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便师爷吧!皇帝年纪已大,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呢?
至于婉娘——陈麟心底实在复杂难言,忍不住问了句:“您的朋友为何一定要寻婉娘?织造院里的织娘也可求得一二啊!”
李重渊随口道:“上头怀疑她和——”他警觉的闭嘴,瞅了陈麟一眼。“她真的是你家从小买回来的童养媳?”
陈麟心头乱跳,一口咬定:“卖身契您也看到了,还能有假?!”
“她织布的本事谁教的她?”
陈麟对此早想好了措辞:“以前村里有位老妇人在苏杭两地的大织坊里做过织娘。年老回乡后收过几个徒弟。婉娘便是其中之一。”
李重渊皱紧的眉头松开:“原来如此!”这事,大概是上面过于敏感,反倒折了他的女儿女婿。唉!
陈麟被皇帝斥以“永不录入”的消息传至坊间,百姓拍手叫好!更有那些秀才举子,或是发了横财之辈意图悔婚另娶者,皆惊惧的打消了念头,不敢重蹈陈麟的覆辙。婉娘不知不觉中竟成了许多女子的救星与心中的楷模!
此时,松竹斋后院里一排溜站着一家六口人。皆衣着朴素干净,小心谨慎的垂首不言。
苏氏与白兰俱是惊奇不定:“白棠,这是——”
徐三今儿个没来,他的小厮元曲微笑着向苏氏解释:“夫人,这位梁林梁师傅是苏州人士。曾在苏州织造局任监工,专职负责修护织造局的纺织机。”
梁林四十不到,相貌端正,国字脸上颇见风霜。
他的妻子周氏与女儿青蕊皆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身形娇小娥娜,倒与白兰有几分相似。次子梁栋十三岁,幼子梁桦才八岁。之前家境好时,梁栋读过几年书,长得也清秀,颇有几分书卷气。
“夫人。”梁林陪笑道,“只因在下意外断了腿,让织造局遣了出来。徐三爷道您家能给我口饭吃,所以才带了一家老小投奔而来。”
苏氏同情又不平的道:“织造局也太不象话了,断了腿又不是断了手,何必断你的活计?”
白棠道:“娘,梁师傅修的不是一般的纺织机!”
苏氏楞了楞:“纺织机还有啥花头?”
白棠遂笑了笑,带着众人来到隔壁婉娘居住的院子里,推开花厅的大门,一架三人多高,六米多长的庞然大物极具冲击力的轰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婉娘惊讶的转过身。全宏从机器的顶部慢慢爬了下来,放下手头的工具,行礼道:“练公子,夫人,小姐。”
白棠颔首道:“自你来了后,婉娘可是多了个得力帮手!”他爹让他跟着学做掌柜,他倒好,一天总有半晌是在婉娘这边混的。不是帮她修纺织机,便是帮她预备蚕室。借口又多又合理,白棠根本寻不到拒绝的理由!
婉娘才露出的笑容在见到梁林时,即刻凝固。竟惊惶的退了一步!
白棠瞳孔一缩:婉娘啊婉娘!你到底是谁?
梁林并没注意到婉娘,眼里全是这台半旧的、少了许多零件的破机器,激动得泪眼朦胧:“没想到、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和花楼机打交道!”
苏氏眨了眨眼,好奇的问白棠:“花楼机是什么玩意?”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惊讶的指着那庞然大物问,“这、这个竟然也是纺织机?!”
花楼机,古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古时衣料上繁复的花纹并非普通的纺织机就能织成。汉朝时期,简单的花楼机顺应而生。发展到明朝,花楼机的构造已然十分成熟。
白棠抚摸着在时光岁月积淀下泛出温和光泽的木料,感慨万千:这台花楼机,不知曾经出产过多少华丽的织锦绫罗,那些美仑美焕的丝绸又取悦了多少女子?甚至,经过海上丝绸之路征服了世界各地?
梁林擦了激动的泪花,笑道:“夫人,这台正是花楼机!外头高档布行里带着繁杂花纹的料子,多数都是由这样的机器织出来的!”
苏氏瞪圆了眼睛:“可是、这个看起来那般复杂——你们谁会使唤?”
白棠笑嘻嘻的看婉娘。婉娘被他笑得胳膊上渗出层鸡皮疙瘩。
苏氏一拍脑袋:“我傻了。婉娘,既然是你带回来的,也一定会用!”
婉娘稍作迟疑,极轻的点了点头。
梁林这才发现婉娘,先是吃惊于她脸上的伤痕,随后肃然起敬道:“姑娘曾在哪家大织坊内任职?”
花楼机操作复杂,挽花工坐在花楼之上,口唱手拉,按花本的纹样逐一提综开口,织花工在地面脚踏地综,投梭打纬。两人需配合默契,反应灵敏,必然是织坊里最出众的女工!
