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环瞥见长公主暗中向自己递的眼神,忙点头,将霍珩搀扶起身,霍珩却不肯让他碰,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外大步走去,绿环怕跟不上,也忙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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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眠回到寝屋之中,脑中直想着那盆兰草消失不见的事,一抬起眼,只见那蓝釉白瓷的花盆,正静静摆在书案上,她惊讶地看向栋兰,“谁放的?”
栋兰也是困惑,“不知道今日谁来过。”
花眠懂了,忽然全懂了。
她取了外披搭在身上,“随我来。”
夜色正浓,澄湖之上弦月如钩,漆黑的水面上浮曜着一层犹如冷玉般的皎皎清辉,被无数树影船舫捣碎了。花眠领着栋兰,朝水中灯火煌煌的雕甍水阁走去。
几乎是毫不客气地,花眠踢开了房门,里头的婢女吃了一惊,柏离正穿着一件绸质的亵衣,侧卧在罗汉床上打扇,与几位婢女说笑,门被踹开,几个姑娘吃了一惊,柏离更是忙扯了一人挡在身前,惊慌失措地要躲回去,见是花眠,才稍稍镇定下来,恢复贵女的雍容和傲慢姿态。
“夫人,你这是——”
花眠环视周遭,跟着一眼扫到了柏离身上。
她身上所着轻纱,薄如蝉翼,几不能蔽体,花眠甚至能窥见她衣领之下那片平坦雪白的风光,无甚好看,她看了一眼便挪到了柏离那微微呵着气的面颊上。她的额面透着异样的红,两腮如抹匀了最殷红的胭脂。
说是无鬼,花眠也不能信了。
夜半来拿人,不能捉奸在床,那就表明没有丝毫的证据指向柏离,无论如何是她理亏。但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花眠也不能放纵过。
怪她这几日在霍府,分心思在照顾别的事情上,常是深夜才归,对柏离终是有所忽略。但看情况,她今夜来得还不算晚。
“我那房外本来摆着一盆兰草,不过是山间随手移栽过来的,品貌不甚出奇,不知是被惦记上了,偷将我的兰花移到了屋内。”
“竟有这事,”阿岁从旁端出了一叠蜜果,要呈给花眠与栋兰用,花眠看了眼不接,阿岁便笑着,抱着盘子说道,“也许是打扫的人,怕它占了地方,暂时挪开了吧,只可惜马虎得很,后来竟忘了放回去。”
花眠嘲讽一笑,“是么,我来时所见,柏离小娘子的屋外正不巧地多了一盆兰草,远远地便能嗅到芬芳,愈走近,香味愈是浓郁,和我那盆杂草是不同的,这兰花必定是由人精心侍养的,非那些游手好闲的长安子弟所不能为。”
“你是老仆,还想我挨个盘查那盆兰花的出处么?”
阿岁登时塞言,瞳孔紧紧地眯了起来。
花眠冷冷笑道:“霍珩在哪?”
她朝身后的栋兰示意,要她去搜人。
据栋兰所言,霍珩在嘉宁长公主跟前喝酒,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她方才去问候长公主,说是公主也有些吃醉了酒,早早地歇下了,霍将军更是早已离开。
从嘉宁长公主处过来,直至此时,已有一刻钟的时辰了,这个时辰若想办事情也能办完了。花眠不怕霍珩出尔反尔,但她必须顾忌有人在她背后因觊觎她的夫君便使出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在嗅到那盆兰花的气味时,花眠已经无比确认,倘若她今日不来,霍珩极有可能着了她们的道儿。长公主糊涂至极,竟放任人如此愚弄和戏耍!
栋兰应声要搜,去路却被阿岁拦住,身后的柏离更是发出一声惊呼,“夫人,你不可如此,我是长公主请来的客人,纵然你是主人家,也不该对我如此无礼!”
“我婆母那处,我自会给个交代。你到底是不是藏了霍珩在此!”
阿岁忙躬身行礼,看着面色镇定,实则心中突突乱跳,她忍不住想道,难道这娼女,因为做了几年妓,对这些风流手腕,竟是如此谙熟于心?看来今日是瞒不住了她了……等等,难道她这是试探?对,我切不可自乱阵脚,不打自招了,无论她说什么,只要没有证据,我便通通否认。
她打定主意,忙摇头说道:“夫人冤枉了!我们那里敢藏着霍将军,老奴敢拿项上的人头作保,霍将军绝不在此处!”
“你拿人头作保,我要你人头做甚么?”花眠嗤笑,“我只要我的夫君清清白白地站在我面前,你们心中无鬼,怎么不敢教我搜?”
