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宋吟晚来时抱了一丝希冀,却也知晓不易,希冀覆灭不免还是失落。
长乐郡主见她耷拉下脑袋,心头一阵不忍落,拿着碎布翻来覆去,终是让她寻到了隐绰印记,“这布是宫中司衣局制,司衣局用料皆有记录,可由此入。”
宋吟晚倏然亮起了眸子,便见她指尖点的丝线交缠那地。
“这针脚乃司衣局孙尚宫所出。”
宋吟晚原先就怀疑宫人,建安县主温婉良顺,与人无争,唯有同官家这桩……但若往宫里查,只怕会惊动。
“说来也是巧,你陆姨娘的姨母原是司衣局的人,如今在秦州,或许能帮上一二。”
宋吟晚陡然展颜。“多谢阿娘指点!”
“为他如此上心?”
“……是我自己想知。”
不待戳破,外面忽然响起焦妈妈的声儿,“二小姐,娘娘正忙着,您晚些再过来请安罢。”
“焦妈妈,怎青天白日关起门了,我听说姐姐回来了,特意过——”
宋吟霜细柔的声音愈是近门。
在打开那刹,宋吟晚正好将荷包妥帖放回,惹了宋吟霜盯着看。
“这好一阵没见,妹妹的规矩是越来越回去了。”宋吟晚噙了冷笑,也不怕她看,“可是欠调教了?”
宋吟霜咬唇。从宝衣阁回来那日起,腹痛时常发作,府医昏庸无用治不好,不单是在元璟哥哥面前丢了丑,还有父亲及旁人,叫她不敢出门。羞怒交迫之下,足足病了月余,想也可知是个什么模样,同宋吟晚面对了面,自惭形秽。
“实在是惦念姐姐回来,才这样急急来见的。”
‘咕’的响声不小,恰恰是从宋吟霜的腹中发出。
宋吟晚一愣,却见宋吟霜霎时满面涨红地跑走了。
“不知患的什么怪病,好些阵子了,你父亲还在为这事愁呢,原本属意的公子哥听闻了,连见都不愿见了。”长乐郡主有感道。
宋吟晚挑了挑眉,“有病须治,总不得借此留在府里一辈子了。”
“谁说不是。”
——
宋吟晚离开国公府已过晌午,马车路过城南街,有挑子吆喝卖凉水,便停了停。
眠春过去买炒黄豆制的‘冰雪冷元子’。
刚一碗冒着丝丝寒气儿的冷饮子捧到马车前,打帘接过的那刹,宋吟晚却在对角瞥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那是……”
香烛店前门口,封元氏的贴身婢女正提了一兜子的金箔蜡烛匆匆走出。
宋吟晚拧眉,眼前视线忽而被一堵高大身影挡住。
新鲜编织的花环娇艳,随着男人修长的手递到了跟前。
“又是你。”宋吟晚掠过,那丫鬟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卖花的哄我买,说赠佳人,原来真是缘分。”裴徵的五官轮廓深邃,一把低醇嗓音,端得风流佻达。
“大胆狂徒!连侯夫人都敢调戏!”眠春低喝,没想到这人竟在街上这样不要脸。
裴徵笑眼肆意,“绥安侯刻板无趣。我年富力强,自荐枕席,夫人可愿和离?”
眠春猛地倒抽口冷气。
宋吟晚挑了下嘴角,骤然冷喝:“给我把人拿下!”
第40章
裴徵的身手不弱,架子花式风流,在一群侯府护卫围攻中显得游刃有余。
他笑:“带回侯府怕不好罢?”
宋吟晚连看都没再看一眼,径自放下了帘子,“抓了送春晖阁。”
“……”
那春晖阁不是别处,正是汴京城中最有名气的小倌楼。不得不说,同裴徵此刻无处安放的‘风骚’真真是契合。
马车利落起步,余下十数名护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男人,摩拳擦掌。
两炷香后,侯府偏厅。
“吾等失职,请夫人责罚!”护卫首领正正跪在堂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不狼狈。
十几个魁梧汉子都不是那人对手,让人跑了。
宋吟晚垂眸沉吟,送春晖阁到底是意气话,不过确有抓了人关上拷问的念头,只是对方的能耐大大出乎了预料。这样的人屈就个戏班班主,与相府往来,实在可疑。
“你等司侯府护卫之职,若再遇上这等情况,必要确保侯爷安危,不计手段,你可明白?”
护卫首领愕然抬首,面前这葱指丹蔻的绝色美人看似柔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
宋吟晚摆了摆手让人退下,临了又唤住,道是此事由她亲自同侯爷说明。
待人出去,眠春蹙眉不展,“那狂徒委实大胆,几次三番纠缠当真是不怕事么,吃准咱拿他没辙?”
