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离一边流泪,一边犹如抱住水中浮木般拼命地听话点头,莫凌的剑眉微微扬起,露出担忧的神情,朝她发号比划。
“小娘子,这蛇太毒了,我们也不敢靠近,你站着不动,它游过去,发现你没有威胁,便不会咬你了。”
是、是这样么?柏离生来贵女,以前虽曾服用过蛇羹,但却从没见过活的,这么长的一条可怕青蛇,正朝着自己靠近。可除了听莫凌的话,她又能如何?万一跑走,惹怒了这条蝮蛇,它会张口便朝她咬下一大块肉,她便连益州都回不去了!
柏离双腿发软,浑身战栗地在原地立着,瞳孔紧缩,望着那蛇游近,怕得面颊上惨无人色,唇肉几乎被咬出了血。
这么个娇花似的美人,连莫凌都有点虐待不下去了,偏偏始作俑者不亲自过来,派了他们虾兵蟹将算是怎么一回事,是连自己都不忍了?
莫凌叹了一声,小指蜷曲,在嘴里吹了一声哨。
清越的哨音响起,柏离的魂魄仿佛都被抽去了一般,那蛇忽然调转了头,朝着莫凌游过去了。
莫凌接过小厮递来的竹篓,蹲在地上将放下竹篓口子,青蛇便乖乖地钻了进去,他拿起背篓,阖上了盖儿。
柏离愕然地看着,来不及收去的泪珠噙在眼中,被风吹凉了,终于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莫凌心生怜意,抱着竹篓,面露愧色,“对不住了小娘子,我方才骗你的,这条蛇是家养的。”
“你……”
“你放心,我方才绝无要害你性命的意思!”莫凌忙摆手为自己澄清,“这蛇并不是蝮蛇,它无毒的,而且我早就钳了它的牙了,伤不了人!”
仿佛怕柏离不信,莫凌澄清了几遍。
失去生命威胁之后,柏离也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明白了,这全部都是霍珩的主意。
“将军在哪?”
她轻声问道。
莫凌见她方受了一场惊吓,实在过意不去,顺口便卖了霍珩:“在林中呢。”
柏离似乎并没有生恼,而是朝着莫凌所指的林中走了过去。
霍珩早知道她会找来,望着腿还打着战却拼命装作云淡风轻的柏离缓慢走来,嘴角一勾,“不是说在原地等我?”
柏离走近了,才看见他放在脚边的背篓之中,已经盛满了猎物,想到自己等了大半日,又被他如此戏弄,忍不住便说道:“将军也说,只是拔得头筹之后,便回来接阿离的。”
霍珩皱了眉,“是,不过今日路不太好找,我在林中摸索了太久,才找到这么一块有猎物藏身的所在,方才拿出箭,便忍不住多射杀了几只。小娘子勿见怪。”
“我等会儿还在这块儿活动,你也可以在林中走走,不要走太远,我会让你时时见着我的。”
霍珩见她手中空空如也,早已不知将马鞭扔到了何处,眉心一凝,脸色微微暗了下来,又道:“我走了。”
柏离走了这么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他,他却抽身便走。
柏离心生委屈,想到方才的惊险,眼眶儿又即刻地便红了,豆大的清泪沿着敷了曾泥灰的素丽的面颊淌落,回身看了眼柏离的陆规河,终于也生出了动容之心,“小霍,过了。”
霍珩蹙眉,长弓拂到了陆规河身上,他停下了步子,目光不善地睨着他。
“我越坏,她便越早对我死心。”
“没有老婆的人,怎么知道什么是责任。”
前头那句还好,后头那句是直直地往陆规河胸窝插了一根羽箭,登时老血涌入了喉管。
“行,算你厉害。”陆规河口不对心地艰难挤出了笑。
无论柏离淌下多少清泪,都换不回那无情无义的男子一眼,她终于不再落泪,用还没脏污的衣袖擦拭面颊,跟随霍珩走去。
无论他走到哪儿,她都不远不近地跟着。过一株巨大的老桑树时,柏离忽然在树底下的盘虬卧龙的树根处,发现了一窝毛茸茸的小灰兔。
她眼睛雪亮,拨开草丛便朝里钻了过去,兔子被她惊走了,只有一只身材肥硕的大灰兔,乖乖地蹲在原地,战栗地啃着草尖。
柏离伸手抚了抚它的绒毛,爱不释手,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一支羽箭忽从身后破空而来,快得柏离根本来不及撒手,那箭矢便贯穿了兔腹。
血瞬间喷溅而出,飞溅在了柏离那张雪白的俏面之上。
她呆住了,仰倒瘫坐了下来。
掌心抚着的灰兔,哀雁般地躺倒在地上,没有了生息。
若是,若是方才那箭再偏上几寸,便能一箭穿了她的胸腹!
柏离余悸未消,身边却忽多了一人,霍珩弯腰将那只死兔子拾起,拔出了它胸口的长箭,笑道:“花眠爱吃兔肉,回去给她烤一只。”说着,他微微俯身,对瘫倒在地,花容雪白,上溅有斑斑红血的柏离拎着兔耳朵在她跟前晃了晃,“你也要一只?”