阿岁终于慢慢地挺直了腰背。
“小夫人,你执意如此,我们终是奴婢不敢反驳。可无论如何,我们家小娘子也是长公主请到府上来做客的,益州柏氏虽难说得上什么名门望族,可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小夫人没有证据便说要拿人,不敬客不说,也毁了我们家小娘子的声誉。小夫人既然要搜,那你去搜便是,若是能找着霍将军的一根头发,老奴今日便一头撞死在这儿,全了忠仆之名。”
阿岁都已说到这个份儿,坦然对之,花眠凝视着她越来越镇定的脸色,不觉拧了眉头。
对视片刻,花眠转过面,“打扰了。”
她带着栋兰速速离去。
出了水阁,栋兰忙疾步跟上,“夫人,怎么咱们又不搜了?”
“看来人是真不在那儿。”花眠道,“我能看出,那老仆是存了死志的,若是我方才真冲进去,不但搜不到人,而且老妇立即撞柱而死,我的恶名传了出去,恐怕明日便被长公主赶出水榭了。”
她们计划落空之后,那老妇立马想着将计就计了,对柏氏来说,倒真不失为是个忠仆。花眠挂着清冷的笑容,淡淡地勾了唇角。
只是,霍珩也不在那边,他到底是去哪了?
“夫人,湖上风大,既然将军不在柏离小娘子那儿,咱们便先回去睡吧。”
栋兰冻得瑟瑟战栗着。
花眠摇摇头,“你回去睡吧。”找不着霍珩,她岂能安心。
栋兰应了是,不住地回头,终是走了。
长公主的这处府邸也不过就这么大,竟找来找去,都不见人影。这时夜色已深,婢女们也大多安歇去了,花眠偶一回望,连柏离那处的灯火也黯淡了下去。
她立在八角亭边,暗耸了眉头。
忽然一个念头闯入了脑中,不觉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真是关心则乱。那老仆激了她几句,她立马便出来了,竟没有想到,那老仆方才便是一直在为柏离掩护,柏离看似一如寻常,可她其实早已中了药,所以才玉体横陈,在她骤然闯入寝房之后,呈现出那样的香艳之景。只是她本以为等来的是霍珩,没想到是她,才吓了一跳。
她方才便应该立刻看出来,并当场抓了她拿到长公主面前,看婆母还有何话可言。
正出神着,忽地,一捧冷水浇到了面颊上。
花眠闪避不及,登时被泼得满脸水,她“啊”一声,那衣袖将脸上的水珠擦拭干净了,只见面前,亭外的湖水之中,静静泊着一叶扁舟,霍珩就弯腰坐在舟中解着纤绳,用匕首将其割断了,笑吟吟地望着她。
满湖皓月冷辉,水烟袅渺,都犹如融化在这一笑之中了。
花眠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霍珩忽然伸臂而来将她的玉手握住往下拽过去,“下来吧!”
花眠脚下一个趔趄,人便如蝴蝶落入了落网似的,稳稳地黏在了船上。
小舟在她落稳当之前晃了晃,水波四溅。
花眠忙蹲下身,扶住了两侧船舷。
“你……”你怎会在此?
霍珩也蹲了下来。
这时她才发现,霍珩竟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连梳得整整齐齐的长发,也湿漉地贴着俊脸,身上浓郁的酒味被冲淡了不少,只剩下一缕一缕,若有花朵的幽芬。
花眠轻轻握住了他的广袖,捏住,竟挤出了一大滩水下来。
霍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花眠忽然笑起来,“你刚才是不是掉水里了?”
她哭笑不得,若是长公主和柏离小娘子知道,她们万事俱备却棋差一招,差的这一招竟是霍珩一不小心失足掉水里了,不知是何脸色。
霍珩面容上的沉静与温和,瞬间被花眠的一记嘲讽撕裂了一条口子,他于是哼了一声。
第46章
“我才没有掉水里!”
无论他如何争辩, 花眠就只是望着他微笑, 两腮晕红,宛如琥珀。
霍珩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花眠笑着说:“你说说, 是怎么一回事, 也让我听听你是怎么聪明机智地识破了这一阴谋的?”
霍珩看了她一眼, 起了个头:“这几天, 你总是晚归。我心里不安。”
“嗯?”
花眠觉着他不像是个会说情话的人, 突然这么一句, 让她感到纳闷。
霍珩也怕她会错了意,忙补救道:“我心想你不回来,母亲和柏离也没什么动静, 但越是没动静越是值得警惕的, 何况上次我戏弄柏离,无论如何她们至少应该有个反应啊,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眠认可地点头,“是我疏忽了,然后呢?”
然后,霍珩又哼了一声, “然后果不其然,母亲要对我动手了。她说要和我说说话,结果饭桌上弄了两坛酒过来——她怕是不知道我喝过多少种酒?那种蜀中来的药酒,极烈, 辣口,易醉。不过难得一见,何况是十年窖藏。”
“于是你一时贪杯,将计就计地喝上了?”
