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巴亦是眼含热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沉重的点头,他们确实是败了。
守在门外的兵士听到动静,打开门锁走进来:“你醒了?跟我走吧,我们李总兵等着呢。”
怒炎当然不想就这么和他走了,若是他手边有一张弓,此刻已经将这无礼的小子设了个对穿,然而形势比人强,门外涌进来七八个拿着绳索和镣铐的大鈅兵,将他和泰巴捆了个结实,推推搡搡的带到了东抚军营的议事大厅。
“久违了,怒炎,”须发灰白的李总兵让人给他们松绑,一时感慨万分:“两年前你自立为王挑衅东抚关时,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怒炎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一副不屑于李总兵说话的样子。
李荣倒也不恼,反而笑了:“如今你三个儿子带着残兵败将东撤,你猜长白部的王爷们会怎么做?”
“你干了什么?”感觉不妙的泰巴怒目圆睁。
“只是派人送了几封信而已,”李荣轻描淡写的说:“如若收留你慎军残部,我大鈅就当他们是你们的同伙,派兵与他们算算之前支援你们慎军的旧账。不过要是能拿着你儿子和将领的人头来请罪,我们也可以既往不咎,只当他们是被胁迫罢了。”
泰巴听的怒目切齿,反而是怒炎并不动容:“中原有个词叫‘成王败寇’,我大慎既然输了,这些后果就该承担。”
并非是不担心芒太他们,只是怒炎知道,自己被俘后就没希望再活着回到草原上,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那个瑰丽的梦境仍然历历在目,然而梦,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没有什么天命所归,没有什么一统天下,在中原和大鈅面前,他和金朝根本不堪一击。
他也不会抱怨大鈅军队不过仗着火器,就像他之前也是仗着慎军的战马强弓一样。如他自己所说,无非成王败寇。
“不愧是怒炎,如此通透大气。”李荣赞了一句,接着问道:“既如此,在下有一事请你解惑,还望你不吝赐教。我听泰巴说你们曾收到我大鈅吴王殿下的书信,试图里应外合冲破东抚关,不知可有此事?”
怒炎才不想理他,却不料泰巴面色惊恐的拉了拉他的衣袖,用慎语小声道:“您就说吧,他们的刑讯逼供是在太可怕了。”
泰巴虽然年轻,却也是慎军中的精锐,草原上难得的勇士,能够让他摆出这种神情,显见不是普通的手段。李荣亦不催促,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可以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说,也免得我让人带你跑一趟刑讯室,伤了你的面子。”
“说吧父汗。”泰巴哀求道:“那些人都是魔鬼,您不能去那儿。”
有这么可怕吗?怒炎挑眉,不过他也不是个自讨苦吃的人,反正是大鈅的内乱,他乐得看戏:“我确实是收到过吴王世子的亲笔信,上面还有吴王的私印,信中说他的人会与我里应外合打开东抚城门,助的夺取东抚关,一路南下直击大鈅京城。”
“你确信是吴王世子亲笔?又如何肯定是吴王的私印?”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确实是联系上了他在这边的部将,是个千户。”怒炎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不过这人已经被你们找到了吧?”
确实是找到了,只是这些就不必向他说明,李荣继续询问:“那些信件你可留着?”
“一直放在我的金账中,就不知你们运气好不好,有没有被炸毁或者烧掉了。”
就是因为清点现场没找到才要问你啊,李荣有些头痛:“信中可有细说你打入京城之后他会与你怎样配合?”
“信中说只要我能带兵冲破东抚关南下,他便同时起兵与我两面夹击直入京城逼宫。”
“只是这样?他可有说除了陈献之外还有那些人是他的内应?”
怒炎摇头嗤笑:“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不成?”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随便说出来,李荣也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罢了,被怒炎否定后也并不灰心,派人送他们下去休息,这次的待遇比开始好的多,不仅没有绑起来,还附送了一名大夫替他诊脉。
怒炎回去后向泰巴询问鈅朝审讯如何恐怖之事且不提,这边的议事厅中,几名将领从虚掩的侧门后鱼贯走出,正是温止等人。
待他们行礼落座,李荣问:“你们怎么看?”
