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微笑道:“阿简,有劳你帮我做个媒。”
秦简觉得今天他的脑子实在不够用:“做媒?”
第150章 沈文澜
“江南秦家的偏枝子孙。年纪与你相当,早年丧妻,未有子女。多年前随家人迁至辽东,以蓄养柞蚕为生。颇有家产。今年回族祭祖时与阿简提及想娶个能干的妻子共同打理家业。阿简见过你,觉得十分合适,便想替这位族兄求亲。婉娘,你觉得如何?”
白棠一通话说完,举杯喝茶,却在茶烟中偷窥婉娘的反应。
怔愕之后的婉娘眼露苦笑。
两人静默无语,对峙了半晌,她方轻轻一叹:“我早知会有今日。”
声音虽然稍细了些,显然是男子无疑。
他扯掉面上的绢布,露出了头颈中的喉结。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文澜觉得白棠注视自己喉结的目光,满满的全是艳羡。
白棠怅然轻叹,取出块面具放至他手中:“林婉娘远嫁辽东,沈文澜重归江南。”
面具用轻薄的木材削成,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光洁。只有巴掌大小,正好可以覆盖沈文澜半边脸孔的伤痕。
沈文澜摸着脸上交错的伤疤,眼底的痛楚一闪而逝,语带凄凉的道:“回不来了。”
白棠蹙眉:“早想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文澜笑了笑:“为了逃脱追捕,我自己用烛火烧伤了脸。”
白棠心下侧然。可见当时情势的凶险。沈家玉郎啊!担得上一个玉字的男子,何等的风华!却不得不亲手毁了自己的脸!
“是谁?”这般恶劣行径的人,到底是谁?
沈文澜却是摇头叹息:“你不必为我卷入这场争斗。”
争斗?
沈文澜一字字的道:“皇权之争。”
白棠摇头,表示不解:“你能帮他们做什么?无非是借你之力,多赚些银钱而已。”
沈文澜亦摇头:“我虽擅长挑花结本,号称无花纹不可结,无鸟兽不可织。但若要以此赚钱,何必害得我家破人亡?以他们的本事,织造局的花本俱在,他们要借去使用根本不算难事。”
白棠渐觉惊心:“你的意思是——”
“你可知今上所用的圣旨,皆有密纹?”
白棠此时翻出自家收着的圣旨,指着那一行奉天承运的字道:“徐三说过,这儿的花纹与字对应。”
“绫锦、花纹与字,原本是由不同的绣娘分工完成,工序繁杂。是我织出了花本。”沈文澜苦笑,“从那以后,三大织造所有的圣旨绫锦皆是由花楼机织出。这些花本保管严密绝无可能泄露。但这行字依旧是绣娘所绣。每一针所在的位置与字体的规格皆有关窍。”
白棠明白了什么,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织造局的绣娘有严格的甄选规矩。一到年纪,除非另有缘故,通常都要按时退位,以她们的本事,在外头绣坊中寻个大掌事的生计并不难。”沈文澜声音渐低,“但在紧要位置的绣娘,即便到了年纪放出织造局,朝庭也有丰厚的供养,但同时她们也在朝庭的严密看管之下,是不允许她们在外头接活计的。”
紧要位置的绣娘——白棠失声道:“难道已经走失了一个绣娘?”
沈文澜缓缓点头:“五年前,南京织造局有个上了年纪的绣娘回家没多久,便患急病去世。”他回忆旧事,目光微有涣散。“巧的是。有一年我远赴北地寻找彩蚕时,竟无意间见到了与其容貌十分相似的女子。”
事情已然十分清楚了。
白棠只觉荒唐:“就算如此,他们没有玉玺,也不过白忙活一场!陛下用于传位的宝玺有宝印局专管。想借假旨淆乱圣意,根本行不通!”
史上,汉王与太子两党相争,本尊自然没什么损伤,麾下官员却斗得异常惨烈!尤以太子为甚,几乎全军覆没!即便如此,朱棣也没有要废太子的意向。这般情形下,恼羞成怒的汉王欲矫旨夺嫡,似乎也说得过去。但这种法子,未免也太笨了——难怪最后落得个被火烧死在缸里的悲惨结局!
沈文澜淡然道:“你也知道,宝印比圣旨更好得些。”宝印在宫里,总能有法子偷用,用过无痕。圣旨每一次的使用都会记录在案。少一张,宫里就要翻天!
白棠与沈文澜虽没有言明,皆极有默契的认定此事幕后主使人必然是汉王朱高煦。
事实上,除了他也不作他想。
“你东躲西藏,又能藏到几时?”白棠凝声道,“不如大张旗谷的回来!我自有法子护着你!”
