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眯了会儿,时间不长,却是舒快蓄了精神。她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想到昨夜里让眠春准备的,果然在矮几上看到了黄杨木描了红漆海棠花的食盒。
高有三层且分量不小。
“还是夫人准备充分。”
宋吟晚听出那话里的揶揄,懒着声儿回怼:“民以食为天。且还不知道要去哪儿,去多久呢?”实则前半宿没睡尽是想的这出。
偏他扔下话就睡,有故意吊人胃口之嫌。
而自己就是那上钩的。
待夜里吩咐过眠春备第二天的吃食后,宋吟晚无端对此行有了些许期待。上次提的荷园,还有城郊的邯山‘游宴’……
封鹤廷嘴角噙笑,隐匿了一丝不怀好意。
“先用朝食。”他道。
揭开食盒盖子,食物热腾迅猛的香气飘溢而出。
顶上一层是个大盘子,围了一圈扇形的十个八个木头墩子,中间一个小圆墩儿,每个扇形的墩儿里摆上了切成细丝的熟菜。五花三层的烤肉,酱肘子,摊好的鸡蛋作长条,韭黄肉丝,豆芽菜等甚是丰盛。
下面两层则是梨糕,酥油饼,菱角一类的小食。
宋吟晚取两张薄饼摊在手心做底,从苏盘里每样拣取一小箸,蘸上浓酱与小葱碎一并小心卷上,卷成的一个先递给了封鹤廷。
“四叔尝尝。”她小心捧着,生怕馅儿足了掉出来。礼尚往来。
封鹤廷却一口衔住,将此举动变成喂食,姿态顿时亲昵不可同语。所幸薄卷三两口就吃完,末了舌尖却不经意扫过了她指尖。微凉的手指和那温热激起的颤栗,令宋吟晚倏地抽回了手。
自个卷,自个吃。
一气就是四五个。
“晚晚……”
“我吃饱了,四叔慢用!”
“我手麻了。”封鹤廷垂着手,神情无辜,“只能劳烦夫人了。”
“……”
宋吟晚看了看他胳膊,摸不准真假,抿了下唇角,认命地侍候大爷用食。封鹤廷倒没了逾矩行为,只是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完全像在就着她下饭。
好不容易喂饱了人,宋吟晚侧头瞥见外面的景,略略蹙眉,“我们这是去哪儿?”
“进宫。”
宋吟晚面色陡转,凝向了他。
“怕昨晚说了,你就更睡不着了。”封鹤廷最终没绷住,嘴角肆意扬起。分明是从头到尾算计好的。
“……”
“晚晚若想与我出游,等我下回沐休可好?”男人凑近,目光灼灼。
宋吟晚想也没想便拿手里的枕头捶了过去,“谁想跟你一块出游了!”说完还不解气地捡回来,攥住一通怒砸。
封鹤廷抬胳膊挡了挡,女子的颜映在笑眸里,是那样鲜活灵动富有生气。
——
入宫是太后的召见。
封鹤廷牵着宋吟晚走到了承乾宫前,再往前就是太后的慈安宫。
引路的太监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掩嘴轻咳了两声提醒道:“侯爷,侯夫人,太后娘娘已等着呢。”
封鹤廷松开手,将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太后念你,却是知道你前阵子病情凶险,一直记挂,且陪着多留会儿。”
宋吟晚颔首,显露乖顺。
“莫贪凉的吃。”
“……省得了!”宋吟晚瞥见公公抖着肩笑,暗里推搡了他一把,离了半步。
封鹤廷稍稍敛了笑意,最后才正经道:“若是不舒服,让人传唤我一声。”
“侯爷就且放心把侯夫人交给奴婢,侯夫人若有什么不适,宫里有太医在,保管平平安安的!”那公公笑叹道。
“夫人性子迷糊,药便放在我这,太医可能快准用药?”
“这……”公公被他陡然一转脸的冷厉给骇一跳,面露尴尬。
宋吟晚轻轻拽了他的衣角,“侯爷且快去罢,莫让陛下久等了。”旋即请公公带路,亦作替人解围。
直到走出一段,一直绷着走路的公公方一顿一喘气儿,呐呐言:“侯爷这些年愈发的……”后似意识到旁边的是什么人,戛然而止。
宋吟晚故作娇哼,“腻人。在外也不晓得收敛些,怪让人难为情的。”将‘宋吟晚’的娇蛮无脑演绎得淋漓尽致。
公公顿时打了个寒噤,垂头不言老老实实在前面领路。
落在后面的宋吟晚亦是暗暗抚了胳膊竖起的寒毛,忽而也就庆幸起原身与四叔接触不多,要不然她不得穿帮个百来回!
