勋贵家的孩子,这样年幼,不在家玩耍,为什么会跟着师太辛苦修行呢?”
小尼姑只觉苏雪遥轻声细语,十分温柔,这样离近了看她,更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肌肤细腻,她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去摸她的脸颊。
谢衡月看到了,心道虽是个小女孩儿,也不可如此毛手毛脚。
他在一边手疾眼快,轻轻将苏雪遥一拉,小姑娘的手落空了。
谢衡月挡在苏雪遥身前,随手从身上摸出一个玉珏来,塞给小尼姑,冷着脸哄道:“原来是亲戚啊,来,收下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