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花眠又笑道,“我也不是不能生育。”
“就算腿废了,生孩子也不耽误,他喜欢,我又不是不能为他办到。大夫,我信任你,所以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要是真无救了,我会想法找机会告诉他,要是还有得医,麻烦大夫暂时对我夫郎隐瞒此事,我不胜感激,寻医问诊的钱我十倍付与,你看如何?”
她手里所有的钱,都是高太后送嫁时给她的嫁妆和红包钱,被花眠私放在自己的小金库里,连霍珩都无从得知。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现在没有了霍珩,她也还是个小富婆,吃穿不愁地过一生不会是难事。只是若是真没了霍珩,她也就没脸用高太后置办的嫁妆了。
胡大夫无计可施,毕竟是人家家事,他不再多话,替花眠将腿以针灸活血之后,用短棍,绑住了她的左小腿,并劝道:“夫人切记,十二个时辰卧于榻上不可起身,如此睡上三五日,方可下地走动。”
但胡大夫总感觉面前这个美艳而顽皮的年轻小妇人,恐怕并不会真如医者所言,听话地将接下来的数日虚度在床榻上,皱眉又道:“莫为了隐瞒令郎君,就不听医告。”
花眠笑道:“我是特意没与他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等行动如常了,她自然会回去找霍珩。
他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啊,她满脑子都是他了,方才针扎的疼痛,也无法中止她这种甜蜜的思绪。想他方才手足无措的窘迫,羞怒交集的亲吻,越想越是好笑,她侧躺了下来,微微垂下了内媚的眼帘,宛如一只慵懒小巧的红狐狸正困于椅中酣眠。
雨停云散,游氏的人过来酒楼接她,花眠随着栋兰的搀扶,一步一顿地走上了车马,回头让栋兰给胡大夫留了住址,才终于安心上车走了。
游孔明听说花眠归了府,终于饶恕了罚跪的兔崽子,摒弃了恶容恶语,转而笑脸相向地往正堂去接花眠,游所思就跪在堂上,双手高举着一根藤条,花眠见状微微愕然,但她随即反应过来。
游孔明的心思昭然若揭,眼下如此卖力地讨好她,是想把昔日那桩旧事重提,如今她阿姐没了,游孔明又相中了她,只是这位张罗得过于卖力的伯父,却忘了上长安打听,花氏早已几乎被灭门抄家,只剩她一个遗孤,尚且要四处寻觅靠山。但毕竟是上一辈的交情,游孔明是花眠要唤一声“伯父”的人,他若是不开口点破,她也不能说穿。
只是为免将来游孔明尴尬,她暗中提点了一二,她是有夫之妇,平日里在游府走动,梳的也均是妇人发髻,不过这父子俩仿佛都看不出来也听不出她的弦外之意。
她与游孔明寒暄了几句,轻轻打了个哈欠,露出倦意,游孔明忙不再留她,催她早去歇息。
花眠的小臂被栋兰搀扶着,主仆两人回了自己的厢房。
黄昏时,花眠梳洗完毕,坐于一面铜镜前,木梳将微蘸水珠的秀发一绺一绺地捋直,让它服帖地倚在自己的身前。菱花镜中照出一道面颊消瘦,身材微显丰腴的女子,面色有几分憔悴,桃花眼却润泽如洗,顾盼善睐,一流一眄皆是风情。
她本打算谨记医者叮嘱,这便要开始长期的卧床,栋兰忽然从外走来,小心翼翼地到了花眠身后,“夫人,外头来了一人,竟然说是夫人的旧相识,还说他有一件棘手的要事要请夫人帮忙。”
花眠蹙了蹙眉,“我在沧州除了游家,还有旧识?”
栋兰颔首。
“什么模样,多大年纪了?”
“是个男子,瞧着与咱们将军年岁相仿,不过长得可没将军好看,勉强算是眉清目秀,他自称是沈宴之。还说本来是儿时相识的一点交情,知道不该来打搅夫人,但实是走投无路,又十万火急,不得不求夫人帮忙。”
花眠想起来,这是儿时那个私底下拉住她的衣袖玩笑说要娶她的人,十多岁大的少年还流着鼻涕泡儿,看上去良善可欺,可比京中一霸长安霍珩好拿捏多了。要是霍珩,约莫会嚣张地命人将她弄过去,从头嫌弃到脚地侮辱一遍,再完好无损地把她送回花府,要是那样她可真一点都不敢招惹了。
今日游所思才说起来,还让霍珩痛饮了半缸老醋的罪魁祸首,原是他来了。
花眠说道:“你去回他一句,都是以往的事了,如今各自都大了,男女私会不便,何况我也没有三头六眼,帮不着什么,让他另请高明吧。”
栋兰点头,正要出门去回话。
花眠忽又唤住了她,“等等。”
她皱了皱眉,“算了,到底是旧友一场,我去听听他要我帮什么也不妨。”花眠幽幽地吐了口气,小腿腿骨又开始隐隐作痛。
*
霍珩神清气爽地回了衙署,步伐矫捷如飞。
雷岐最先发觉,将军回来时,身上的衣衫竟然从里到外全换了,若有所思。
一连几日,霍珩的心情似乎都不错,当他风和日丽之时,他的部下也就全部都松了一口气。但霍珩行事却一反常态地紧绷,先是在杜钰给的人之中,抽身材精壮者,就漳河练习水战,数日之后,被挑出的一百人被霍珩劝退,只剩下三成。
三成留下来,每个汉子都晒得皮肤黑黝,赤膊上身,神情肃穆不动,霍珩捏着马鞭巡视过去,提高了声音,“你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军务,是苦战,是死战,也是必胜之战,诸位可愿与霍珩同往?”