柏离脸色惨白,仰起了头望向那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英俊面孔的轮廓,忽然心生恶寒,忽然便翻过身去,在草丛之中呕吐了起来。
霍珩将兔子随手扔给跟来的亲兵卫队,摇了摇头,走了。
这贵女真毫无意思。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别说是一只野兔,伤在他剑下的亡魂都有无数了,她一身软弱骨头,怕得要命,却非要舍身填他的后院。那最不识趣的岂非是她?
柏离吐完,才有一个年逾六十的哑巴车夫赶来,将她搀扶起。
他不能说话,连连对柏离比划手势,示意要送她回去。
柏离望着霍珩已大步流星地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跺了跺脚,想到他今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气又懊,只好随着车夫回水榭去了。
嘉宁长公主本以为他们出游骊山,至少也要傍晚才能归来,霍珩是不能到霍府接花眠去的了,于是刘滟君早早地安排了人,到时辰了去将花眠接回。
没想到花眠人没回,先回来的却是弄得一身狼狈的柏离,她浑身泥灰痕迹,面颊上、襟袖上也有不少血痕,钗环散落,支离憔悴,她身后却没有人,看来是一人回来的,刘滟君登时沉了脸色,“阿离,怎么只你一人?霍珩没送你回来?”
她一想,只怕又是寻那妇人去了,不禁恼火。
柏离再也忍不住,扑入了刘滟君怀中,放声地痛哭。
“姑姑……”
刘滟君被人抱着,略略有些不自在。但想到今日必定又是霍珩给了柏离气受,愧疚之下,也只好将她的肩膀拢住,轻拍了拍柏离的香肩,温声说道:“有何委屈,同我说,若是霍珩做得过火,我绝不饶他!”
柏离这才想到僭越,忙松了嘉宁长公主,只是正要委屈诉苦,忽又想到霍珩,便硬是咬牙忍了下去,一个字也不肯说。
只是她不说,愈是显得护着自己那逆子,刘滟君便更是惭愧和气恼。
“阿离,你快些去沐浴梳洗,等霍珩回来了,我拿他是问!”
柏离摇了摇头,将眼眶中的泪水拭去,终于细声说了一句:“不怪将军,是我无能……”
她唯恐刘滟君怪罪霍珩,下水榭回廊之时,仍旧一步数回头,刘滟君催她快些去梳洗换裳,她才终于在自己的心腹女婢的伴随之下,走回了自己房中。
霍珩满载而归,着人先将猎物送到了湖心小筑,回山道路上拾回了自己被柏离落下的马鞭,独自打马到了霍府去接花眠。
花眠心事重重的,似乎也无心学艺,霍维棠早已看出她的不自在,也没难为她,幸好霍珩是来了。
他一来,花眠的诸多心事便全都散了,只是望着浑身脏兮兮前来接她的男人,忍不住揪起了眉:“脏死了。”她凑过来在他肩膀上轻轻嗅了一口,还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杀了几只兔子,给你下酒。”霍珩双目雪亮,邀功似的。
原来是故意来她跟前请赏来着,花眠轻轻一笑,挽住了他的右臂,“好啊,看在野兔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今日跟着柏离出去了。”
霍珩向莫凌借蛇的事儿,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之所以纵容,是因为不想败了他的“雅兴”。不过她却不觉得,柏离小娘子背着整个家族的重托来长安,是能如此轻易便被吓退的,能是最好,若不能,也只好再出后招了。
出了门,花眠才留意到长公主派过来接她的人,花眠露出讶然的神色,与霍珩对视了一眼,“婆母竟还惦记着我呢。”
霍珩咳了声,道:“母亲她……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实在不喜欢你。”
花眠的鼻中发出了轻轻的哼声,别过了脸颊。
霍珩让人退散了,自己则抱着花眠上了马背,载着她打马出城。
“霍郎。”
她忽然扭过了脸,指头在他的腹部肌肉上掐了一把,掐得霍珩一痛,她却笑着问道:“今日之事,可与我无关啊。婆母问难,你可得护着我。”
霍珩分出一手捂住她吵人的嘴唇,嗓音低沉:“别回头,仔细掉下去!摔坏了我就不要了。”
花眠捂着唇忍住了笑,朝身后宽厚的胸膛靠了过去,静静地蜷着身体,宛如幼兽般单薄而乖觉。
疾风吹着她的发丝拂到了霍珩面容上,甜香酥软,如她身上的体香般馥郁。
霍珩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久违的那在霍府被打断的邪念,又层出不穷地冒出了头。
他无声侧过脸,在她吹来的发丝上亲了亲,一碰,便分开了,但他却像做了监守自盗的窃贼般心虚,几乎不敢再看,俊容红得宛如被马蹄抛之于后的一树茱萸。
马儿绝尘而去,载着两人不出片刻便回了水榭。
作者有话要说: 无二更,勿等哦~
第44章
刘滟君猜测到骊山一行霍珩必定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欺负了柏离, 为霍珩这么大还捉弄女孩儿玩幼稚把戏而生气, 他怎么竟完全不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花眠上次押着霍珩向南归德赔礼,刘滟君并不认为花眠有错,只是这么看来, 陛下和太后青睐花眠, 执意让她做霍家的儿媳妇, 恐怕并不是真的因为她的才貌品行, 而是觉着这么一个女人, 能帮着管教霍珩罢了。
可刘滟君不这么想, 媳妇娶进门若只是为了约束管教自己,那么夫妻之间还有何乐可言?
