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宅睡了一晚的白棠,揉着惺松的眼起床洗漱时,前院里突然响起阵阵嘈杂声。
“白棠——”
裘安的声音破云穿晓般的直砸进他耳朵里。白棠以为自己听差了:徐三怎么寻到这儿来了?立时反应过来:不好,婉娘出事了!
他随手扔了手巾大步踏出屋外,平江领着徐三已经行到了他跟前。
裘安面色铁青,也没跟他招呼,直接道:“婉娘被人劫走了!”
白棠足下踉跄,勃然大怒:“他们怎么敢——”
徐三身边的平江听闻这个消息,骤然色变:“我通知父亲去!”
白棠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晓陈家必定要算计婉娘,但想着婉娘是陈家的女儿,他们再没良心,也不会拿婉娘的名声做文章,否则坏的也是陈家自己的名声。谁晓得,这家子竟然还真是个毒辣无情没有底限的!
白棠定了定神:“怎么回事?”
第117章 《丑狐》(一)
弄没了婉娘,裘安深觉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又有些委屈的解释:“今早,陈麟全家上栖霞寺上香。林嬷嬷派来通知我的人肯定让他们半路截了!你也知道,栖霞寺那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必然是挑了条没人走的小道提前设了埋伏,劫走了婉娘!”
事发后,林嬷嬷当机立断,控制住了现场。凭着身份和逼人的气势强行稳住了惊惶失措的刘氏等人。
“恰巧当时路过一个游侠。出手帮了她们一把,又特意赶到魏国公府通知我。”
裘安一听游侠传来的消息,顿时怒不可遏!
在爷的眼皮子底下,算计爷要保的人!陈家活腻歪了?!
白棠左右四顾:“游侠?他人呢?”
“他说去试着追踪那些劫匪的踪迹。当时就走了。”
白棠点点头:如果能查出劫匪的踪迹最好,如果不能——“拿住陈麟!”白棠凤眼如冰,“趁消息还没散出去,及时救回婉娘!”
“还用你说?陈家也怕这事儿传出去坏了自家名声,所以乖乖的听话着呢。”
白棠来回踱了几步:“他们冲着婉娘的手艺而去,婉娘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她本来就是个寡妇,又被人劫持过。如果消息透露,就算救了回来,白棠,你的松竹斋,也不能再用她了!”
白棠眼眶暗红:“是我低估这家人的无耻了。”
裘安恼极:“你说婉娘到底是不是陈家的女儿?他陈家怎么做得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白棠蓦地一惊,想起各种蹊跷之处,婉娘良好的教养,一手的好字。还有刘氏对婉娘的态度,陈麟和婉娘在一块儿的时候,那说不出的古怪的氛围。他一直有所怀疑但又不敢确定,此时瞬间恍然:“原来——如此?”
“什么?”裘安不解。
白棠跌足懊恼不已!是他大意了,没有尽早确定其中的问题。
陈家用这种粗暴但也最有效的的法子抢走婉娘,是认定他无计可施?
白棠冷笑:“徐三,让你的人回来吧。我有法子了。”
裘安惊诧的瞪着白棠因自信而亮起的闪烁眸光:“你有什么法子?”
“自然是让他们乖乖的交出婉娘的法子。”白棠一把握住裘安的胳膊,“走。让你瞧瞧我的本事!”
裘安喃喃:“你的本事早见识过了……你到底有什么法子?”
这时,平江陪着祖父、父亲一同赶了过来。
老爷子面沉如水:“白棠,营救婉娘需好好计划,切不能冲动行事!”
“祖父,大伯。”白棠正色行了个大礼,“我要借您的雕版作坊一用!”
老爷子与长子对望了一眼,沉声道:“练石轩的作坊,你尽管用。”
老爷子名石轩,辞了宫里的职务回家后开的铺子,直接取其姓名。
百炼之石,方成宝玉。
白棠长长一揖:“多谢祖父攘助!”