沈文澜怔了怔,光明正大的以原本的身份生活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他们对你出手——我不能害了你全家!”
白棠轻轻一笑:“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蹦达了。”
因为皇帝此次出征归来不久,汉王便被赶至了封地,彻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只有一桩事……”白棠迟疑了下,“你打算怎么应对全宏?”
沈文澜仓促的侧头,不敢与白棠的目光相接:“我——我不会拖累他。”
陈麟的教训足够让他警醒。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两日后。
白棠家中迎来了个穿红着绿的媒人。
左邻右舍都以为是白兰好事将近,结果一打听,竟然是给婉娘说亲的!
登时摇头:婉娘可是松竹斋的摇钱树,练白棠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嫁人?何况还是远嫁辽东!不过看在对方竟是秦家的偏枝,又是北地的富豪,勉强嫁了也不亏。全看婉娘自己的意思了。
又过了几日,秦简亲自上门下聘!
大伙儿哗然:这门亲事竟然成了?
苏氏面带感伤的与邻居们打招呼:“过几日家中摆酒,也算是给婉娘送别吧!”
大伙儿一想,俱拍大腿骂自己蠢:婉娘在练家呆了那么多时日,听说苏氏也在跟着她学织布。定然是将她的本事都学会了,这才肯放她出嫁呢!也好,结个善缘,大家好聚好散!
唉,早知如此,不如自己上门求亲,还能拣个大便宜!
全管事自知晓婉娘定亲,就担心起他小儿子耍脾气。不料全宏不动声色,反而为婉娘忙里忙外的筹备嫁妆,好象她要嫁的是他自个儿似的。不禁又惊又奇。却又不敢问,只怕儿子费力的强撑让自己一语戳破撑不住发作,那便得不偿失了。
“爹,婉娘出嫁,我也要去北京了。”全宏面带愧疚之色,“这一去,恐怕一时回不来南京。”年底,白棠举家迁往北京。他必定要在北京接应。还要筹备松竹斋的开张,开头这几年,恐怕忙得没个闲时。
不回来没关系,给他寻个儿媳妇才是首要的事儿!心里嘀咕着的全管事又不敢此时刺激儿子,只好按下满腹的牢骚。
转眼,清明将至,楼上楼正式开业。
白棠原是做好了准备与徐三温泉搓背的。可之前与他闹了一场,徐三竟再没来寻他!他心中一直不安,不禁反省自个儿是不是真的对不起裘安。可翻来覆去的想,也没想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倒因此更加忐忑。只等待楼上楼正式开张时,寻徐三好好说道,大不了自己服个软认个错?谁让自己实际年纪比他大了那么多,只好多包容他些。
白棠打起精神,早早与苏氏、白兰同往庆贺。谁知坐了半日也不见徐三出现。
第151章 温泉水滑洗美男
白棠在雅间坐立不安,忍不住拉了忙碌的秦简问:“徐三呢?怎么不见他人?”
秦简莫名的心头一窒:“他——他昨日去了温泉山庄。”
白棠愕然,缓缓放开秦简,难掩失望的道:“这样啊——”
秦简拍拍他的肩膀道:“等忙过这阵子,我摆个酒,请了他来与你说和。”说毕便招呼贵宾去了。
白棠勉强一笑:也好。心底还有是股火气漫了上来:这臭小子,竟然自己去了温泉山庄!当初不是说绑也要绑了他去么!
他转身之际,却见元曲腾腾腾的爬上楼梯,对自己勉强扬起笑脸,唤了声:“练公子!”竟然眼眶就红了。
白棠讶然:“你怎没跟着你家三爷?”旋即没好气的道:“自家茶楼开业大吉的日子,哭什么!”
元曲抽了声:“练公子,你快救救我家三爷吧!”
白棠嗤笑:“胡说什么!”天塌下来都有皇帝帮徐三顶着。他能出什么事?
“三爷、三爷自那日从秦淮河回来,就生了病。低烧不断,又不肯好好休息——”
病了?白棠跌脚:“府医吃干饭的么?”
“大夫开的药他不肯喝。”元曲垂着眼睛,脸埋得低低的,“昨晚硬是骑马去了郊外的温泉山庄。马背上颠波,又要吃风。我实在担心——练公子,不管您和三爷谁对谁错,瞧在三爷帮了你这么多忙的份上,您就发发善心,服个软救救三爷吧!”
白棠面色一沉:“他自己堵气不保重身体,我去有屁用?”话虽这么说,双脚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外跑。
秦简见他要走,快步拦住问:“你去哪儿?”瞥了眼元曲,“你要去寻徐三?我说了不急在这一时——”
“徐三病了。”白棠解释道,“反正也没我什么事——你和我娘说一声就好。”
“怎么没你的事?”秦简急道,“开张时要迎御赐笔墨,你就放手不管了?”