说实在的,沧州安泰了太久了,甫一听到“死”字,人人脸上都现出犹豫之色,霍珩捕捉到每人面部最细微的表情,修长的如一笔重墨的浓眉,紧攒在了一处,末了,他又扬声道:“沧州的儿郎,贪生怕死?海匪为患,是你们目中所见,他们杀人劫财,为患一方,欺压的正是老弱妇孺,是你们背后必须守护的家人,而你们竟无胆魄不敢一战?我同你们一样,我无水战经验,这些时日与你们同卧同起,战时,我是一马当先,跟随我的袍泽都清楚,霍珩不打败退之仗,不为苟图衣食,便朝犯我华族之人俯首为臣。我身为独子,家中尚有老父慈母,且不畏惧,你们,沧州百姓唯一可以信任和倚仗的利兵,畏惧什么?”
他们紧绷着脸,不说话,终于有一人,于霍珩走过之时,忍不住问道:“将军,我们根在沧州,有父母妻儿必须要守护,将军你又是何苦冲在最前边?”
霍珩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侧过了身。
掌心微微收紧,马鞭被攥出了细微的裂痕。
他望着这个额角滴汗表情坚毅严肃的年轻人,淡淡一笑。
“我的妻子,根便是在这里。”
眉眼浮出一缕男儿不易察觉的坚硬如铁的温柔。
青年咬住了牙关,顿了许久,终于,他从人堆之中越众而出,走到了霍珩身前,抱拳:“末将愿往,请将军点兵。”
一个人站出来之后,身后齐刷刷地又站出了十七八人。
于这次的行动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然而人还在层出不绝地站出来,站到了霍珩身前,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更无一人解甲退去。
霍珩的目中露出了欣慰。
打赢第一场胜仗时,除了扬眉吐气,更重要的是,霍珩认定了自己,他是应该横槊而行,饮马瀚海之人,魏人一日有不平之事,他的战场便永远都在。不论是外患,还是内忧。
黄昏,火球沉入西天,海域渐渐地一片昏黑。
汹涌的平静之下,一弯潮水,载着月华拍打着岸边屹立千年的礁石,发出不断地冲击之声。
一行三十人的队伍,乘夜坐上了早已备好的轻舟,如幽影一般,船桨一动,便划出了海岸,朝着更远的渔火深处探去。
冬月十六,海水冰冷,刺骨寒风拂于人身上,冻得满船的汉子们瑟瑟发站,终于又有人坐不住,问霍珩为什么挑一个海风巨大,海浪几乎要将船只掀翻的夜里出海。
“今夜是每月渔民对海匪缴纳月供的日子。”
明月破云,海水涨潮,猛浪冲击着小舟,几近咆哮。
远处的渔火愈来愈近,月光底下,露出细沙海岸,扬起的点点白帆。
霍珩命掌舵之人朝着岸边靠近,跟着,他们暗中跳下了小舟,于海岸边上的一处石林处蛰伏起来。
岸边亮起了数十只火杖,将夜色映得亮若白昼。
被捆缚的渔民,足有十几人,均手掌背于身后,双眼被蒙着一层黑布,拉入到吵嚷的人堆里去,他们举着火杖,火光随着走动渐渐消失在了夜色深处的密林之中。
雷岐忍不住问道:“将军,你说,他们一年靠着劫船拿走了那么多金银财宝,单是倭国人的商船,就够他们吃了吧,这么大的胃口,怎么会看重水岸边不足百人的渔民,他们每月的鱼钱能有多少?”
霍珩侧目,看了眼雷岐。
都说了,有鬼的另有其人。
看来他带了一队空有蛮力的傻子兵出来了,远不如萧承志他们好用,霍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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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密林被牛油火杖的光刺穿, 那十几名渔夫随着海匪上了岸之后, 被带到指定的地方,跟着举着火杖的人朝他们靠近,腾出一只手开始搜他们的身。
猖獗的翻江龙王, 手底下竟只有二十余人, 他是如何在海上劫财如鱼得水?霍珩冷峻的面容, 隐没在淡昏色的一片月华之中, 露出尖削的下颌, 他背靠着礁石坐了过去, 算是回答刚才雷岐的疑问。
“大魏与倭国建立邦交,已逾百年,这其间因为商贸往来的日益频繁, 如渤海湾的大船所载之物, 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几个水匪怎么能吃得下?暗中若无人指使,谁又敢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劫皇商的船?难道他们事先知道府衙会无作为,还是料定了,杜钰根本奈何他们不得?仔细想想,河间王为何大举发兵,要拿水匪?因为动一次则劳民伤财, 若多来几次烽火戏诸侯,哪个能承受?渐渐地百姓也会觉得,与其让河间王发兵剿匪,大兴干戈, 杀鸡用牛刀,还碰一鼻子灰鬼影都见不到,不如就这么耗着,那么损失的只是渔夫,如你所言,沧州边境的渔夫不过百人,少部分人的那点利益,在大多数的人的面前,也就无足轻重了。”
雷岐万分惊讶,但思忖之下,又觉得颇有道理,他从前便觉得河间王举动过于打草惊蛇,会适得其反,“将军,所以那些商船实则是被河间王吞了?”