大过年的,作坊里静悄悄的一片寂静。白棠寻了笔墨,稍作思索,一气呵成写了篇故事。
《丑狐》。
《聊斋志异》中曾有一篇极特别的小说,名为《丑狐》。顾名思义,是个相貌丑陋的狐精的故事。
白棠大刀阔斧的作了番修改,跃然纸上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曾有书生陈生与其母刘氏,穷困潦倒,家徒四壁。
陈生无力进学之际,偶遇一女子晚娘。晚娘容貌丑陋,但出手阔绰,尤擅织布。其所织之布,市价不菲。
陈生则求之为妻。
晚娘对陈生道:“我非人,实乃狐精。”
陈生初而惊吓,复而惊喜。愿许终生之约。丑狐欣喜嫁之。
丑狐入门后,常有金银珠宝赠陈生与婆母,更勤织布,供奉陈生读书。三年之后,陈生中举。
即已中举,陈生风光无限。回家却嫌丑狐相貌丑陋,又觉人妖殊途怎能作夫妻?更有官宦之女李氏,欲嫁与陈生。陈生遂与其母商定毒计,寻了一法力高强的法师上家中作法,竟将丑狐困于阵法之中,生死难料。而陈生,却披红挂彩,迎娶娇娘。
故事到此处,嘎然而止。
只剩一行点评:妖邪进门,杀了它固然是壮举。可是你受了它的恩惠却恩将仇报,人不如妖。
白棠添油加醋,写了许多丑狐贤德之事,又大费笔墨描写了番陈生隐瞒已婚之事实,勾引李家小姐。骗得李小姐情根深种,非卿不嫁。还着力刻画了番刘氏的自私与歹毒。洋洋洒洒扩写了二三十页。
练石轩撸着胡须,频频点头:白棠智谋过人!短短时间编了这么个离奇的故事!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计使得炉火纯青!
陈家和李家有得好头痛了!
“堂兄,帮我印成册子。全城免费派送。”
平江毫不迟疑的应了。
徐三想了想,道:“这故事倒有趣。不如请说书先生在茶坊里说说?”
白棠用力拍他的肩膀:“正有此意!”
徐三咧嘴一笑:“包在我身上!保管让陈麟和李重渊焦头烂额!”
“白棠,文末加一句:陈世美之辈,古而有之。叹世上忘恩负义仍身居高位者何其之多。只盼朝庭清明,荡除祸害,还世间坦荡。”练老爷子淡声道,“若有两个御史凑凑热闹更好,这可是事关朝庭风气的大事。”
徐三大姆指一翘:“老爷子英明!难怪白棠这么聪明!”
练老爷子瞧了他一眼,顿时觉得他也没那么不堪了。
平江立即找了家中几位工人许以高薪请他们年里开工。
虽是过年,茶馆却没歇业,照常迎客。徐三熟门熟路的请来几个城内有名的说书先生汇聚一堂,许酬以重金,请他们闭关替小说润笔,务必要激起人们对陈生的愤慨,对丑狐的怜悯。
一番排练后,几大茶馆在年初五同时正式上演短篇新书《丑狐晚娘》。
说书先生们讲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讲到陈生与刘氏阴谋谋害丑狐时,听书之人无不义愤填膺,现场一片斥责怒骂之声!讲到丑狐被法师所困,生死不明,陈生却毁婚另娶贵女,春风得意。诸人又气又急:后来呢?怎么能让这种人平步青云?丑狐却要备受折磨?
说书先生惊棠木一拍:“欲知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8章 《丑狐》(二)
《丑狐晚娘》在裘安的推动下一夜爆红,同名小说刊印成册,在书铺里大肆流行!
首先察觉出这个故事似乎有所暗喻的,是如意坊里婉娘的邻居。
潘远将听到的故事说与母亲听,潘婆婆气得直拍大腿:“原来如此!原来婉娘根本不是她的闺女,是媳妇!难怪能狠下心弃了人家不管不顾!这家子,畜牲不如,畜牲不如!”
随后城内收过婉娘素绢的几家布店铺子相继反应了过来:晚娘?婉娘?晚娘相貌丑陋,婉娘的脸毁了容。两人都擅长织布,连小说里的人物姓氏也全都对得上,难道——这小说里讲的,竟然是真的?
《丑狐晚娘》普通版出来没几日,又出了精装本,里面多了许多插画,那画中人的样貌,嘿,别说,和人们心里怀疑的那几人,还真有几分神似!这一下,几乎可以确定,此书是在借丑狐影射陈举人!至于陈举人的岳父李重渊,也立即陷入了风暴旋涡!
隐匿在民间的御使们敏感的嗅到了异常的味道,兴奋起来:事儿来了!
都察院的大人们闻风而动,先是寻到松竹斋:“练公子,婉娘可在?我们有要事与她商议。”
白棠双手一摊:“婉娘?婉娘除夕被她娘接回家过年了,还没回来呢!”
御史们大惊:“什么?在陈家?!”想到故事里说的丑狐被陈生刘氏所害,登时急了:可不能让他们杀人灭口啊!
他们立即赶到陈家找人,如他们所料,陈家管家说家中只有妇人,陈麟外出未归。至于婉娘,一介女子,不便见外客。
御史们可不是好糊弄的:“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你家姑爷乃当代陈世美!还请婉娘与陈举人还是出来见见我们为好。莫要等府尹大人传讯问话,那时可就来不及了!”
管家不断的做揖赔礼道:“大人们见谅!我家姑爷真的不在家中。外头传的那些子谣言荒谬至极!等我家姑爷回来,一定亲自上都察院向大人们解释清楚!”