还有她的病早好了,哪有用药一说,四叔却说得煞有其事。难道——是暗示?!
“侯夫人仔细台阶。”
尖细的嗓儿令宋吟晚从惊疑思绪中醒过了神,这才发现慈安宫近在眼前。
该来的总要来。
宋吟晚踩在铺地的黝黑玉石上,一眼就瞧见了东首正座上的太后。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深紫锦衣雍容华贵,金簪凤冠下的鬓发已是全白,这会儿正逗着横木上的鹦哥。
“谷子吃的不少,话倒是一句没学会,莫不是宝安那丫头诓哀家?”
“哪能呢,宝安公主最有孝心了,这鹦哥是西番来的,颇是费了周折。许是,听不懂咱们的话?”旁边陪着的嬷嬷纳罕道。
宋吟晚已经走到了近前,低眉顺眼规矩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小没良心的,小没良心的,晚晚是个小没良心的。”鹦哥突然扑腾起翅膀,一阵哇啦叫。
宋吟晚:“……”
太后与嬷嬷对视一眼,俱是笑欢了。
“看来不是不说,是看准了人才说。不枉哀家那几碗谷子,可算是怼得好。”太后一面并了食指揉着眼角,像是给笑狠了,“民间有句俗话,是说这儿郎娶妻后有了媳妇忘了娘,到晚晚这是倒过来。”
“小没良心的,心里怕是连一点哀家的位置都没咯,瞧瞧生疏的。”
“老祖宗。”宋吟晚‘知错就改’,“当初可是您和阿娘总叨念着不从礼教,怕将来叫婆家笑话。如今才拣着学,您就这样打趣我。”
毕竟原身的记忆还在,宋吟晚拈态不费功夫,七分娇憨,三分娴静。
太后瞧,便是瞧出来有几分不同,却又说不上哪儿。“过来,让哀家瞧瞧。去了绥安侯府,怎老是病了呢?”
宋吟晚依言上前,故作沉吟:“许是水土不服?”
“瞎说。”太后嗔道,可也想到了绥安侯的‘凶名’,“是虚了不少,性子都变得沉稳多了。”
“将养将养就好了。到时候还能陪您投壶捶丸呢!”
“哀家这把老骨头还哪经得起那折腾,刚还夸你沉稳,就露了本性。想玩乐,找绥安侯去。”
“那就是个闷墩子,还整日忙得不见人影。”
太后眉心微动,拉过了手细细询问:“哀家且问你,绥安侯待你可好?你是哀家的心头肉,哀家绝不容许有哪个苛待委屈了你!”
“撇去忙的,侯爷他待我是极好的。”宋吟晚连忙道,“比老祖宗还疼我。”
话音落,便见太后嘴角揶揄的笑意。
“老祖宗……”宋吟晚羞红脸儿软软唤了声,哪里像已做人妇的,分明还是承恩膝下的小娇气包。
“我算是瞧出来了,老祖宗哪是想我,明明是嫌闷了拿我逗趣呢。”
太后脸上又添了几道笑纹,“他待你好才是好。”
宋吟晚不知该如何接,索性捏了娇性儿朝宫女说要了把米,转去逗弄起了鹦哥。说不紧张必定是假。
“冯嬷嬷,去把哀家预下的礼儿拿过来。”
随侍太后身边的嬷嬷去去就来,掌心托了只雕红漆并蒂莲花的小匣子,打开盖儿,红绒布的底儿上一对羊脂白玉的鸳鸯玉佩。
交颈双宿,精致美好。
太后取了其中一块,作势要亲手替她系上。“这鸳鸯佩哀家放得久了,便晓得你定会喜欢。”
宋吟晚依从微垂。
水葱似地手指柔软轻盈撩起了乌丝,露出半截修颈,明明是极简单的动作,叫她慢悠悠地做来,并无半分刻意拈态,却艳绝入骨。
颈侧一点暗红印记若隐若现间,旖旎乍现。
待佩好,太后捉了她手放下,仔细端看。玉佩红绳,衬得那锁骨细致柔腻,美不胜收。
从前的宋吟晚美则美矣,却流于媚俗,易生轻视。而今这般宛若开窍般,娇娇软软,媚到了极致。
这病,倒是病得好极。
只是瞧着瞧着,竟生了恍惚。仿佛是荣安跪在跟前,那样温顺柔软的人儿,道是一切全凭她做主,最后一根白绫丧命……太后猛地惊醒过来,眉宇间尽生冷意。
“老祖宗?”宋吟晚只觉那握着自己的手突然攥紧。
太后松了手,敛尽异样,“说起来,哀家前些时候身子也不爽利,皇后向哀家举荐了一人,擅长针灸,手法甚巧。”
招上来一宫人,“就是周司侍,且让她随你回府,好好调理。你且年轻,日子还长,当下更紧要。”
来人恭恭敬敬向宋吟晚行礼。靛青色宫服,简单的发髻,发髻上只簪一枚梅花形银簪,朴素却又齐整,眼瞧着是个规矩本分的。
宋吟晚打量片刻,垂眸应‘好’之时掩去了一丝精光。
太后的宠和祖母对她是一样的,秦王是太后长子,长乐郡主是嫡亲的孙女,到了‘宋吟晚’这辈宠之更甚。
只是,宠和算并不作冲突。
太后不单单是‘宋吟晚’的皇曾祖母,她还是元亓朝的太后,周家的倚仗。
第36章
青黛高墙琉璃瓦,金乌高悬,交映生辉。
骊华宫内鲛纱低垂轻荡,玉璧晕光,金粉砌墙。乍一看,近乎要和皇后的凤鸾宫媲美,极尽奢靡之风。
后宫之中,唯有独得圣宠的姜贵妃能争得如此。
殿内横陈红木雕牡丹浮纹长案,大小玉盘十数只,装的各种香料粉末。小吊铜壶在炉上小火上烤着,溢出一股不甚浓郁的梨子香。
金橘色宫装的美人儿捏着一只羊脂玉碗,用细银匙轻轻搅拌。“殿下今个考校功课如何?”
