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哪个能讨了我小老弟的欢心,我不但给她赎身,还许绫罗绸缎,风光送嫁。”
话音落,便在舞姬们之间引起了一阵骚动。如她们这样的贱籍,多是辗转风尘,待年老色衰遭人鄙弃。王秉正许诺的,是她们从不敢想的。
可机会摆了眼前。
最先反应过来的舞姬抢在了裴徵面前,“公子,带姣姣走可好?”男人的五官周正俊挺,结实的臂膀,硬朗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旌荡漾。
绮色的薄纱滑过男人的脸,他的肩。顺延而下,柔媚地伏在他腿上,极尽挑逗诱惑之能。
王秉正怀里亦是搂了名舞姬,笑看这一幕。
财帛和美色,是这世上最能打动人心的两样东西。
“裴老弟可想好了,要哪个?”
独独取悦裴徵的舞姬面色生变,饶是不置信地望向男人。她卖力取悦这么久,那儿却无分毫变化!
怎可能——
下一刻,裴徵捏住了她的下颔,周身气场陡变,“不想死就滚。”将人像破絮般嫌弃丢开。
舞姬们慌张地拖着昏过去的姣姣往后退。
王秉正倏然冷下了脸,睨着他,“裴老弟这是什么意思?”
“你儿子要是够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守住口风,等风头过了,自然能平安。否则,就只能怪你们父子的情分浅了。”
在这香腻的脂粉中愈久,他就愈是想起那人身上的清甜气息。寻遍全城的脂粉铺都没有的香,仿佛是她天生带来的。
毫无可比。
裴徵转身欲走。
王秉正被那句父子情分浅气得发抖,“不知好歹的小杂种,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敬酒不吃吃罚——”
暴躁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王秉正拼命掰着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不住挣扎拍打,一张脸涨成了猪血色,双脚离地的窒息感随之而来,此刻正对着裴徵阴鸷的眼,“救呃……救……”
女子失控的尖叫声骤然划破,舞姬们看着已经开始翻白眼的王员外纷纷吓得争抢着夺门而逃。
裴徵淡漠地扫去了一眼,洞开的门外舞姬们跌跌撞撞向楼下,在她们身后一道墨色身影如影随形。
他慢里斯条地松了手。
堂堂八尺的男人软成一滩泥似的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莫、莫不是叫我说中了,小杂种,狗东西,敢动你爷爷!我定让你们给我,咳咳,我陪葬!我儿的官怎么来的,怎么进去的,而今你们倒想撇得一干二净了!我告诉你们,休想!”
“来人,来人……”
那扇门却在他的呼喝声中从外面被关上了。
王秉正陡然撞上裴徵冰冷如看死物的眼神,张了张嘴,血色倏然褪尽。“你,你想干什么?”这时才隐约觉得自己错估了什么。
“活着不好吗,为何非要逼我造杀孽呢。”一声似悯非悯的低叹溃散风中,王秉正尚未反应过来,便已人首分离。
一颗脑袋骨碌碌打了个转滚到了圆桌下。
双眼瞪突像是要掉出来似的直直盯着裴徵。
裴徵用白布拭着半臂长的短刀,刀鞘上的纹路与上臂露出的刺青如出一辙。视线微垂,便同舞姬姣姣惊恐的眼对视上。
身上的纱裙被地上鲜血浸透。
此刻正表情惊恐且绝望地看着他,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裴徵面露困扰,并未再出手。
墨影悄无声息而入,扫过里面的情形,将舞姬从地上拖起,两手并用擒住她的手将尖锐刀锋送进她腹中。毫不拖泥带水的狠戾。
“公子从前可不曾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墨影正是丫鬟芷兰面无表情道。
裴徵不由认真反思,“用中原的话,是从良了。”杀戮与那人相比,已然无趣。
“……”确定不是弃恶从善?
“收拾干净。”
“是。”
——
七月末,连日阴雨,如在汴京上空蒙上一层阴翳。
铜雀台的舞姬死在丰乐楼的第二日,一名在淮央河畔浆洗的仆妇报案,随后衙役们从河中打捞起一具无头尸体,断口处齐整,脑袋不知去向。
根据衣饰,和胎记判定正是被报失踪的员外郎王秉正。
联系和舞姬尸体同时被发现的一匣银元宝,坊间二人桃色情杀之说愈演愈烈。
而曾和王秉正约见的裴徵受官府传召,简单询问便放了回去。
“一个舞姬如何能将一个成年男人的头砍断?”宋吟晚拧眉。
“是衙役在饭食里发现迷药,许是昏迷后砍下来的,然后抛尸河中。后又怕败露难逃一死,畏罪自杀?”这是坊间传闻最多的说法,且有理有据。
“那裴徵呢?”