“河间王每年向陛下缴纳的岁贡都是最多的,迫不及待地在陛下面前装孙子,反而令人奇怪。当年和他先帝争夺帝位时,陛下还尚在襁褓中呢。他杀过的人,可不比傅君……”霍珩忽然顿住了,眉宇拧成了一团不再往下深谈。
雷岐暗暗点头:“将军实是有理,但是咱们没有证据。看来是河间王贪心,没给这个水匪足够的好处,才让他们犹嫌不足地出来四处为恶。”
雷岐竟然聪明了点儿,霍珩刮目,他微微一笑,背靠着一块巨大的被潮水冲刷仍带着海水腥咸的礁石,常年的水流冲击,让这边林立的巨石被打磨得无比圆滑。
密林中有动静传了过来,雷岐眼见渔夫被殴打被羞辱,被捆缚,重新被蒙上黑纱,却始终等不到霍珩下达口令,心中实在着急不安,“将军,再放纵得一刻,他们人便走了。”
霍珩有过片刻的犹豫。不知是否要暂时放纵他们离去,派人秘密紧盯着,迟早有一日能抓到他们与河间王勾通的证据。但只犹豫了半晌,渔夫们的惨叫传了过来,霍珩原本渐退去的杀心忽然又起,他的手已紧紧扣住了腰间的剑鞘。
“等他们放了渔民,听我指令。”
霍珩要留活口。
*
天微明时,潮水渐渐褪去,湿润的海滩曝露出来。一轮融融红日,攀上瑰丽的如大片蜀绣的云层,吞吐出一口幽微的晨光。
霍珩实在太过于疲倦了,他的剑锋上的殷殷鲜血,被海面的激流冲刷着全部洗去。裳服一直到胸襟处尽是湿透,身上的创痕被海水蜇得刺痛,到了最后宛如失去了知觉,变成了一股细微的麻痒。
雷岐身后的跟着人,拖着几个没有死绝的水匪,从轻舟之上跳了下来。
海滩上的渔夫个个伏地叩首,称颂将军救民于水火,霍珩面带倦色,揉了揉眉心,将剑收入了鞘中,他转过面道:“让杜钰派人来处理,带几个渔民回衙署,我要审讯。”
“诺。”
霍珩回了衙署,直入卧房净室内,脱去了身上碍事层叠的衣物,那热水从身上浇落。
胸前有两道细口,背后还有一道,被热水一浇,人几乎立时便要痛晕过去。
沐浴净身完毕,霍珩已疲倦得眼皮直闭合,干脆连伤口也不处理了,回自己床上倒头便睡了。
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午后,他才幽幽苏醒,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胸背上的伤口已着人处理了,包扎得一丝不苟,霍珩心头一跳,不见杜钰府上有几个婢女,他来时特意交代过,不许外人入他寝房。
霍珩摸着胸口上缠得层叠的绷带,吃痛地发出一声低呼,若不是为了给一个笨手笨脚的渔夫掩护,他岂会用得着受这份罪?这时候他又想起来,那个已经数日不见的妇人。
他定了定神,立刻命人叫来何六顺,何六顺大为惶恐,以为将军要问罪于己,战战兢兢叉着手候在门槛外,霍珩不耐地让他入门,何六顺连滚带爬地跟进来,却见霍将军竟有几分忸怩,踯躅不开口,他略微惊奇,霍珩于是瞪了他一眼,咳嗽了一声,“我这几日都不见客,有人来找过没有?”
何六顺仔细想了想,他诚实地摇头,“不曾有过人来找将军。”
霍珩听了面上立时罩了一层阴云,眼眸冷了下来,“不可能!你细想!”
那妇人在他几日前离去时,还依依不舍地,说盼着与他早点儿回长安,怎么可能他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数日,她竟从未问起过,也没来衙署打听?
何六顺惊骇,唯恐将军更怒,嘴唇哆嗦了,“是、是没有人啊……”
霍珩不信,他磨着牙长身而起,这一起牵动了胸背之上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的,“一定是你没得到消息,把门房给我叫过来。”
何六顺纳闷,见将军似又要转而发落门房,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快步朝寝屋外走去,去唤门房。门房也是大为不解,路上不停询问,何六顺被问得忽然福至心灵——将军他,是想知道夫人的消息吧?拐弯抹角地说这些话,让他着实出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