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亦心洗完澡,将吹得半干的长发拨至身后,她光着脚走在地板上,在卧室里来回穿梭,小声朗读这条新闻。
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将手机握在手里,很想和陈嚣通个电话。
她到底还是没有打过去,而是将手机扔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像青春期的躁动少女一样,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他做到了。
他在一步步争取他想要的东西。
钟亦心在枕边胡乱摸索一阵,将手机重新拿回手里。
她调出刚才保存的一段视频,这是今日财经杂志给陈嚣做的一次个人独家专访,视频里的男人一身西装革履,双腿交叉搁着,手撑成塔状搁在他的办公桌上,从容自信地面对镜头,眼神充满上位者的气度,却又不失谦和——很好,他懂得该如何应付媒体。
在采访视频的开头,记者先是问了几个关于衡生集团接下来发展方向的问题,接着,富有技巧地将话题转移到刚刚离职的陈立岩身上。
她提问的语气很礼貌,眼神却不乏敏锐,“陈总,上周贵公司前首席执行官陈立岩先生的离职,引发了诸多讨论和争议,众所周知,陈立岩先生是您的叔叔,我想请问一下您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陈嚣克制地笑了笑,摊开手,显出几分无奈,“陈立岩先生的罢免决定并非我一人做出的,这是董事会的共同决议,没错,他是我亲叔叔,但开公司不是开菜市场,大家凭能力做事,不论亲疏远近,众所周知,今日财经是国内最权威的财经杂志之一,否则我也不会同意你们的采访邀请,我希望接下来的问题可以更专业一点,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他状若无意地碰了碰手表。
钟亦心按下暂停键,目光停留在男人英俊的脸上,还有那双将傲慢藏得很深的眼睛,尽管他竭力掩饰,仍遮不住一身强者气息。
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西装,显得正式而充满男人味,那条领带她认得,是她从法国带给他的那一条,出镜率很高,但凡是出席公开活动,都会系着她送给他的领带。
她两手操作,将此时的定格截图下来。
钟亦心退出视频,点开微博,登陆自己的小号,这个账号只有她自己知道,连赵锦橙也没告诉。
并非不拿她当朋友,只是她坚持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私人领域,一个可以吐槽,可以抒发情感,可以简单做自己的地方。
这个号码是三年前建立的,至今她已经发了超过一百条消息,有她尝试失败的黑暗料理图片,有她躺在床上死亡角度的自拍照,也有许许多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情绪。
当然,微博毕竟是公众区域,尽管她老实本分,从来不视奸任何人,以免发生失手点赞等高危行为,但为了护好马甲,她向来谨言慎行,在关键词上模糊细节,重要图片打码后才发出去,也没有关注任何人,圈地自萌。
她趴在床上,手肘撑着柔软的被子,两只脚欢快地在空中扑腾,然后手指飞快地打出一行字,配上刚才的截图,发送出去。
“我的陈先生简直帅爆啦,尤其要表扬今天搭配的那条领带,灵魂之作,一定是他心灵手巧漂亮大方秀外慧中才华横溢的太太送给他的!笔芯!”
作者有话要说: 陈先生:抱歉各位,我太太脸皮太厚,让大家见笑了。
第54章
翌日清晨,钟亦心从卧室床上醒来,她撑着手臂坐起来,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浅浅的阳光穿不透厚重的窗帘,只从底部透进熹微光亮。
她没有赖床,穿上拖鞋往衣帽间走,将今天要穿的衣服平铺在床上。
这时候,闹钟刚好响起。
来美国这段时间,她的生物钟越来越规律,六点半起床,出门跑一圈步回来,洗澡洗头,吃过早餐就到老师家里去,闹钟还没响,她就醒来了。
费城已步入深秋时节,冷风萧瑟,好在钟亦心每天待在室外的时间不长,她穿了一件杏粉色的宽松针织衫在里面,配上一条阔腿牛仔裤,套上一件垂坠感的轻盈风衣,吃完三明治,推门出去。
钟亦心的邻居是一家四口,养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德国牧羊犬,叫做巴比,她每天出门经过邻居家门口时,必然会撞见巴比。
它的狗屋就在庭院里,每天早晨在院子里撒欢地跑,闻见钟亦心过来,它兴奋地冲她跑过来,隔着白色的尖桩篱笆,尾巴摇得无比欢快。
“早上好啊,巴比,你今天吃的什么?”钟亦心摸了摸巴比黑乎乎的脑袋。
巴比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呜呜叫了两声,精神十足,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它还没吃呢,巴比!过来吃饭!”一个穿着灰色紧身运动装的女孩从门口走出来,冲着巴比拍了拍手,巴比又叫了一声,摇头晃脑地冲女孩奔过来,好一阵撒娇,女孩将食盆搁在地上,下了指令,狗才开始吃东西。
这是芮妮,邻居家高中二年级的小女儿,她生长在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衣食无忧,热情活泼,兼有这个年纪特有的中二叛逆,外形明艳,从来不缺男友,钟亦心自搬来这里,不止一次撞见不同的男生送芮妮回家。
有一回,芮妮半夜从窗户翻出去和男友见面,后来不敢翻回来,凌晨三点敲钟亦心家的门,让她收留一晚,最后钟亦心让她睡在了客卧。
“Hi,Chloe,今晚的万圣节派对要不要来?”芮妮走到钟亦心面前,迎着朝阳拨弄着她一头闪亮的金发。
钟亦心笑了笑,万圣节到了,她早在一周以前就接到了几个朋友的变装派对邀请,这边节日气氛浓郁,趁着这个日子,给自己一个休息放松的机会倒也不错。
她早已提前向老师请假,大概是她最近表现太好,老师并未为难她,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只是格外叮嘱她不要玩得太疯,注意分寸,“你要记住你是已婚人士。”
钟亦心目瞪口呆。
她对芮妮抱歉地笑笑,“我已经答应我朋友去她家派对了,你今晚玩得开心点。”
芮妮凑近她,神神秘秘地问:“我妈说你已经结婚了,是真的吗?”