婉娘不自觉又退了一步,全宏默默的立到她身前,警惕的盯着梁林。
梁林顿觉不好意思:“姑娘恕罪,在下冒昧了。”练白棠既然请了他来,他自然要尽职尽责。“这台花楼机还缺了不少物件,不过没关系,我的家什全带来了。只要给我合适的木料,有这位姑娘和先生相助,十天之内,我就能让它恢复运作!”
白棠拍手喜道:“好!”
梁林迟疑了一下,问了句:“只是,花楼机好修,练公子,您家可有花本?”
第132章 花楼机(二)
花本,如同主机里的CPU,是花楼机的核心大脑。
花纹在纺织机上的形成规则,全靠事先计算编织好的花本。不错,花楼机其实就是最古老的电脑提花机。只要事先存储了程序,就能织出相应的花纹图案。
操作女工尚算好寻,最难的一项活计,就属“花本”的编制。
如同珠宝设计师设计了一枚光华璀璨的切割方案,工匠要计算好了面积、角度、力度,挑选合适的工具与方案才能动工一个道理。
花厅一时鸦雀无声。
梁林瞧着白棠略显尴尬的脸色,喉咙不禁有些泛痒,又问了声:“没有花本,可会有挑花结本之人?”
苏氏与白兰毫无头绪:挑花结本?那又是啥玩意?!
梁林见诸人还是无言以对,登时急了:光有机器,没花本有个屁用!他只是个修理工,能在松竹斋派得上多大用场?!徐三爷硬逼着他全家都卖了十年的身契。他儿女将来的前程可怎么办?
白棠微笑道:“我倒是会画意匠图。”
梁林双眼大亮:“公子大才!”
意匠图,即织花设计图。画在专用的,模仿经纬线的纵横交错的格子纸上。挑花工对照绘制好的意匠图,经纬对应,制成样本。这一步,便称之为挑花。挑花的本子是为母本。轻易不会使用,通常会郑重其事的保存起来。因而一下步要做的就是复制母本的工作“倒花”。当遇到大型花纹,一张母本容不下时,便需要分本挑花,随后再拼接起来,是为“拼花”。熟练掌握挑花本事的织娘与设计花样的师傅,那是纺织界人人敬重,花钱也请不来的贵人!
婉娘心底犹豫煎熬许久,执笔写了行字问白棠:“东家意欲如何?”
白棠奇道:“我没与你说过,我要建个大织纺,请你做掌柜么?”
婉娘听得骇然一笑,指着自己:我?
“素绢的活计,你寻两个手艺好的织娘,好好教导她们就是。至于你,今后就帮我打理花楼机。”白棠凤眼内光彩流转,“你既然花了这么多心血修护它,难道只为让它积灰?不想看到它重现‘方圆绮错,极妙奇穷’的那一幕?”
婉娘身子一颤,顿觉烦恼无比,下意识的伸手轻揉眉心。
梁林瞧着她的动作,心头嗵地声剧跳,不由睁大了眼,盯着婉娘目不转睛:这位小姐,看着有些眼熟——心底想起一个人,又飞快的打消那个荒唐的念头:那怎么可能?!世人总有相似,不足为奇。
白棠也不逼她,对梁林笑道:“梁师傅,院里堆着不少木料,您看着用。”
梁林躬身道:“公子客气了。”
白棠又对全宏道,“梁师傅腿脚不便,你多照看照看。”
全宏答应不提。
梁林自左腿受伤,不便爬上爬下修理机器后,心志消沉了许久。如今再见希望,焉能不蹩口气大展伸手好让主家满意?立时取来工具箱,量了各种零配件的尺寸,兴致高昂了干起了活来。
他的妻子周氏也识趣。男人干活,周氏和女儿早在厨房手脚熟练的忙活起来。苏氏想起煮饭时,厨房外已是炊烟袅袅,香气弥漫。
周氏还有些担心自己烧的菜不适合主家的味,不料竟大受欢迎,尤其受到少爷的喜欢。心里也就有了底,笑着松了口气。
至于她的女儿青蕊自小跟在父母身边耳渲目染,也能织布,还会些简单的刺绣。白棠考量了一番后,将她送到婉娘的跟前:“看看这个徒弟可能收得?”
梁林微怔:婉娘的手艺与织造局的织娘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儿若能拜她为师,是件大好事啊!何况主家说了,婉娘将来是要做大掌柜的!女儿跟着她,前程安稳无虞!手上的木料一时刷刷刷削得飞快!