她也不想强迫霍珩先娶了柏离再与花眠和离,只是看着这日渐亲昵, 几乎时时腻歪在一块儿的新婚夫妇, 刘滟君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地强烈了起来。
天色渐晚,眼看着霍珩即将归来,刘滟君本想亲自出水榭,去将那不孝的逆子揪回来训斥一通,在起身之时,回想起方才柏离泪痕斑斑,带着满襟袖血痕的狼狈的柏离, 忽然犹如醍醐灌顶。
不可。若这时问难霍珩,他定以为柏离一回来便到她这儿告状来了,反倒让霍珩愈加厌恶柏离,弄巧成拙。
事实上柏离什么也不曾说, 更是没有胡乱诬告于人,她不能让她受这种冤枉。
因此刘滟君踟蹰再三,最终又坐了回去,并吩咐下去,今日谁也不要理会霍珩。
霍珩在湖畔下马,将花眠抱了下来,她的双足稳稳地落了地,只见湖心小筑一片波澜不惊,只有婢女如常地走动,在回廊底下翻着花绳偷闲,笑语欢声沿着湖风传来隐约可闻。
他自己也没没想到今日回来竟如此安静,纳闷地说道:“我今天对柏离过分成那样,母亲都不来教训我了?难道终于死心了?”
这可不像是他母亲的行事作风,霍珩捏着食指与中指,在掌心搓了搓。
花眠掐了他的胳膊上坚实的臂肉一把,笑着说道:“身为一个武官,如此威胁恐吓一个弱女子,你倒能得意起来了。”
路上便知道霍珩今日做了些什么了,平心而论,就连她,撞见草丛里突然游出来的蛇也会吓得走不动道儿,柏离只怕胆都吓破了,可是对着霍珩又不能使气,还要维持她身为贵女的尊严和体面,只能硬着头皮忍下。
在花眠面前,柏离最大的长处,便是她是名正言顺的柏氏嫡女,有这么一个身份,她向来端着,表现着贵女的矜持和骄傲,并借此居高临下,让被她盯上的人自惭形秽。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要是当初霍珩对她也这么恶劣,她会不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立马打了退堂鼓?她想着想着,不知是觉着庆幸还是后怕,一时沉默了下来。其实如若不是她有一枚陛下钦赐婚姻的护身符贴着,霍珩早张牙舞爪地将她丢回长安了吧。
这就是个小混蛋,她很早以前就知道。
既然嘉宁长公主没有问难,两人也就回了自己卧房之中,这一宿算是相安无事。
只有柏离,在浴桶之中沐浴了许久,也没出来,她的心腹婢女阿岁忍不住敲开了门,见柏离仍泡在水里,仰着脖子闭目,仿似睡了过去,脸蛋透着异样的彤红,她吓了一跳,忙唤醒了自家小娘子。
柏离清醒了过来,入目所见明明是阿岁,却怕得发抖,仿佛白日里所见那条足有一人长的青蛇在水中游动,她惊惶地从浴桶之中站起身,但脚底一滑,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柏离落入水中,咕咚地喝了几口水,人才奄奄一息地被几个婢女救出,裹了一层碧烟色绫绡外衣,趴在床上,眼泪直往面颊上落。
阿岁瞧了心疼,又怕小娘子恢复之后要面子,在婢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忙使了眼色,叫人都退出去了。
阿岁走到了床边,轻轻抚着柏离的背,见她容色雪白,几无血色,更觉心疼难当,“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柏离无法说,霍珩给了她气受,分明是想教她知难而退。过往十余年,还从没有一个男子敢如此粗鲁无礼地待她,柏离心高气傲,若是别人只怕早已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可偏偏霍珩,无论身份还是武力,都让她只能忍耐不可回击,她只能强迫自己忍下。
可这样的屈辱和虐待,她实在忍不下。
柏离侧过了平滑细嫩的雪颈,面朝里去,泄露出了一丝哭腔。“岁嬷,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想霍珩了。”
阿岁面色一变,“小娘子!”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
柏离心中一惊,方才只是因为被霍珩所吓,一时口无遮拦,这时立马想起来,阿岁其实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她的母亲派来的。她爹花心风流,在外不知有多少外室,可从来不敢对她阿娘提起要纳妾的半个字,多半原因便是母亲身边有这个阿岁在,所以当初她奉命出蜀中,过秦川之时,母亲便将阿岁从身边调来,协助她嫁给霍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