她的目光落在钟亦心光秃秃的无名指上,眼神里写满了不信,尽管美国人崇尚自由和人权,但八卦的本质从无例外。
“当然是真的。”她不戴戒指,只是为了方便练琴。
“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钟亦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同芮妮告别,顺着道路往老师家走去,冷风扑面,她低着头稍稍裹住自己的风衣,用中文自言自语道:“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她在老师家练习到中午,今天老师和师母恰好都在家,梁霁辰上周也结束了在中国的行程,此刻正在门外,帮师母布置万圣节灯饰。
钟亦心整理好东西下来,看到门口摆着一只硕大的南瓜灯饰,圆滚滚的,可爱极了,到晚上亮起来,孩子们会挨家挨户地讨糖吃,场面十分热闹。
她是个成年人了,没办法厚脸皮地去讨糖吃,她直接到前厅的桌上抓了一把,放进风衣口袋里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我等你。”梁霁辰一个人站在门口,拿着电话贴在耳边,不知在跟何人通话,收线的时候,钟亦心刚好撞见他那一闪而逝的表情,嘴角微微弯起,眼神放松,他居然在微笑。
她揉了揉眼睛,很肯定自己看错了。
梁霁辰不是面瘫,他当然会笑,可那是客套的,或者敷衍的,而不是刚才那种令人浮想联翩的。
“师兄,在和谁聊天?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她附身摸着那只南瓜灯,觉得它可爱极了,一瞬间的福至心灵让她意识到,梁霁辰刚才的表情,就好像在摸着一只可爱的南瓜灯。
不是她看错了,就是他面部神经出问题了。
梁霁辰将手插在口袋里,说:“和一个朋友。”
基于她对师兄的了解,她不会傻乎乎地去问他“哪位朋友”,他是一个情感十分克制的男人,就连祝福和鼓励,都表达得尽量委婉,就像那时候回寄给她的那张明信片,神秘得如同一句佛偈,随便她怎么理解。
“老师说你进步很大,”梁霁辰轻松转移话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钟亦心越发觉得奇怪,梁霁辰从什么时候起,对她的事情这么关心了?
她才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这是针对她一人的,难道他得了绝症了?