“谁说没辙。”
“嗯?”眠春一脸不明。
宋吟晚可不是认吃亏的主儿,不疾不徐道,“衡阳的蛊。”
眠春一顿,瞧向主子嘴角的恶劣笑意,虽不知下的什么蛊,但直觉会比国公府二小姐的还要惨烈。
那蛊在人体内至多停留七日,便是要查都极难查,却又下到‘要害’。宋吟晚的思绪随之回到了被那人打断之事上。
笑意略止。
于三娘查得清楚,封元氏是由老乞儿养大的孤女,老乞儿殁在元亓八年的霜降。时值盛夏,那些个金箔香烛又是给何人上?
直到未时末,枕月方带回了消息。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奴婢询了香烛店的老板,翠云每年这时候都上他那买,估摸着又四五年了。再询去处,老板提起说有一回帮忙修葺,去的城郊小别山。”
“于三娘正是在小别山那找到那主仆二人,未作惊动,便让人来报了。”
宋吟晚颦眉,“何人墓地?”
“周万良,周远安,周元氏。”三座相连。
“周远安。”宋吟晚嚼着中间那名字觉得有几分熟悉,再细想霎时恍然,面露诧色,“周远安死了?”
枕月点头:“周家夜里遭了盗匪,那些个丧尽天良的不但抢了,还一把火将十几口都活活烧死了。”
“……”
周家是做当铺营生的,老实本分,独子周远安却是个油腔滑调的纨绔子,虽在金兰书院读书,却为人浮夸,喜好结交权贵。当初令‘宋吟晚’羞怒万分的《奴儿媚》恰是出自这人。
‘桃花脸薄柳眉长,娇吟无力倚软帐,笑问郎君,奴儿娇还是晚儿媚。’
为迎合低俗恶趣,将她的名拆了融入其中,意思昭昭,传遍汴京。‘宋吟晚’再一次成为举京议论的‘笑话’。
从宋吟霜那得知的正主,当即找上了书院。周远安却将此当是得意之作朗声高念,狡称无辜,是其想多。
言语之间无赖泼皮且不说,更是色胆包天。‘宋吟晚’在众人哄笑声中怒不可遏,让人打砸书院,始作俑者周远安则险些断了一双腿。
明明是自个受了委屈屈辱,宋国公却更嫌她在外丢人。拘在府中,罚跪祠堂月余。
周家的灭门惨案恰恰是发生在她关禁闭的日子里,并无所知。
眠春回想起:“这事初时闹得凶,坊间流言与小姐脱不得关系,后来随着盗匪伏法,声儿才小了下去。”并因此皱了眉头,“这和元少夫人有何干系?”
“元是从的母姓,她本应姓周可对?”宋吟晚道。
“那怎说的什么周家独子……”眠春还一头雾水,不知这推测从何而来。
枕月:“周家曾有个孩子被拍花子拐了,一直找寻未果。然在灭门前听说已经找着了,过两日就要宴请族中叔公上家谱,邻里也是恭贺,谁料变故……论年纪,那孩子与元少夫人相仿。”
九成便是她了。
宋吟晚甚是无言地叹息了声,苦笑道,“得到过再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更让人痛苦。”被人冤屈的滋味不好受,何况是扣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可这桩,哪怕她磨破了嘴皮子,元澜都不会信她无辜。
两个丫鬟静默陪侍,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法。
“这事烂了肚子里,暂不要告诉任何人。”宋吟晚揉了揉额际,又补充一言,“包括侯爷。”
枕月嘴快正想问,此时被打住,心底里却不免担忧。这人毕竟在侯府里,万一有点差池可怎么办。
全然不知,门外停驻的颀长身影顿默一刻,转身离开。
傍晚将至,天空红霞低垂,如同被火烧着了一般猩红透亮,连成一片。
宋吟晚在周司侍施针时躺睡了过去,这一觉便睡到了这个时辰,大抵是沉了睡眠,睡醒时整个人都觉得十分舒快。
思路似也捋顺了。
“侯爷呢?”
“姑爷早回来了,传了话,等您起了就一道用饭。”
等宋吟晚移步到花厅,却不见封鹤廷的身影,只有桌上两三道菜冒着热气。
棕红的芡汁浇在青黑的草鱼背上,透亮温润,似融成一块硕大的琥珀。琥珀下包裹的鱼儿活脱欲出。
金灿灿的酸汤肉片,白菜嫩芯拌的凉菜,掺了橘皮丝儿,扑面而来的酸香气。
宋吟晚不由地咽了咽口水,牙齿微微倒酸,就见封鹤廷端了一道糖醋藕丁走了进来,才是惊了。
“这些……?”