婉娘让出纺织机,让青蕊试织了一段。青蕊抿紧樱唇,开始时还有些紧张,后来便放松了手脚,踩综投梭灵活无比。织出的布也算细密光洁,瞧得婉娘笑容满面,微微颔首。
“行。”白棠打了个响指。“她就交给你了。全宏,帮青蕊买架纺织机回来。”
全宏果然就在附近,应声道:“是,东家。”
白棠似笑非笑的望望他,又瞅瞅婉娘,负手迈着四方步摇摆而去。这两人,嗯,有戏。
梁家还剩两个儿子梁栋和梁桦。梁栋既然念过书,就让全管事教他算账核销的本事,以后做个账房管事也是条出路。小儿子梁桦才八岁。白棠用起来有些罪恶感:就算在古代,这也是童工啊!
他故意晾着梁桦考察了几日。见他年纪虽小,倒也实诚。母亲劳作时,他在边上浇水洗菜,打水洗衣,样样不拉下。其余时间就蹲在父亲身边,十足是个能干的小帮手,有时还会提意见:“爹,这块木头弧度不够啊!”
梁林对照样纸,嘿,还真差了些!笑着从衣袋里摸出颗粽子糖塞儿子嘴里,甜得梁桦笑逐颜开。
白棠颇为满意。从子女的家教中就能看出,这家子现在虽然落魄了些,但之前在苏州当地的工匠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梁桦不经他允许,从不踏入松竹斋半步。遵守本份,人又机灵能干,可以培养。
他慢步至梁林身边,挥手示意他无须多礼,取了块他打磨得小巧光滑的零件赞道:“梁师傅的手艺,名不虚传。”
梁林低头笑笑:“公子夸奖了。”
白棠望着梁桦:“这般好的手艺,可不能失传了啊。”
梁林一楞,吹去木块表面的飞屑,叹道:“这是个苦活计。”
白棠笑问梁桦:“桦儿有没有想过,长大要做什么?”
梁桦眼睁睁的望着父亲灵活的双手,沉默不语。
白棠摸了摸他的脑袋:“无论将来做什么行当,你现在的年纪,读书识字才是最重要的。”
梁林激动的手一抖:“少爷?!”
“咱家里可住着位秀才!”白棠吸气,大叫一声,“全宏——”
这臭小子,不好好在铺子里呆着,又混到婉娘身边去了!
全宏几乎是飞了出来,英姿飒爽的拱手问:“东家,何事?”
白棠不爽的睨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来伺候婉娘的还是来干活的?
指着梁桦道:“从今儿起,你多了桩活计。”
全宏浓眉一紧,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带不来孩子。”
白棠冷笑:“谁让你带孩子了。你不是个老秀才么?发挥发挥余热,每日里教他读书写字,念念四书五经!你若能教出个童生,我重重有赏!”
老、秀、才——余热——全宏被白棠刺得胸口一痛。至于这样戳人心窝子嘛?他不到三十,压根不算老秀才好么!却不敢争辩,只冷着脸对梁桦道:“跟我走吧。”
人生有一大乐事,莫过于看着别人重复自己当年受过的罪吃过的苦!梁桦读书,没少挨全宏的板子,他爹娘知道全宏打他也是为他好。所以从不当面帮他。至于苏氏和白兰是主家,他不敢放肆,于是每每哭哭啼啼的跑到婉娘处,抱着婉娘求救。
他一个孩子都看得出,全宏最听婉娘的话。婉娘一板脸,全宏就得陪笑。婉娘若展颜,全宏骨头都得轻几两!
婉娘抱着梁桦满是怜惜的安慰他,好在安抚之后,还是牵着他手送回给全宏。全宏看得手更痒了!
第133章 秦淮河上的曲水流觞
自多了梁林一家五口,人口清静的练家登时热闹了许多。两栋院子人来人往,织布声、读书声、木工声,混合成一曲高低错落的奏鸣曲。
白棠听着,脸上不知不觉便漾起笑容。徐三给他寻来的这家人实在不错。自己该好好谢谢他。不由想到元曲当日所说,他家三爷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正发奋读书,狠怼大明律!
“大明律啊!难!”白棠描摹着各朝各代的仕女图,打算制作屏风摆件放书斋里卖。两折、三折、四折皆可供顾客选择,连屏风上的画也可挑选。自然,会员优先。这套屏风,白棠不再藏拙,就算他暂时想不出法子搞定国师出手作序,拿下《金刚经》插画的差事。但是,木版水画的技能,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是时候推向民间了。
“东家!”梁栋恭敬的在门口禀报,“有贵客到访!”
贵客?
“白棠!”吊儿浪荡的声音在他屋里响起,“你这屋子布置得真不赖,雅致!”
面对来客,白棠无奈抚额!
自己似乎跟徐家的人天生有缘。少了个徐裘安闹腾他,又来了个徐增寿!
百般无聊的定国公特意跑他这边跟他吐槽:“徐三的生辰快到了。往年咱兄弟几个都要热热闹闹的给他庆生。谁知今年他硬说不办了!要跟几十本大明律过诞辰!你说邪门不邪门?”
白棠不免有些好奇:“往年是如何庆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