白棠蹙了下眉头:“有你在,无事。我去去就回。”
阿简拦不住他,瞧着他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股酸涩。
“少爷,吉时到了!”掌柜上前禀报。
秦简吸口气,转身间已是笑意昂然:“放爆竹吧!”
楼上楼门前几十串爆竹齐响,红纸青烟齐飞。满座的宾客不住口的说着生意兴隆的好话,秦简黯然失神,虽处繁华却备觉落寞。白棠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了,就要去寻徐三?
秦婳贵为国公夫人,自然不便亲自出面。她最器重的肖大掌柜笑容满面的主持了开业礼,一番寄语之后,高声唤道:“请御赐笔墨——”
诸人一时噤声!
只见三楼的屋顶处,慢慢悬下张红绸覆盖的匾额,红绸在半空中轻舞片刻随势飘落,露出三个气势浑厚的大字:楼上楼。
登时群情激昂山呼万岁。
匾额缓缓悬至大堂,自有人登高将其固定于特意装饰留白的墙壁上。
今日宾客多是上回裘安生日时所请的皇亲贵戚文臣武将及其二世祖们。对他们而言,皇帝的字并不稀奇,奏折里的批注就够他们揣摩一辈子的了。但皇帝愿给魏国公和徐裘安面子,他们自然要众星捧月,唱好这台大戏。
“陛下的字越发浑厚了!”
“咦,这外头是用了琉璃罩?”
“正是。里头的字也装裱过了。”
“哟。”来客眼尖。“这装裱陛下墨宝所用的锦绫,倒是别致。”
天青色的锦绫,上头一团团银色的云纹。这云纹的样式也是头一回见到,四朵祥云围成一圈,留白巧妙的拼成朵莲花。宣纸四周一层金线滚边,清雅不失贵气,也无喧宾夺主,只衬得陛下的三个大字笔力虬劲,意气飞扬。
官员中不乏名人雅士,围着它研究不停:“这锦绫外头竟不曾见到过。清贵雅致,难得!”
彼时书画装裱,常用锦绫镶边。锦绫何来?自是从布店所购。但锦绫俱是为裁衣所织,花样虽多却无多少适用于装裱之技的。是以书斋铺子里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花纹。今日陡然见到这般漂亮新颖的锦绫,诸人能不惊讶?
“秦公子!”有人忍不住问,“陛下的笔墨不知是由哪家做的装裱?”
秦简正自出神,被他一唤,蓦然惊醒,道:“松竹斋,是松竹斋练白棠的手笔。”他顿了顿,早已背熟的台词张口就来,“不仅如此,就连这块锦绫也是松竹斋出品——是他家特意为装裱陛下墨宝绘制纹样、制成花本,再用自家的纺织机织就。所以如各位所见,这锦绫上花纹的图样是其他布店内绝对寻不到,松竹斋独家所有。”
此锦绫正是沈文澜在松竹斋用花楼机织就的第一匹布!
就算有素绢在前,诸人也被松竹斋的手笔惊得面面相觑。
自行设计图样,自行织布,那岂不是——开了家织坊?就为书画装裱,特意开个织坊?!
立时有人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今后他们能寻到更多专用于书画装裱上的锦绫,而不用受限于各大布店!
秦简瞧着众人惊喜震惊的神色,不禁又有些出神。如白棠所料,亦如他所愿,松竹斋的绫锦借着御赐笔墨打响了名声。难怪他当日乐得手舞足蹈,一边唤着“天助我也”一边主动担下了装裱御墨的活计。
他微微苦笑:不知白棠现在,有没有见到徐三?
南京城郊,魏国公府的温泉山庄。
到了山庄内,白棠换了辆轻便的小马车。
元曲感激不尽:“练公子大人有大量!我家三爷从小让宫里头宠坏了。说话不知轻重,其实他压根没有和您绝交的念头!只不过钻了牛角尖——待会三爷若是再给您脸色看,您千万别和他计较!”
白棠听他唠了半日,蹙眉道:“我试着劝他,你先去熬药。”
元曲连声应是,跳下马车道:“三爷就在里头。”
白棠眼前是一座小山丘,山丘上是一间六角小亭,过了这间小亭再下坡顺着碎石小路拐了几弯,走了半刻钟,见到了腾腾而起的雾气。
温泉。
白棠冷哼了声,徐三还知道泡温泉!害他白担了一路的心!
忍着气慢慢走近一方汉白玉砌边,水面氤雾缭绕的池子。一步一步,池里的景象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