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戏称道:“我这也算钓鱼执法了。”
若是前两年,白棠还不敢这般算计汉王。谁让汉王离他滚去封地没几个月时间蹦达了呢?虽然他还有一小段辉煌期,但那时候,他哪有空对付自己?拉拢群臣还来不及!
白棠要的就是撕破脸的效果:这种紧要关头汉王若对他下手,他有个三长两短,保管御史及太子党参得他屁滚尿流!
他也是皇帝跟前有名号的人物呢!
第191章 弱点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汉王父子俩郁闷至极。主意,是雪芜出的。事情却也坏在雪芜的手上!
幸好她聪明,主动担下了教仆不严之罪。否则——汉王大概只好提前到云南报道了。他一肚子的业火,可看到雪芜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实在提不起气!事后他立即派人去查那个李老先生的底细,可是人去楼空。一家人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才明白,他给练白棠设了套,练白棠也给自家设了个套!
世子不舍的给雪芜拭泪道:“这主意原本极好。谁知那练白棠恁的狡猾。父亲,我们不能放过他!”
汉王眯着眼睛不语。
雪芜欲将功赎罪。轻声道:“父王。人无完人,是人,总有弱点。”
汉王挑眉问:“倒是说说,你觉得练白棠最大的弱点,在何处?”
世子自言自语道:“练白棠的弱点?是他那个没用的母亲?还是待嫁的妹子?”撇了下嘴,“总不能是徐三吧?”
雪芜摇头:“非也。世子想想,练白棠是何时声名鹊起的?为何突然间他性情大变,才华横溢?”
世子怔怔的道:“不是说,他拜了名师许丹龄么?”
雪芜含笑看向汉王:“我可是听说,根本就寻不到此人的踪迹。仿佛他从没存在过人间似的。”
汉王默默颔首。不知几路人马,踏遍名山大川,最终无功而返。
世子迟疑道:“莫不是化名?”
“世子。就算是化名,也总该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啊。比如他在南京时居住何处?有无伺候的下人?他总不可能天天在外头吃饭,至少要请个厨娘吧?外出的马车,身上的衣衫,样样都能做出番锦绣文章。”雪芜注视汉王,“如果连这些线索都查不到——“
世子见她娇艳笑容中带了几许自得,十分可爱,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
雪芜姿态极美的举起茶杯,轻嗅兰雪的清香:“练白棠曾道‘兰雪’茶是他师父所制。兰雪一出,江渐一带的茶农茶商大大的受益。还有,他从未离开南京,却在魏国公的婚礼上用吴语唱了首催妆歌。”
世子恍然大悟:“他师傅必然是江浙吴地之人!”
“不错。”汉王冷笑,“但是,我们的人也曾翻遍吴地的山头湖泊,并没找到什么书画双绝,还擅雕版与制茶的大师。”
雪芜不慌不忙的道:“所以,这个许丹龄,才是他最大的弱点。”
汉王父子一时有些茫然:这话,怎么说?
雪芜也不卖关子:“两个可能。一是许丹龄并无其人,是他瞎编唬弄世人的。”
“可是他一身的本事,从何而来?”
“所以还有个可能,这位师傅的真实身份,见不得光。”雪芜掩扇一笑,“父王觉得,谁比较合适呢?”
汉王心中一个激灵:妙计!
湖北,荆江。
与挟裹着滚滚泥流、叫世人闻风丧胆、令无数帝王将相头痛一辈子的黄河相比,与之齐名的滚滚长江在荆江这块地方,也留下一句血泪之言:千里长江,险在荆江。
段明楼就着颈间挂着的粗布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从一条泥泞的田地里拎着只篓子踏上田垅。
“爹,爹!”五岁的小娃放下手中的树枝,快步奔向他,“您抓到什么了?”
怜爱的摸了把儿子的发顶,段明楼微笑道:“捉到几条泥鳅,还有只大王八。明晚上给你和娘煮汤喝。”
他检查了儿子在地上默写的几行诗,点头赞道:“不错。”
他脸上虽有笑容,眉间却难掩愁绪。他想着自己刚才爬到高垅处,注视着下方九曲十八弯的水道,汹涌湍急的江水仿佛要跃起般的横冲直撞——今年长江的汛期,就在眼前了!
段小周兴奋的牵着父亲的手往家赶。村子里已是炊烟袅袅,呼儿唤狗此起彼伏,夕阳下一派活泼生动的乡村画卷。
父子俩推开木门,里头是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方院子,左手是鸡圈,养了个把月的童子鸡正是肉嫩的时候。右手边靠墙根开了一小块地种着排青翠的小葱和几株薄荷。三间的房子虽然不大,却是用青砖砌成,盖着黑瓦片,是村里头少见的好房子。
他的岳母吕氏笑着迎向他:“明楼,回来啦!鸡汤煨好了。娇娇已经吃过了,正在给孩子喂奶呢!”