“大鈅朝内有人想搞事情是肯定的,但那人不会是吴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栽赃陷害。”温止首先下了结论:“问题在于那人是如何得到的吴王印信。”
“可能是伪造的吧,毕竟除了怒炎外,没人再看过那些书信。”程大铭道。
袁明山却摇头:“怒炎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能和对方合作,除了确实有人能在东抚关和他里应外合之外,肯定也是能确认对方的身份,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的确信,也八九不离十。”
“我同意袁将军的说法。”秦和玉接话:“而且还有陈献,他和慎族人可是有仇的,完全是看上了吴王殿下的身份才同意当内应,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让他相信,很难解释他会轻易的冒险。”
“没错。”李荣轻轻拍案:“陈献的证词是怎么说的?陛下改革军队是忌惮吴王殿下有意夺他兵权,而吴王屡屡退让,陛下却变本加厉,这才让吴王忍无可忍,决定和慎族人联手推翻陛下。这番说词看似有理有据,其实处处漏洞,若是没有能让人信服的信物,陈献是不会上当的。”
“陈献说是吴王世子的亲信找的他,还有吴王世子手书并吴王私印,只是那信被他烧了。”程大铭无奈的挠头:“又和怒炎这边一样了。”
“这位亲信呢?可让他描绘长相后画出画像来了?”温止问道。
“画出来了,而且确实是吴王世子的幕僚。”这半个多月李荣也不是什么都没干的,他从桌案下的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来:“此人名叫白朗,是渝州人,八年前被吴王世子征辟为幕僚,不过吴王世子说他并不算很倚重白朗,而且半年前白朗就已经辞去了幕僚的职位,如今不知去向。”
所以这是一个局?而且是连环局?只为了套住吴王?几个人面面相觑:“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是陷害,不过这样一来也算得上证据确凿,吴王和吴王世子免不了要回京给陛下请罪和解释吧。”
“那谁代替他镇守西南?”袁明山的脑子转的飞快。
“短时间内应该是安宁郡王暂领,然后等陛下的旨意。”李荣想了想:“难道是安宁郡王……?”
安宁郡王是吴王次子,因战功彪炳被陛下特封了郡王身份,曾经在军校进修过半年,和袁明山秦和玉都算是熟人,袁明山便立刻否认了这种可能:“不会是他,除非他能有十足的把握成功作反,否则吴王府获罪,他也逃不出要吃挂落。”
“那会是谁呢?”秦和玉皱眉:“这么做到底对谁有好处?”
“是啊,对谁有好处呢?”温止也在想这个问题:“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又不是流民四起的时候,而且陛下民心所向,作反的人根本连个理由都没有就和外夷联手里应外合,不怕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吗?”
“没有理由……没有理由……”程大铭沉凝片刻,脑洞大开:“你们说会不会是前朝余孽,单纯为了让天下大乱才这么做的?”
“你是话本看多了吧,前朝正统早就被他们自己作死了好吗?”温止无奈:“年纪小点的都毁在后宫争斗里了,到现在根本没有了皇室血脉留存吧。”
这也是为什么大鈅朝如此提防后宫之乱的原因了,前朝的后宫简直嚣张的无法无天,堪比《XX传》,为了争风吃醋害死皇子甚至给皇帝戴绿帽的事情应有尽有,然后被末帝一通砍杀,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血脉后裔一个都没留下。
就算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是不妨事的,用温止的理解来说,反正官方说法是全都灭干净了,你说你是前朝皇族就是吗?证据也是可以伪造的好吗?反正官方说没了,那就是没了。
而且现在距离前朝覆灭已经快一百年了,中间五十多年的群雄割据灭掉了大部分忠于前朝的大臣,剩下的也在洪烈皇帝立国后死的死降的降,到现在就算还有极个别也早已翻不起浪来,前朝余孽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那总不能是陈献与怒炎一起发梦了吧?”李荣也是心累:“各地将领都是陛下和先帝的亲信,而且有你们军校的督查入驻,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手里没有兵权就作反根本是开玩笑啊,纯粹为了恶心人的吗?”
“所以幕后之人才要借助慎军的力量。问题是——”温止抬头看了大家一圈:“我说假设哦,假设这次慎军真的打赢了咱们挥师南下,吴王必然要领兵救援,又被他陷害是和慎军两面夹击,引起陛下忌惮,那谁有办法得利,甚至登上大宝?”