“我做的。”封鹤廷惯是少言,只是今个更甚。
宋吟晚仍是难以置信,原还以为是丰乐楼送来的。她眸光闪动凝着他,可关于为何会做,却未再透露。
封鹤廷替她斟茶。
宋吟晚受宠若惊之余,觉到了不对劲,应该说是很不对劲。一盏茶握了手里,丝丝缕缕的酸橘团茶。“……”
还有这一桌子。
她心底微动,唤了一声‘四叔’。
“嗯?”封鹤廷夹了一筷子最嫩的鱼肉过去,泰然自若。
“醋多了。”宋吟晚若蚊蝇小声。
不料男人嘴角一扬,“嗯,打翻了。”
宋吟晚不想他承认得如此痛快,且还一本正经,怔愣过后,忽然明白了过来,眼角便压不住眼底顷刻绽放的潋滟光华,“偶尔食酸颇有好处。”
突如其来的亲吻堵住了那泠泠笑意。
一字一句仿若从厮磨着的牙缝中发出,“这辈子都休想和离!”
宋吟晚心底被他眼底蕴着的深沉情绪狠狠一撞,不及回应,随着细碎索吻,却也没空再回应。
云隐斋寝房里,熏香又一次燃尽。
当值的丫鬟从抽屉里取了一只鎏金葵瓣的香盒,拣了一根放进去,关上门出去了。
屋里,霎时漫开氤氲暖香。
第41章
花厅里撤换了两道菜。
瓷白的大碗,汤面上飘着嫩绿的葱花,下面滚了几个圆溜溜的丸子。另一道用猪油炒的鸡蛋糊,糊而不焦,撇开撒了火腿屑的外皮,里面是嫩黄嫩黄的芯儿。
宋吟晚舀着白胖丸子,已经将裴徵的事交代了遍。包括他和姜相的关系。
关于裴徵,两次纠缠行径,一次比一次更甚。但在宋吟晚看来,他所隐藏的威胁不可沽,遂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瞒了封鹤廷。不论目的是何,都能叫四叔早作防范。
“为何不想让我知?”封鹤廷却问。
宋吟晚一愣,“我何时不让……”言说一半,忽然想起在房里时中途听见的脚步动静,“你听到的,是我交代眠春和枕月?”
封鹤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算是默认。他换道而行,不想却目睹那人向昭昭表倾慕,明知她处理极妥,仍是泛起酸涩,直至听闻她说隐瞒时堪堪达了顶点。
两件事并了一件,才生出的误会。
宋吟晚略有些哭笑不得,“我敢发誓,裴徵的事我真不打算瞒,甚至还想问你讨要点人手护卫周全。”
封鹤廷略是皱眉。
“还有一桩则是我的私事,原是想自己解决了。”宋吟晚一顿,索性也都说了,“我怀疑元澜同我以前有过节,单只是怀疑并无证据,才叫身边丫鬟莫透出去。”
她说完,便笑盈盈觑向了男人。
后者木着一张脸故作镇定,耳根处却悄悄染上了一抹绯红。“总之无论何因,绝无和离的可能。”
宋吟晚闻声笑意忽的一顿,心底的念头被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被她淡忘许久。
面前出自男人亲手的食物与他的霸道放言,渐生起一股不曾有过的奇异感受。她突然不敢看封鹤廷的眼。
男人却说,“可想分府出去?”
宋吟晚惊愕地凝向他,怀疑自己听错。
“我在汴京还有两处庄子,一处离这不远,还有一处则背靠淮央河畔,风景秀丽。”封鹤廷缓缓抛了道,“离明威将军府不过几里地,也便于你和乔家姑娘往来,今个使人去,要不了几日便能住过去。”
“老夫人还在。”宋吟晚微紧着声,概是因从封鹤廷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孤意。只要她点头便成的意。
“无需顾虑。”
封鹤廷言语里透出的晦涩,独一处的院子,亲手做食,皆可窥一二,若那位老夫人曾予过善意,依四叔秉性,未必会是今时这样僵冷的关系。
男人的冷情,反叫她体会到于她的不寻常温情。
“上行下效。官家重乎孝,四叔身为朝廷命官,此时分府,是为拂逆。”宋吟晚克制道。
“撇去这层顾虑,你可想和我一起过?”
“只是小事,何必……”说到底,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他失去仅有的叔侄亲情。
“事关与你,便不是小事。愿还是不愿?”男人却似执着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