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王。”霍珩一笑,“不就是夺嫡之战里被废黜远调的?他手里能有多少人?”
“不瞒霍将军说,足有七八千人。”雷岐说来怅然一叹,集结人马,乘海船下水,动静沧州人尽皆知,龙王不可能打听不出,有了时机准备,当然可以避开。因此雷岐一直想,若是有一支擅水战的精锐,诱敌而来,奇袭而上,说不定能将之一网打尽不留余患。
只不过……雷岐望着霍珩如镌刻的侧脸轮廓,心中暗暗地想道,确如霍将军所言,他亦不善水战,龙王根本无需畏惧。
霍珩皱眉道:“有鬼。”
“呃?”
部将均疑惑不解,霍珩望着他们一个个坚毅而年轻的脸,不由得惋惜,“你们太年轻了,不知人心险恶,我来之时,听你们讲得绘声绘色,可我问杜钰要了多少人?五百。就这还是东拉西凑扯起来的草台班子,试问你们若是要一窝端了龙王老巢,是轻装简行出奇制胜,还是大张旗鼓派出十艘大舰?河间王夺嫡失败是因为他脑子蠢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不,因为他太贪心了,利欲熏心的人连肠子都是黑的。”
诚然霍将军所言有理,可他们一个个望着眼前这张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面孔,一时都羞惭地说不出话来。
那么,有鬼的便是河间王了。
霍珩还欲再说,先前派出去的何六顺去而复返,将一封烫金的大红牡丹暗纹请柬送到了霍珩手中。请柬看得出主人低调地张扬着家中富贵,霍珩嘴角一抽,“游所思?”
“不瞒霍将军,这正是夫人那位旧相识,游家的小郎君,他的小厮交给门房的。”何六顺巴巴又瞅了眼,游家是真大富之家,金山银山堆满仓啊,出手豪阔,连请柬都如此奢雅。
霍珩伸掌拍上了墙壁,咬牙,“呵呵,真有人撒泡尿浑得连自己的脸都照不出来了。”
雷岐:“咳咳!”将军,咱是儒将,斯文人啊斯文人。
至此方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淡然自若的霍将军,被一口老醋呛得面孔扭曲了。
霍珩将烫金的红笺一把摁进了何六顺的胸口,哂笑起来:“不就是个饭局之约么,我赴。”
霍珩本以为是游所思做的饭局,没曾想去的时候竟发现那可恶的让他寻了几近一夜的妇人也在,她一身俏丽的胭脂红衣裳,绿鬓如云,倚栏回眸,一双漆黑的眼珠明丽深幽,透着惊艳之色,和隐隐笑意。
花眠是头一次见霍珩着白,长安城风流子弟之中最时兴的玉白云纹常服,他穿来不同于俗,别有一番疏阔滋味儿。
“表哥看起来似乎一夜未眠。”游所思忙着招待霍珩,起身亲自替他斟酒。
霍珩却是一愣,什么表哥?他感到一阵纳闷,目光不善地朝花眠询问示意,她眨着眸,无辜地一笑。
游所思又道:“表哥远道而来,是该让在下来略尽地主之谊的。眠眠说她表哥好酒,这是上好的陈年花雕,来,表哥毋同我客气,满饮此杯!”
无论他如何热情款待,霍珩都不为所动,偏不肯给面子,只走到了食案前,眼睑微垂,朝着花眠那破损一角的暗红的樱唇盯着,一瞬不瞬,目中如有山雨雷霆,他忽然按住了案角,冷冷磨牙道:“表哥昨天晚上把你摁在门上亲,嘴都咬破了,没事么?嗯?”
花眠摸了摸被他咬破的伤处,微笑道:“你喜欢,再咬一百遍都好。”
霍珩气得要肺裂,俊脸可疑地露出微红,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许久后终于又睁开,“花眠,别和我闹。我这是奉旨出的西京,沧州不太平,你事情办完了就速速离去,不许耽搁。”
花眠早就知道,这个别扭到让人又爱又恨的小混蛋,在她面前是不可能说什么软乎话儿的,并且一定会在一开口时,就让她回长安。
她不想回去。他来了之后就更不想了。
沧州的风俗民情不及长安包容和开化,在这里,女子出嫁从夫,且必须对丈夫言听计从,否则视同不忠,因此当游所思呷醋要挟她之时,花眠果断否认了这桩婚姻契约。
游所思伸臂拉住霍珩,劝道:“都是一家人,表哥莫气,来来坐下喝酒。”
霍珩反掌将游所思的胳膊擒拿,郁郁说道:“表哥能把她压在地上亲吗?你问问她,问清楚,小爷名霍珩,到底是她的谁?”