“没有人。”袁明山摇头,就算陛下有什么意外,后头还有雍王殿下呢。
确实是没有人,陛下的地位太稳固了,就算面临兵祸也无法动摇他的正统。
“说起来,我记得除了吴王和秦王外,朝中还有一位亲王吧,那位怎么样?”秦和玉突然问道。
“你说的是晋王吧,”李荣笑了笑,解释道:“是这样的,洪烈皇帝共有三位皇子,分别是老晋王殿下,老吴王殿下和先帝爷。老吴王殿下去的早,十七岁就战死沙场没有后代,先帝爷登基时做主给他过继了老晋王殿下的次子,也就是如今的吴王继承香火。而晋王是老晋王殿下的嫡长子,吴王的亲哥哥,现在是宗人府的宗人令,毕竟他是最年长的嘛,陛下见着他都得称一句大堂哥的。”
“晋王的话,好像很低调。”温止扬眉:“除了大朝和早朝站班,几乎没看过他出现在乾清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陛下和吴王的关系好,和晋王就差了些。”李荣是跟着洪烈皇帝打过仗的人,比这些年轻人更明白其中的纠葛:“洪烈陛下登基的时候老晋王还在世,晋王是跟着老晋王住在宫外晋王府的,而吴王那时候才四岁,被养在宫里从小跟着先帝爷长大,与先燕王殿下关系极好,连带着和陛下关系也不错,陛下要重用老晋王一脉,自然会选择吴王。”
先燕王殿下是陛下的亲哥哥,比陛下大五岁,在先帝登基后就被立为太子。可惜他自小体弱多病,二十二岁时就病逝,并没有留下子嗣。之后陛下登基,改封他为燕王,几年前还给他过继了秦王的嫡幼子续香火。
“只是这样?”温止还是有些疑惑:“陛下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这般忽视晋王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吧?”按照历史经验,在和平年代作反的除了前朝余孽外,跳的最欢的就是皇帝的叔叔兄弟儿子们了,先帝那一辈的已经不在了,下头的皇子们都老老实实,这几位王爷可不就是重点排查对象?
“确实是有些原因,”李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吴王是老晋王的侧妃宋氏所出,有传闻说老晋王妃就是被这位宋侧妃害死的,之后一直是宋侧妃掌管晋王府,直到老晋王去世,宋侧妃殉葬。”他给了大家一个“你们都懂”的眼神:“晋王和吴王虽然是亲兄弟,但有杀母之仇在,关系其实很差。吴王自小在宫中长大还好些,晋王却极其讨厌吴王,甚至暗中下过杀手。先帝知道后便不怎么喜欢晋王,觉得他心思太阴沉手段太狠辣,连带陛下都从不与他亲近,更别说重用他了。”
看到大家若有所思的样子,李荣苦笑:“我知道你们怀疑他,但是这也不太可能。宗人令管理宗室,如今大鈅朝的宗室才这么小猫三两只,但凡有实权的都是陛下亲信,根本没人会帮晋王,就算他心有不满也做不了什么。”
似乎真的是这样。大家点了点手指:晋王低调得过且过,吴王是陛下亲信,秦王和陛下手足情深,至于十一岁的燕王就更不用想了,如今还在上书陪着平王殿下读书呢。
不是前朝余孽,不是皇室宗亲,也不是实权大臣——臣子作反只会发生在动乱年代,以清君侧或者替天行道的名义进行,如今江山稳固四海升平,这种可能性完全不存在。
“会不会是我们想的太复杂了?”袁明山若有所思:“可能幕后之人并不是想作反,单纯就是要陷害吴王一把呢?”
“损人不利己?单纯陷害?”秦和玉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吴王殿下的仇人干的?”
仇人,那不就是晋王?所有人眼睛看向他。
“也可能是川藏那些被吴王压着打的夷族啊,”袁明山道:“你们记不记得,那个白朗就是渝州本地人,说不定就是夷族送到吴王身边的探子呢?”
“这倒是有可能,”李荣点头:“若是慎军能成事,他们便趁火打劫,若是慎军失败了他们也不亏,陛下将吴王调走自然是最好,便是没调走也能让陛下对吴王心生怀疑。”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豁然开朗:“果然是你小子最黑,才想得到这么多弯弯绕绕。”程大铭一巴掌拍在袁明山肩膀上:“这次八成被你猜中了。”
这种解释确实最合情合理,所有环节都能够说得通,李荣将大家的猜测写成奏章发往京城,同时请陛下派遣鸿胪寺的官员前来东抚,准备和蒙慎各部正式开启谈判。
温止也没有闲着,她带来的工程兵有不少是工部的匠人出身,有了李荣将军的提醒,羊毛羊绒的纺织技术便被提上了日程。羊毛梳子、纺车纺锤和毛衣针要做出来都不算太难,山羊毛更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等到鸿胪寺丞带着陛下的旨意到东抚时,温止已经织出了两件毛衣,正研究怎么染色的问题。
第67章 谈判
“世子大人?竟然是您亲自来了?”李荣见到这位鸿胪寺丞的时候便是一愣,那人露齿一笑:“我可是好不容易求了皇伯父让我过来的,这次一定要给蒙慎各部扒下一层皮来。”
世子周泽林,秦王周康嫡长子,雍王周泽瑞的铁哥们儿,去年陛下任命秦王为海事大臣并海军都督,他便在鸿胪寺领着闲职,其实是跟着父王跑海务的事儿。
周泽林和李荣打过招呼,又恭恭敬敬的冲温止作揖,口称先生。他这是跟着雍王叫的,温止也不避着,大大方方的请他免礼,复又回了个拱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