霍珩皱起了眉,“没想那么多,我不过是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底,知道喝几口并不会碍事,就喝了一些,没想到母亲却一个劲地催我,她平日里不这样的,我贪几口她都要数落几句,我越想越是不对,酒后乱性,万一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我于是假装醉了,说了几句真话,母亲见状,便立即让身边的绿环伺候我,要将我引到柏离的寝房去。”
“我就知道。我那时晕乎乎的,但还算是清醒,绿环不识好歹,见我不肯过去,欺负我醉了过来拽着我走,我气不过,一脚将她踹进了河里。”
花眠忍俊难禁,忍不住笑出了声。
霍珩见她发笑,越想越是尴尬和窘迫,“她不会水,差点儿淹死了,我将她救了上来。”
“确实头有点晕,我就自己在水面泡了一会儿,直至人终于清醒了,才游过来,上了这条小船。”
霍珩说着说着,越发愠怒起来。他一个人,面对这母亲和外人同流合污的戏耍,这妇人只知道照料那头小畜生,晚上也回来得越来越晚了!今晚回来做甚么,干脆不要回来了!
“你生气啦?”花眠见他脸颊鼓鼓的,忍不住那食指的指腹戳了戳,像个球似的,一戳便破了,他扭过了头,花眠忍不住笑着,朝他扑了过去。
也不管他身上早就又湿又冷,她娇小而软绵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着他,有着无比的温暖和姣柔。霍珩怔了怔,便听花眠说道:“我刚才大着胆子到柏离那儿捉奸去了,我都吓死了。”
“还有能吓着你的人?”霍珩可从不觉得她会怕柏离。
花眠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又气又笑,“我怕在柏离的床上捉到你!”
霍珩也忍不住笑了,轻嗤了声道:“我有那么饥不择食么。”
“是是,霍郎最聪明啦!”
花眠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右脸上又吧唧亲了一口,嫣然地抵着了他的额头,呵气如兰。
“霍珩,在柏离走之前,我一定将你看得牢牢的,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
霍珩俊容微红,眼睑往下垂了垂,又想到这妇人花言巧语的可恶之处来,一时忍不住哂然。
他将她的两条胳膊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要到柏离那儿寻我?”
花眠因他拒绝自己的亲近,蹙了眉脸色不愉:“我一回来,便发现摆在我屋前窗口的那盆兰草不见了。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你和柏离住的那间屋子本来就是一样的,远望去唯一的不同就是你屋子外的那盆兰草,我还戏谑过,怕你走错了地方。兰草不见了,被放入了屋内,我问过,并不是栋兰做的手脚,那么这中间必定便有蹊跷了。”
“我立马便想到了柏离,婆母为何留你在那处饮酒?我找到柏离的住处,还没有走近,便闻到一股味道,那应当不是一般的兰花,上面涂抹有一种药粉,湖上风大,药粉发散得极快,即便隔得远远的都能闻到。我又恰好知道,那种药名唤‘胭脂’,香味和兰花类似,但因为本身药性极强,沾水具有腐蚀的功用,因此能承载它的花木并不多,那盆得来不易的兰草只是个盛药的碗罢了。”
霍珩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花眠看向他,知道有些事,恐怕霍珩并不愿意听,但她还是说了。
“知道前朝有个一掷千金杀人劝酒的富商么,他家中便有这东西,把与兰香香味类似的药粉涂抹在兰草上,立马便让这么下三滥的东西变得无比风雅。傅君集的府上,有一个精通内帷之事的姬妾,她告诉我的。”
霍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这回,他不说话了。
花眠一向是识时务的,知道什么不该碰,她一向不碰。
但这一次她没有适可而止。
“你知道,你和傅君集之间的关系吗?”
花眠才问出口,霍珩倏然长身而起,紧紧皱起了眉,“不知道。不想知道。”
花眠叹了口气,“那看来是知道。”
“你……”
霍珩厌倦听这个名字。可这个人,这个名字,在长安城也不过只消失了半年而已,半年之前,他还在官场搅弄风云,是个振臂一呼众皆俯首的天字第一号大佞臣。
他从离开长安那时起,就想将这人永远地抛在脑后。否则让他如何心甘,这个他最痛恨的佞臣,百姓提之无不愿生啖其肉的奸贼,却对他好到,连他亲生父亲都难能企及的地步?
花眠绕开了傅君集,“他府上的姬妾,名谈月姬,擅琴,最早是胡玉楼的招牌,不过她弹的琴不是靡靡之音,而是有着怡神的功效,傅君集早年患有头痛之疾,偶然遇见谈月姬之后,便将她带回了府中。我唤她月娘,她对我宛如小辈,待我极好,我在侯府之中,受到的是宛如郡主般的礼遇。”
“你……”霍珩一时惊讶,“傅君集没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