果然还是那熟悉的暴躁小狮子,一张口翩翩佳公子白衣少年的风度全无,白瞎了一身孝,花眠无奈,望着两个男人齐刷刷投来求证的目光,她幽幽道:“大表哥,我知道昨夜里是我说错话了……”
霍珩要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珩:我tm莫名其妙成了表哥?WTF
木有木有追妻火葬场哈,怕大家担心我虐小霍,不会哒,我发xi,这是甜文Yeah~眠眠是腿伤复发得比较严重,不想霍珩看出来,看起来占据主导和上风的她,其实是最自卑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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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花眠这小妖妇是铁了心了, 霍珩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四目对峙了片刻,他松手放开了被擒拿的脸被摁在食案上挤压得几近变形的游所思。
“表哥是个粗人,勿怪。”他冷着脸坐了回去, 对游所思挤出了一丝笑, 这笑容看得游所思心中发毛。
他尴尬地推手, “哪里哪里。”
说着命店家派人过来上菜, 不出须臾, 食案上便堆满了珍馐, 大部分都是霍珩以往未曾吃过的新鲜海味,如盆大的海蟹,浑身布满铁针般的长毛的海胆, 开了壳露出里头鲜嫩肉质的蚌……
男人之间有些敏感的敌意, 彼此之间是心照不宣的,就如同两只雄性骄傲的动物,为了同一个美丽雌性可以大打出手,然而比较斯文的,就会开始高调地炫耀。
尽管霍珩不以为意,但暗中却冷哼了一声。
游所思又笑道:“表哥,我和眠眠是自幼相熟的, 算是一块儿长大,交情很是不错,我父亲也极喜欢她。不过,我和她的交情还不算是最好的, 有一个,发下誓愿说非眠眠不娶的发小儿,当初可是得到了眠眠的首肯的。”
霍珩淡笑,目光凉凉地望向花眠。
花眠心虚地捧起了铜尊,垂目轻呷。
她记得,在这之前,时为皇后的太后委婉地跟阿爷一提,说要做她和霍珩的媒。花眠那时才七八岁,当时吓了一跳,幸而得知阿爷已经拒绝了太后好意,这才稍稍安心。阿爷要回乡丁忧,她连那位曾祖母的面都没见过,但为了躲避霍珩,就随着祖父回了沧州。沧州的儿郎爽朗豪情,不拘小节,那个发小儿又是个美貌小少年,私底下开了个玩笑,她就没有反驳。
至于后来骗霍珩,自己是他的童养媳这事儿……花眠掩唇微笑,差一点成了真。
但游所思的目的太明显了,尽管自己撒了谎,但他多半也猜到了自己和霍珩关系不那么一般,所以在这儿百般挑衅。要不是霍珩吃醋的模样太好笑,她都不忍心了。
“表哥,你不舒服吗?瞧你脸色不大好。”游所思仍在殷勤关怀。
霍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直躲闪的花眠,淡淡道:“一宿没睡。”
“那还是要早睡啊,”游所思摇起了折扇,道,“不过昨夜里是起了点乱子,不知道表哥后来躲到哪里去了,要不是那个新来沧州的将军,说不准到现在这街上还闹哄哄的。没想到这群水匪竟猖狂至此!”
霍珩终于侧目,忽然微微一笑,“我听说沧州游氏很有钱?既然游小郎君也是如此义薄云天,不如有钱捐钱好了,以充军备,你到杜钰的衙署看了没有,武器都是生锈的刀,堂堂郡丞家中瓦檐竟然漏雨,也不知年年的民脂民膏教谁搜刮去了。”
游所思登时如火烧屁股蹭地坐起,面色激红地看向霍珩,“表哥,你莫如此看我,我家里的钱可不归我管的。”
霍珩轻笑了一声,这次目色之中多了鄙夷。
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何来的脸插了鸡毛到他面前装雄孔雀。
花眠看出了霍珩方才目光之中的含意,又垂下了螓首,拨着饭。只怪游所思这厮点的一桌的佳肴,都不是下饭之物,她为了躲避霍珩的目光,只好忍痛拨了两大碗白米饭。
饭后,霍珩早早地离席去了。
游所思见这个“表哥”留不住,邀花眠出城游赏风景,花眠婉拒,正巧游家有人来催促了,让小郎君回去看老夫人的病,游所思想让花眠与自己同去,又被她拒绝之后,最后他灰头耷脑地一个人去了。
花眠长长地松了口气,要走下木梯,走动了两步,忽然蹙了蹙眉,小腿上又传来了一阵剧痛,她咬牙忍着,换上了细柳春风般的笑容。
她走下了二楼,往酒楼的庖厨后的一条细长的甬道后踅了进去,对自己和霍珩之间的默契她还不是足够有信心,她避过了众人耳目,独自朝幽僻而深的巷中走了过去。
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的一道风声,男人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花眠的肩膀一痛,脑袋一阵天旋地转的,后背抵住了青石墙面,撞得生疼,她却微笑着,望着面前几乎被她弄哭的男人,他的眼眶之中布满了一层血丝,像是憔悴,又像是即将要红了眼眶。
她望着他,轻笑道:“霍郎。”
“好玩么。”
霍珩的手肘压着她的锁骨,将人锁在一臂的距离之内,声音哑然,随着深巷之中的初冬的风不断地传来:“耍我,戏我,弃我,好不好玩?”