明楼递了篓子给她道:“明日给娇娇煮泥鳅汤喝。还有只大鳖,您和爹炖了补补身子。”
吕氏欢喜的赞道:“明楼就是厉害!”又接过小周疼爱的道,“走,洗手吃饭去。”
明楼进屋与岳父打了招呼,也洗手换了衣裳,却先进屋看他娘子和新得的闺女。
“我的爱柔呢!”他不尽欢喜的盯着女儿吸吮着妻子的奶水,红润润圆鼓鼓的小脸,胖得连鼻子都平了!
明楼的妻子是岳母家的独养女儿,生下来时,她爹抱着她一口一个娇娇的唤,索性名字便取作娇娇。
段明楼是十多年前随族人迁至此地的外乡人。因他聪明能干肯吃苦,还能写能算,周家仗着自家女儿美貌娇俏,家境也富裕。想招他作上门女婿。
段家族人自然反对。十多年前,他们刚到兰县时,衣衫破旧,满面风霜。连行李也没多少,却有足足五六抬装满着书藉的箱子!那是段家最为珍重的宝贝。也是靠着这些书,段家在当地备受敬重——周家村可是打败了五六家村子才迎来段氏一族的落户。这样的人家,怎会同意自家子弟入赘?
段明楼也没说什么,只靠着自己的本事赚了笔钱在村里造了栋青砖瓦房。这么一来,周家夫妇立即改变了主意:既然明楼是个有本事的,何必要他入赘误了他前程?是以风光嫁了女儿给他。
明楼感激岳父母的情义,给长子取名段小周。言名将来若再有儿子,必让他姓周,延续周家的香火。
不想这胎生了个女儿。
吕氏跟周老头还怕女婿不开心,没想到明楼对女儿比对儿子还上心,苦思冥想不知废了多少笔墨才取名爱柔,出自“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每日回来必要抱过亲女儿才肯放手,每晚是他起夜给爱柔换尿片。比周老头当年宠爱娇娇的势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夫妻俩老怀欣慰。
用过晚饭,岳父母带着小周回隔壁自家院里歇息。明楼烫了脚,正要睡下,娇娇却对他道:“明楼。今日傍晚你大伯又送了封信来。我搁你桌上了。”
明楼笑容一滞。又来了?
他坐到简陋的书案前,一张薄薄的,黄褐色的信封上,一行俊秀的字:吾儿明楼亲启。
吾儿?
明楼嘴角划过道冰冷的笑意。想也不想,信封就势往烛火上点。
娇娇忍不住道:“明楼——这么多年了,你就看一看,又有何防?”
第192章 示警
明楼冷冷的道:“这信里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说毕,执意烧了信,灰烬拂于窗外。
娇娇轻轻一叹。她从前只道丈夫出身书香之家,受了什么牵连方流落至此处。成亲后陆续收到了来自南京的信才知,丈夫的身世另有文章。
明楼揽着她的腰埋于她的颈间,低声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管,只管你和孩子。”
娇娇握着他的手,心中不禁为他难过。她的夫君,聪明俊朗,纵有满腹才干,却只能囿居一地,当个地主农夫!
“娇娇。”明楼在她耳畔道,“我明日要去趟县城。”
娇娇并不多问,只道:“早去早回。”
明楼摸着女儿肉嘟嘟的脸:“嗯。”他迟疑了一下,“我看今年的水势不好。咱们要早做准备。”
娇娇的面孔顿时变了。颤声问:“不是已经好多年没出事了么?”
明楼叹息:“荆江之处,长则五载,短则三年,必有水患。”
娇娇捉紧丈夫的手:“那——我们怎么办?”
“咱们村子的位置高,不会受太大影响。但是下边的村落……”明楼摇摇头。“我去县城,多买些粮食吧。”
次日,明楼一早离家,到了县城,寻到衙门求见县令。
他不过一介白衣,无名无势,师爷听人禀报他是为了长江水患而来,倒是见了他一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离开了县衙。
能做的,他都做了。至于师爷信不信,采不采纳,那是他们的事。直接去粮店为自家和族人采购了大批粮食,运回村里。
一路上,附近村庄的人都好奇的问他为何买了这么多粮食,明楼仅答道:“汛期将至,有备无患。”
段家族人在当地声望颇高,段明楼这番作为看在他们眼里,自然得出了一个结论:荆江又要遭灾了!