“我会参加今年的圣诞演奏会,正在筹备,欢迎师兄来听,”她俏皮地对他笑了笑,“莫扎特,很圣诞,总好过你的巴赫。”
她一向不喜欢梁霁辰演奏的巴赫,优雅理性到没有温度,她承认他在技巧上的天赋和精准的演奏,她只是不喜欢这种表达,仿佛把情绪用刻度平均地分配到每一个音符上,永远不会失控。
不会失控的人生,太无趣了。
所以她在所有西方节日里,尤其喜欢过万圣节,只要愿意,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一天放纵自我,装扮成各路妖魔鬼怪,或者卡通人物,或者任何人。
只有想不到,没有扮不了。
离开老师家里,钟亦心步行回家,离晚上的派对只剩八个小时,她需要在这段时间内,换好衣服,化好复杂的妆,手残如她,自然没打算自己完成今晚的妆容,她将朋友辛西娅约到家中,将自己这张脸完全交给她。
辛西娅是她本科时认识的朋友,她毕业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的是雕塑,化妆只是她的业余爱好。
她带来了一箱专业的化妆工具,在给钟亦心化妆之前,她先帮自己化好,她今晚把自己打扮成DC漫画中的小丑女哈莉·奎因。
夸张艳丽的烟熏妆容,戴上一只choker,渐变色的红蓝双马尾,和眼妆相映成趣,超短皮裤配上网眼袜,朋克又嬉皮,钟亦心看得发出一声赞叹。
辛西娅就顶着这副扮相给钟亦心化妆,看久了,钟亦心的小丑恐惧症都快被治好了。
今晚钟亦心cos的是黑天鹅,辛西娅给她化上一个夸张妩媚的烟熏妆,像两只黑色的翅膀,在眼角勾上黑色藤蔓花纹,唇色血红,头发梳成整齐的高发髻,戴上精致华丽的黑色王冠,礼服是特意找裁缝改过的,缝上黑色的羽毛,在胸口钉上水钻,华美又哀婉,美丽又邪恶。
纯洁的白天鹅完成她的蜕变,象征着又生到死的转变。
挣扎着,渴求地,破茧而出。
从艺术角度来讲,反而是新生。
钟亦心有舞蹈基础,形体舒展优美,光洁修长的肩颈呈现出柔弱却坚韧的美感。
辛西娅颇有创意的在她的脚踝化上逼真的红色伤痕,血迹斑斑的伶仃脚骨,充满了悲剧意义的凄美。
辛西娅推着她来到衣帽间里的全身镜前,钟亦心简直吓了一跳,她能直接带着这身行头去演电影,辛西娅的妆,完美贴合了她的轮廓,不能更逼真了。
一切就绪,已是晚上七点半,她们随便叫了份外卖打发晚餐,当外卖小哥送货上门时,看见站在门口的黑天鹅和小丑女,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差点将外卖盒打翻在地。
辛西娅搂着钟亦心,笑得张扬放肆。
夜幕低垂,一走出房子,节日气氛浓郁,各家各户门口都亮着夸张的灯饰,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跑动,辛西娅的男朋友驾车,带她们来到位于四十八街的奥萨奇大道。
钟亦心拿出手机,拍下一张大街上群魔乱舞的画面,打开朋友圈,她犹豫片刻,还是退出来,将这张照片发到微博小号上。
她们进入一栋热闹的独栋房屋,屋内人头攒动,穿着各类奇装异服,音乐声震得心脏发麻,钟亦心和辛西娅暂时分开,各自去找相熟的朋友。
万圣节的气氛迷乱狂热,她端着酒杯,独自走上三楼露台,望着远处喧嚷的灯光,独自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Chloe?”
身后传来一个男声,她转过头,透过他面上的妆容认出他来,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举杯致意。
这名身材高大的男人叫罗登拜尔,是一名颇有名望的律师,他弟弟在柯蒂斯学习指挥,通过这层关系,他认识了钟亦心,几次共同聚会后,他追求过她一段时间,后来不了了之。
罗登拜尔兀自走到露台栏杆处,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钟亦心聊天。
还是老套路,先殷勤地夸赞她今天的打扮,又状若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他成功的事业上,接着,富有技巧地提到他目前单身,步步为营,一步步拉近同钟亦心之间的距离。
“我叔叔在湖边有座木屋,风景不错,我想约你周末一起去玩,赏脸吗?”
他背靠在栏杆处,眼神炙热地盯着她,这目光让她感到极不舒服。
“抱歉,我结婚了,”她表情冷淡,连笑意都懒得维持,“你应该知道。”
罗登拜尔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又如何?我听说你们感情不好,也对,商业联姻嘛,感情好才奇怪了,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给个机会如何?”
钟亦心匪夷所思地望着他,这人是疯了吗?
露台袭来一阵冷风,钟亦心不自觉地抱着双臂,罗登拜尔趁势脱下自己的外套,伺机靠近。
“不必了。”钟亦心摇摇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转头要走,却不小心撞到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上。
她闻到一阵熟悉而贴心的味道,蓦然抬头,对上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她登时愣在原地,“陈嚣?”
陈嚣冷淡地在她光裸的肩头一扫而过,他脱下风衣将钟亦心盖住,强势地将她搂在怀中,目光挑衅地看向另一边的陌生白人男子,沉默地宣示主权。
罗登拜尔眼神错愕,“Chloe,这位是?”
钟亦心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但她行云流水般地回答:“他是我丈夫。”
同时,她乖巧地伸出手,环上男人劲瘦有力的腰,揪住了他的衣服,像是在佐证她的回答。
罗登拜尔尴尬一笑,识趣地退场了。
待外人离开,她这才有功夫细细打量他,他们已有三个月没见面,他的面孔英俊如故,比起采访视频里彬彬有礼的样子,他此刻多了几分乖戾冷酷,白色衬衣,黑色领带,脚上穿着一双英伦皮鞋,仿佛刚从华尔街出来,与这栋房子格格不入。
“你没有变妆,一点节日气氛都没有。”她说。
陈嚣扯着嘴笑了笑,“我昨天开完会,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过来,去了你家发现你不在,又飙车赶到这里,请钟大小姐将就一下。”
钟亦心撇撇嘴,晃了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