“我要是这么想,就不会来见你了,”花眠要直起身,他不让,手臂用了力气,花眠无奈一叹,只好又道,“不过,我就是这么个坏女人,每次一看到你吃醋、发火、暴躁,我心里竟很满足。”
“你——”
“因为我在意你。”
花眠望着他,手掌抬了起来,圈住了他的腰身,在霍珩微微僵住之时,慢慢地朝他的腰后伸去,将他彻底地抱住了。
于是霍珩的身体更僵。
他不自然地皱起了眉,“为什么说我是你的什么表哥。”
花眠的眼眸清澈如水,如点漆,一瞬不瞬地痴痴望着,瞳孔之中印着一道如玉白的身影,修颀而健硕,渐渐地,霍珩的面色更红了。
“不瞒你说,游所思他很小气,”花眠轻哼了一声,“我怕你等太久了,好想见你呀,可他却问我你是我什么人,要是说了你是我的夫君,他就不会放我出来了。”
这是原因之一,算不得是假话,花眠暗暗出了口气,骗怕了。不是被骗的人怕了,是她这个老骗子惶恐这个被骗的从今以后再也不肯心甘情愿地受她的骗了。
总算听到了一句好话,霍珩轻轻地一哼。
因想到这妇人的狡诈之处,他没立即松开花眠,花眠问他:“你忙不忙啊。”
还知道关怀他的公务了,霍珩心中又好受了点,于是又冷哼了几声。
“有些忙,水匪的事没有解决,暂时寝不能安席。”
花眠表示理解,认同地点头。
一阵阴云飘落在了沧州古城上头,滨海的城池雨水丰沛,不一会已是彤云密布,罩在了两人上头。
霍珩将她的腰肢一揽,“随我回去。我住在衙署。”
花眠却轻轻摇头,她的拒绝让霍珩懊恼,哂然道:“怎么?”难道又要花言巧语哄骗于他了?
这妇人是个惯犯,骄纵不得。敬她一尺,她必挪一丈。
花眠道:“你太忙了,我当然不能打搅你了,虽然你是带着圣旨来的,可杜钰的人有多少服你的呢,若是身边再名不正言不顺带着个夫人,成什么样子?你不用担忧我在游家会怎么,伯父与我爹还算是总角之交,她待我不错的,等你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发誓缠着你,甩都甩不掉。”
霍珩脸颊一阵红,咬牙道:“你说的。”
他的眼眶也更红了。
上次没忍住在这妇人面前落了泪,七尺男儿第一次情不由己,露出了自己的软弱。不知这恶劣的小妇人瞧去了,心中在怎样得意,霍珩撑着眼眶,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花眠叹息了一声。
她仰目凝着他,“霍珩,我喜欢你啊。”
霍珩又是一滞,说不出话来,只微愕地张开了唇。
花眠踮起了脚,改为搂住了他的后颈。
她亲昵地朝他贴了过去,胸脯与他紧靠,呼吸几乎喷薄在他的下颌之上,嗓音柔软,细如蚊蚋:“我喜欢你,我还想亲你,我也想你亲我,想你一天亲我一百遍,咬破了我的嘴角也没关系,你要喜欢,我身上每一处地方都让你咬。我是个妖妇,不要什么脸面,霍珩我就说了,我还想和你睡觉,每晚都睡觉,不要隔着一床棉被,要真正和你睡觉,但你最好怜惜我,对我好一点儿,因为在你之前我真没有过男人……”
她眨了眨水眸,望着已经近乎呆若木鸡的郎君,哑然失笑,面若芙蓉,娇媚无限。
“好不好?”
她的臂膀攀着他,晃了晃。
霍珩恍然回过了神,而花眠的柔软的透着淡淡芳香的红唇,已经朝着自己的薄唇压了过来,将他所有话堵入了喉中。
一阵瓢泼大雨,当头浇落,巷中缠绵的两人,衣衫全部湿透了,可谁也没有放手。
霍珩如刀锋般冷峻的侧脸,雨水沿着下颌坚毅的线条不住地滚落,溅到了地面,砸出细细的水花,胸口却暖烘烘的,丝毫不觉着身上冷了。
这感觉太过于奇异。
从前花眠骗他,说那些甜言蜜语时,他以为这就是世上最快乐的最令人畅怀的事了,直至真相被披露出来,露出狰狞的现实,他从云端被打落深渊谷底,险些一气之下便将这妇人休了。为了一时的心头不忍,他咬牙扛了下来。
他在心底里想,纵然她过去骗他,动机不纯又如何,他难道便没有办法,这个狡诈的妇人真的对他死心塌地,他难道就没有本事,让她心甘情愿地卧在自己的怀中,软绵绵地臣服于他?他半是懊火,半是羞怒,胸口梗着一口气直到今天,这股不平之火终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