“裴老板是同王员外谈租地的事儿,戌时初走的,据伙计说,王员外那会儿正和舞姬饮酒作乐,这才排除了犯案嫌疑。”
“是伙计亲眼所见?”
枕月努力回想,“说是路过窗子投影看到的,还有听到的,哪能真在里头观摩呀。”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别人冒充的。
王秉正的尸体泡在水里太久不能准确估算几时死的,舞姬死是亥时三刻。雅间里没有挣扎打斗过的痕迹,留存完好的一匣银子证明不是见财起意的冲动杀人,外加两名随从的口证,似乎都能证明裴徵出现过只是单纯的巧合。
只有宋吟晚不信这等巧合。
裴徵和王秉正。宋吟晚隐隐有种直觉,有什么被忽略过去了,且至关重要。
还有一处铜雀台。
封鹤廷是在宋吟晚乔装准备前往时来的,穿的是他旧衣裳,束着他的玉冠,一副唇红齿白的文弱书生扮相。
后者见他打量,便大大方方地由着他看。“可要随我一起去铜雀台?赏一赏那名动京城的风花雪月?”
宋吟晚俏生生地背过手,端作风流。
下一瞬就被人搂进怀里,透露了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似的欢喜。
“别闹,好不容易才束好的头发。”宋吟晚抬起胳膊小心护住脑袋。
“我给你束。”封鹤廷在瞧见她穿着的那刻就心头滚烫,嗓音微沉,“你便是风花雪月,何须另赏。”
宋吟晚脸一红,“姜相就像是滑溜手的老泥鳅,裴徵则像是刚涉世的狐狸,许迂回着来可另有所获。”
封鹤廷嘴角的笑意没压住,闷笑了两声,“夫人所言极有道理。”
宋吟晚眼眸微闪。
“不过铜雀台那不必去了。于三娘那边送来消息,死的一共是六个。撇去丰乐楼里的,余下五个都是染了天花不治身亡,尸身焚化无存。”
“……”
第44章
王秉正的案从大理寺归到了京兆府。
凶案三日了结,不料又因王家叔嫂为争夺家产而再次上了公堂。汴京老百姓看热闹之余,不由想起了还被关在大牢里王文邕,为了个女人,正八品仓部主事的闲差丢了,爹一横死,继母那尖酸刻薄相,别说救人了,不下毒手就不错了。
另个倒霉的,就是出了命案的丰乐楼。
短短几日,生意一落千丈。
正值午时饭点,宋吟晚随封鹤廷一道进了酒楼,放眼去,整个大厅就三四桌,萧条得很。
伙计一搭汗巾殷勤迎上来,“二位想用点什么?二楼有雅间空着,要不楼上请?”
“要天字一号。”宋吟晚先说道。
“天……?!”原是对着封鹤廷的伙计脸色顿生古怪,目光掠向说话那个,溜到嘴边的嘲讽硬生生改了个调,软言细语地劝。“小公子还是换一个吧,这天字一号房前几日出过人命,不吉利。”眼前的小公子一身烟青杭绸过肩云纹通袖镧袍,外罩金丝衔鹤的软云纱,通身矜贵不说,跟玉仙儿似的,叫人移不开眼。
宋吟晚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拢了拢外衣,“无妨。”
“那地方是真邪乎……”
“就听她的。”封鹤廷略一侧身,正好挡了伙计视线,摸出二两碎银予他,“上好酒来。”
伙计冷不防撞上男人眼神,跟在冰刀子上滚了一遭似的,激得一哆嗦,忙讪讪转身张罗了去。
封鹤廷则领着‘小玉仙儿’上了三楼。
过道里还残留木樨香薰过的淡淡味儿。宋吟晚随着封鹤廷走进天字一号房,桌布毯子概是焕然一新,一点瞧不出曾发生过血腥场面。
“这里几次搜证,但凡和案子有丁点关系的都被带回大理寺登记造册。”封鹤廷一顿,“即便有,丰乐楼解封了两日,洗涤置换,未必能留存。”
宋吟晚正站了临河的窗子那,闻言去推竹窗的手在半空中一停,方又继续支起。“怕是临河才故意将窗子设得这样高,连开个窗子都如此费劲……”
不等她说完,手就被封鹤廷捉了,眼见着男人皱眉,“又没事。”
手心却拂过轻轻吹气的暖意,痒痒麻麻的。
宋吟晚定住当下,每每见他那样神情,总有种自己是易碎瓷器的错觉,且被这人妥帖收放,悉心养护着。
哪怕是床笫之事,经了头一次的莽撞,即便是再难忍,都会顾及她的感受停下问上一问。
这思绪歪得宋吟晚猛地涨红了脸,抽回手按住砰砰狂跳的胸口,掺了几分恼羞成怒嗔道,“说正经事呢!”