“回娘娘,殿下聪慧过人,又拔头筹。正被陛下召去了御书房,奴婢听闻绥安侯也在。”宫婢如实禀道。
姜贵妃略是一顿,“今日入宫的只有绥安侯?”
“奴婢再去探听探听。”
这番对话惹得案几旁坐吃茶的少女无意地挑了挑眉,“姐姐何必管得旁人。”
姜玉珠虽不通朝堂之事,可王家的变故却是知晓的,几家姑娘之间走得近,自然也就知道那绥安侯同父亲不对付。
她环视四周,从前可不见这么冷清,“一帮子风往哪吹就往哪儿倒的人。”
“母亲身子可好?”姜贵妃着人熄了炉火并作上手,研磨收尾,亦是将姜玉珠的话岔了过去。
“好。”姜玉珠上前好奇探看,“除了念想你没什么不好的,还说太医院的风湿膏极好,先前那一罐用完了,让我再带点回去。”
“对了,还说一切安好,让你且不用操心。”
姜贵妃神情微敛,轻轻“嗯”了声,递了一盒子过去,“闻闻。”
“好香。”姜玉珠捧着香盒轻轻嗅了嗅,眼露惊喜。一拿上就放不下了。她姐姐的这一手调香术汴京之中鲜少有人可比。
“本就是顺手做多,送你。”
姜玉珠皱了下鼻子,不在乎她那当作施舍般的说法。虽说是同母所出的姐妹,可嫡姐在她出生前就已入宫,往来自然比平常姐妹家少了亲厚。
她伸手在罐子里挑挑拣拣,拣了个金丝团福纹的香盒,“这味道……”幽幽浮沉,仿佛置身在一个奇妙幻境。不知身处何处,却是异样欢愉的。
“放下。”
伴随着一声急斥,手上一空。
姜玉珠恍恍惚惚,便见那香盒到了嫡姐手中。
姜贵妃将那几个一并归置在了黑漆木螺钿小匣中,似作无奈训斥:“这不是你个闺阁姑娘用的。”
香的用途且是多样,那分明是——助兴的。
姜玉珠骤然悟了后面颊绯红,目光却不经意又瞟了过去。这样的香,无怪嫡姐能将官家的心勾得牢牢的。
若……
“想什么呢?”姜贵妃见她杵在那,神情微微荡漾,挑眉问。
“没,没什么。”
“就你那点道行还想瞒我。”姜贵妃瞥向她,“说来,母亲先前还同我说,让我留意汴京之中适婚儿郎,好为你仔细将选。”
姜玉珠脸上浮起两团红晕,“这事你同我说做什么?羞死人了!”
“今个又没外人,不过是询你的意思,为你的归宿作考量的。你,上回见过的桓王世子如何?”
“他……他就是个酒囊饭桶!”姜玉珠顿生不满,“这事,姐姐暂不用操心了。”
“我不操心,谁替你操心。”姜贵妃拧眉。“若当初你能听我的,我在求了陛下恩准,今个绥安侯夫人就是你。”
“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你们自个打算。”姜玉珠冲口,就见姜贵妃陡然变色。
“你且明白,你的婚事必是由父亲做主。”听之任之,莫惹事端。姜贵妃话是未尽,意思却是传递得明明白白。
姜玉珠咬了咬唇,倔强回道,“总之我要嫁的,必定是不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