于是,方圆百里得到消息的百姓无论信不信,都开始不自觉的存粮备战。消息传出,举家搬迁者不在少数。
明楼见状,略感欣慰。他人微言轻,加之因家逢巨变以致性情寡淡,能有这番效果已觉满足。至于那些对水灾不以为然,不作准备的人家,他也绝不会劝一个字。自己找死,怪得了谁!
南京。
早朝上,工部左侍郎潘佑明愁眉紧锁。
他本名潘友明。初入考场那年,改为佑明。
也不知是他的名字改得好触动了主考官的某种情怀,还是他的文章打动了考官。那一年,他高中两榜进士。加之他相貌俊雅,长得一把好胡子,极善交际,手腕高超,又有能力,渐渐做到了工部侍郎的正三品大员的职位。
皇帝出征,朝庭不知拔了多少银子下去。国库紧张之下,各部俱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工部尤其凄惨,许多工程不得不暂时停工。眼看七八月份的洪汛期将至,还要紧着黄河中下游加筑堤坝。
他可没忘记永乐八年黄河水淹开封两百余丈的惨状!
皇帝震怒,斥责工部及当地官府治水不利。然当时的工部尚书也硬着头皮胆大包天的回了一句话:“段公即去,还请陛下重择能臣总理河道。”
陛下一时茫然,遂问身边总管:“段公是谁?”
王公公低头想了片刻,方迟疑道:“惠帝时曾有御史段敬丞,总理河道——莫非是他?”
皇帝哦了声:“似乎有些印象。他现在何处?”
王公公愕然。小心又惊讶的望了皇帝一眼,声音低如蚊呐:“陛下,段敬丞是罪臣方孝孺的十族亲属……”
皇帝呆住了。
良久,他才没事人般的哦了声。掠过此事不提。
潘佑明当时恰巧听得这番对话,惊得一身寒毛如铁。
段敬丞,他曾经的岳父。
当年,他娶了段家的女儿段秀莲为妻。段敬丞受方孝孺案牵连,他也一时惊慌无措!所幸,监办此事的官员杀了太多的人于心不忍,除了方孝儒全家死绝外,手下留了情,漏了不少小鱼,还故意放走了不少举家逃离的无辜之人。段秀莲便是其中之一。
彼时,他们的儿子明楼也已七岁。未免秀莲触景伤情,也是为她安全着想,他送了妻儿回老家暂居。但没多久,秀莲还是抑郁而终,明楼竟为此离家出走,与段家幸存的族人一同迁往湖北——潘佑明捏紧了拳头,无奈的长叹一声。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关注着明楼,知道他与段家族人一起,并未放弃学业,却甘心娶了个村妇为妻,生儿育女——他是真的恨毒了自己,连姓都改成了段姓,入了母族。
潘佑明出神的、贪婪的回想着儿子幼时可爱的面容,现在的明楼长成什么模样了呢?一定象极了他的母亲,无论是相貌,还是那该死的执拗的脾气!
“潘大人?”
潘佑明猛地回过神,出列行礼道:“臣在!”
太子看他眼底满是血丝,不由道:“黄河汛期将至,工部职责重大。潘大人辛苦了。”
潘佑明感激道:“亏得先帝极重视水利,饶是如此——”他摇摇头,实在说不下去。治水,也须有能人啊。
段公啊段公!若他的岳父大人还在,又怎会有水淹开封之事?
太子蹙眉问:“正是想请教潘大人,本朝可还有治水的能臣?”
潘佑明双眼一亮,又迅即黯淡下去,道:“都水清吏司的几位大人,清理运河水道不在话下。但……若想治黄河水患,臣建议起榜招贤。”
太子蹙眉问:“可有举荐者?”
潘佑明忍了又忍,终是闭嘴无言。他那儿子,早摆明了态度。自己还是别多事吧!
散朝时,潘佑明正与同僚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话,却听后头有人唤了声:“潘大人稍候!”
他惊讶的回头看去,果然是汉王殿下叫住了自己。
“殿下!”
汉王笑眯眯的挥了手,示意边走边聊。潘佑明微落了半步跟随在后。
“孤曾笑言,每到历暑,百姓们有苦夏,咱们工部的大人们,也一样备受煎熬。”
潘佑明应声道:“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汉王扭头看了他一眼:“真是可惜了。如果段公还在——”
潘佑明后背泛凉——汉王突然提到段公,所为何故?
“我听说段公当年也是少见的才子,除了治水有一手外,书画与茶艺,都有高深的造诣?”
“——是。”潘佑明的脑子已经转了十道九弯猜测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