封鹤廷眉眼微垂,“我又怎么不正经了?”
伴着低低的哼笑,与洞悉,直叫她无措应对。
“那舞姬比我还矮一寸,不管是借外力还是靠自己抛尸,必然会在墙这儿,还有这……”宋吟晚绕到另一边就着墙比划估摸了下,“磕着碰着总会留下个印子,又或勾衣裳线头。偏什么都没有。”
“情杀看似合理,却又存了这样的不合理。我就不信你没有怀疑裴徵。”宋吟晚暗暗吁了口气,离四叔远了点,思路都清晰了。
“不止怀疑。”封鹤廷凝着她,却话锋一转,“夫人为何对此案如此上心?”
在看到女子错愕神情时就后悔了。明明已经得到,却仍有一种美梦随时会醒的患得患失,这种情绪被极好的掩藏在镇定表象下,连同那已近疯狂病态的渴望与占有欲。想把她藏起来,不会再有人觊觎他的心头至宝,完完全全独属于他的。
这念头早在国子监就有了。
愈久,愈是压抑。
也是封鹤廷最不愿展示在她面前的一面,他可以忍受几年如一日的孤寂,也可以坦然应付冷言蜚语,明枪暗箭,却独独害怕面对她惊恐畏惧的眼神。
屋子里一时无声。
宋吟晚实则是在想这个问题,不经意撞进那双凝望自己的黑眸,如旋涡凝转,愈发深不可测。周身却似有一层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
为何四叔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念头一闪,还来不及捕捉细想,就看到男人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那令人心惊的眼神再寻不着。
封鹤廷坐下道:“王文邕的官是王秉正从姜相那买的。从边缘的芝麻小官,一路换到能捞油水的肥差,想必费劲了心思。而今王文邕身陷囹囵,王秉正动用一切关系想救人,找上裴徵的理由才更贴切。”
“可那案子是你负责,你与姜相几番针对,朝野皆知你二人已成水火不容之势。若他出手,便是将把柄亲自送你手上。”宋吟晚也随之坐下,呐呐道,“都已位极人臣,名和利都有了,却为一己私欲,罔顾人命,卖官鬻爵,祸乱朝纲……”
“人一旦贪了,哪有只贪一点的。”
封鹤廷说完默了片刻,这话说的是姜丞坤,何尝又不是指了他自己。
宋吟晚敛眸作思量。
“四叔刚才是想问为何我会对裴徵此人如此关注?”
她咬了咬唇,像是在斟酌,后豁出道,“不敬只是一点诱因,他来历不明,路数不正,邪气得很,与其疲于防人不如先下手为强。”
将祸患尽早扼杀。
此言一出,封鹤廷便僵住,眼里的震惊着实不掩。
宋吟晚瞧他这反应,心底压下去的那股隐忧又冒了出来,“四叔可觉得我是个毒妇……”要人命什么的,虽不至于到那地步,却是想过放眼皮子底下监禁了。
她这厢惴惴,却听到一声突兀的笑从旁传来。
封鹤廷笑得起咳,仍似止不住的笑,眉眼之间极是风流情动。
宋吟晚正提心等,却不妨是这结果,“……”好比是认真等会试放榜,放榜的却在旁拿著名单一通狂笑迟迟不挂上去,多叫人恼!
美眸似春水,含娇带嗔的模样,盘亘在封鹤廷心底的郁气一扫而空。
笑意渐渐收敛于眼底,只剩下嘴角还勾起清浅弧度:“夫人如此善解人意,又识大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宋吟晚切切实实能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欢喜,皆因她一句话。脑海里不合时宜冒了‘狼狈为奸’这几字,轻轻一咳,“只可惜,这次又让他逃脱。”
“裴徵是戌时离开酒楼,酒楼伙计还有许多在场能证明,而王秉正的随从说在那之后没有外人进过,那王秉正死当是死在裴徵离开前。”宋吟晚沉于案子,意在还原,“伙计从外面看到的投影,可以是纸片也可以是堆做的假人,烛光投照的只是轮廓。”
“要么,是舞姬听命于裴徵。要么,是随从说了谎。”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润男声接了话。“那两名随从是半月前招募入府的,在大理寺审讯结束后就离了王府,去向不明。”
一玄衣朝服的年轻男子捂着眼从外推门而入,然而两指间缝隙露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然是毫无诚意的‘非礼勿视’。
宋吟晚被这突然闯进来的人惊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