好容易哄走御史,管家擦了把冷汗,匆匆赶到后院书房。
“老爷,姑爷。人我已经打发走了,但是小的瞧他们的样子,是不会罢休的!”
李重渊铁青着脸,狠狠砸了茶盏,怒喝道:“你——老夫当初真是瞎了眼!”
陈麟面色苍白,身子微颤不止。
“小婿也不知,这谣言是从何而来——”
“谣言?”李重渊瞪大眼睛,“你现在还敢当我的面哄我?”
陈麟咬牙道:“我与婉娘并无婚约。这只是幢误会!但是婉娘她——”
他小心的觑了眼岳丈的神色,婉娘,必须得放回来!否则,便做实了外头书中所写,自己忘恩负义谋害原配!
李重渊怒道:“那也得上面肯放人啊!”
陈麟咬牙:“岳父大人,《丑狐》这本书,还没说完呢!”
李重渊一楞:“没说完?”
“正是。”陈麟看得清楚,“这是对方给我们时间交出婉娘,如果咱们不肯放人,只怕他还有后续!”
白棠写得极有分寸,对陈生与刘氏开足了火力围攻,但对李家却笔下留情,只写他是被陈生蒙蔽,给李家留了条后路!如果李重渊不领这份情,故事的下半部分如何发展,可就难讲了!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李重渊跺脚,气得五脏六腑翻江捣海的痛!
《丑狐》的故事一轰动,他便命人查得清楚:这书,是从练石轩的作坊里印出来的。说书的人,是徐裘安找来的。练白棠与徐裘安联手,推波助澜将他们逼到了绝路!
“婉娘一定要完好无损的还给他们。”陈麟握紧了拳头,“事情闹大了,两败俱伤,上头也会受连累!”
李重渊捂着眼睛吐了口浊气:“没法子了,只能这样办了!”
于是,元宵前夕,一辆马车在最热闹的午后,停在了白棠家门前。
刘氏殷勤的扶着婉娘下车,大声道:“苏夫人,练公子,我送婉娘回来了!”
她捏着把冷汗,战战兢兢的瞧着大门轻开,白棠着一身墨蓝色的长袍,面无表情的出现在她视线里。
“练、练公子——”
苏氏与白兰无声无息的上前搀住婉娘,接她入了宅子。
婉娘的身影极快的消失在院里。刘氏笑得艰难万分:“练公子啊!我们——这个,我亲家说了,元宵后,还要请婉娘上都察院跟我儿子说个清楚——”
白棠砰的声关上门,刘氏摸着鼻子,毫无办法的跺脚上了马车:她也没想到,儿子他们会使出劫人的法子啊!当时她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当然,事后她也猜出了一二,还暗暗夸赞儿子聪明:婉娘被劫匪劫走,练家就算报官,查不出线索也就是桩死案,还能拿他们怎么滴?何况他们也不敢报官:事情闹大了,婉娘身败名裂,他们松竹斋一样人财两失!
不出儿子所料,松竹斋一点动静也无,只派人暗里寻人。谁想他们才得意了没几天,《丑狐晚娘》横空出世!天哪!也不知道练白棠那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猜出了事情的大概,还鼓捣出这么个指桑骂槐的故事,直接惊动了御史!御史那是好打发的么?被他们咬上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儿子与亲家没辙,只能送回了婉娘。
幸好那些人看重婉娘的本事,没对她动粗,否则,这事情真有可能捅破天了!
心有余悸的她再也不敢对婉娘起什么歪心思了,只求她能手下留情,在督察院放儿子一马!
苏氏与白兰默默留了白棠与婉娘谈话,掩上书房的门,母女两相视叹息:这世道,女子太TMD活得艰难了!尤其是苏氏,经历婉娘之事才发觉,女子若有太突出的才干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婉娘不过织得手好布就引来这等灾祸,若是白棠的性别被人识破,还不知会引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她抱紧胳膊打了冷颤:绝不能让白棠出事!
“回来就好。”白棠微笑着安慰了番婉娘,“他们没对你动粗吧?”
婉娘摇头,眼中闪过丝嘲讽:她也不是蠢的,在那样的情形下自然知道变通,尽力护着自己。所以,她的确没受什么委屈。但是拖延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白棠再没法子救出她,她也只能玉石俱焚了!
她对白棠用嘴型道:“多谢!”
白棠笑了笑,递给她一本册子:“陈麟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放你回来?”
婉娘接过册子,瞧着封面上《丑狐晚娘》的一行大字,眼圈泛红,但极快便恢复正常:最伤心痛苦的时候早就过了,现今的遭遇不过是再度提醒自己所托非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