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
就这样,偏离轨道的讨论再度热烈起来,台上台下激扬文字,宛如刀剑逼门就没有发生过一般。士兵们在外头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张飞忐忑不安,蹭到刘备跟前:“大兄?”
刘备知道今日再无可为了,且他似乎将曹生惹恼了,从前哪里见过她这般行事。“真傲慢啊……”他轻声叹。然而感叹词才起了个头,就见一名身穿黑衣的护卫长过来传话了。
“刘太守,张将军。主公问二位是否也是来听讲的,她给二位留了几案。”
得,硬邦邦的台阶递跟前了。
刘备看看茫然无措的士兵们,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既然仲华公来请,那就走吧。只是我这些兵士……将军您看……”
“诸位也是忠于职守,辛苦跑了一趟,”黑衣护卫不亢不卑,“主公令学宫门房给诸位备了凉茶解暑,今日端午,待会儿分发豆粽,人人有份。”
“呼——”大家伙儿这才长出一口气,纷纷眼巴巴地去看刘备。甚至有人小声议论道:“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主公与仲华公说开了也就没事了。”“是啊是啊,一个寒门士子,何必兴师动众地抓他,也就主公实诚。”
刘备:……“你们去吧。”气到肝疼,一群头脑简单的莽夫,快走快走。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感叹自己麾下缺人了。缺谋士。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能和他打配合的那种。单打独斗遇上曹家兄弟这样的妖孽是真的折寿。
然而现在,刘备还得强打起精神去见那个让他折寿的人。
曹生比他年长,今年三十七岁了。她保养得宜,乍一眼还是二十多岁的模样,只是脸颊上所有的婴儿肥都削下去了,相比初见时的慈爱,美得更加凌然也更加具有侵略性,竟让刘备都生出了一丝不敢直视的感觉。
“仲华公……”刘备双手交替在前,深深一揖。
隔着两张小几,女子微笑回礼,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刘备只好闭嘴,顺着她的目光一并看向争辩激烈的鹿鸣台。
诘问郑辍的人前赴后继,从历史到道德,从辩论派到实干派。就比如现在说话的这个医学生:“郑生可知,桓帝在位时的两场大疫,死了多少人吗?饥荒、水旱、虫灾,又饿死了多少人?所谓一人生五子,五子生二十五孙,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现实中的小农能有几家做到的?我是学瘟疫防治出身的,入门第一天就被教导了一句话,今日送给郑生:抛开数据说人口,都是耍流氓。”
听到这里,阿生发出一声轻笑。
张飞不屑地撇撇嘴:“本就是谬论邪说,我用拳头就能让他闭嘴了,哪里用得到仲华公的高徒?”
“给张将军弄些果脯肉干解闷。”穿青衣的女子转头命令侍卫,然后面向刘备,“我不理俗务三月有余,这次见到刘太守,才知道你受委屈了。”
灭袁氏者王,稍微有点能力野心的都跑去打袁术了,只有刘备被一个颍川太守的职位强留在大后方,看上去是委以重任,其实是压根儿没给机会啊。更何况,关羽被曹操带前线去了,曹操这一手牵制别提让刘备有多难受了。跑吧,兄弟还压人手上;乖乖呆着,又不甘心。
一句“委屈”可说到人心坎上了,张飞听了都眼眶发热:“还是仲华公明理。”
刘备热泪盈眶,一副感动到家的模样:“仲华,我心里苦闷……”
“今日中午我做东。正好南方来了一批香料,请玄德一道品评。”她说完这句承诺,就不再开口,专心听台上的辩论。正反方的争论渐渐进入尾声。郑辍已经立了flag,说要去普查人口,几年后再战;反方的士子们欢欣鼓舞,扬眉吐气,仿佛打赢了一场大胜仗。不过私底下还是有些人心里泛起了嘀咕,若是在没有战争和瘟疫的太平年份,是不是就得控制一下人口呢?地少人多确实是个问题。
身穿祭酒官服的蔡邕手持毛笔和竹板,仪态恭敬地走到阿生的座位前。“今日第三场已论毕,仲华公对郑生的学说可有什么评价吗?”
霎时间,方才还几家忧愁几家欢的学子们都收敛了脸上的表情,面朝这个方向侧耳倾听。
阿生站起来,先向四周致意,清瘦的身影被接近正午的阳光所笼罩,白得有些不真切。“我否认,不能使真理变成谬误;我承认,也不能使谬误变成真理。去伪存真,求同存异,是诸君的思索和交流,不是我一个人的言论。我能为诸君做的,”她停顿一下,环顾四周,“从前我请蔡公出任祭酒之时,曾向他许诺,学宫之内,不以言获罪。今日重申此言,与诸君共勉。”
人群迷惑,人群沉默,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郑辍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从何等残酷的命运里逃过一劫。他快步跑下鹿鸣台,朝阿生的方向不断叩首,眼泪糊满了笑容。
刘备闭了闭眼,跟着人群一起笑,苦笑。他似乎是打了个助攻,帮曹生将声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站在五月的烈日下轻笑的女子给人的压迫感是如此强烈,自她出现后,事态就完全偏离了掌控。
命运对他刘备总是苛刻,这就是现实。好在,上天也不是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中午还有一次品香会呢,落了颍川太守的面子,即便是曹生,也不得不补偿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齐桓公和越王勾践,春秋五霸之二,都曾经用律法规定和奖励生产的方式鼓励百姓早生早育。
第158章 奇楠香
阳光融融的午后,许久不曾开门的曹府再次热闹起来。门口台阶上的枯枝落叶被穿短褐的老仆清扫,水榭的桐木地板被小婢女擦拭。从厨房到茶室,训练有素的下人们端着杯盏托盘往来不绝。
他们看上去与从集市上买来的仆役没有什么不同,但能在曹生身边工作的,有一半都是谍部编制下的人员:或者是伤病退伍的老人,或者是做伪装训练的学生。比如那个在刘备路过身边时露出不屑神色的小姑娘,回头就该被教官扣分了。
洛迟总觉得阿生委屈,好不容易将身边服侍的人调教顺手了,就得送走去别处,或者是某世族的内宅,或者是冀州的商铺,或者是南方十万大山里的妇医堂。来来往往好几代了,留下的贴心人一个巴掌的数都没到。
但阿生自己却不以为然:“他们忠心、我安全,就可以了。何必过得太精致呢?”
“主人幼时非细麻不穿,非细麦不食。”洛迟闷闷不乐地替她脱下发白的旧衣,换上一件崭新的云中白鹤暗纹锦袍,又用手持香炉来来回回熏,“如今拼了几十年,家业增加了百倍不止,却过得还不如牙牙学语的时候。这可真是……是……是我们这个人间委屈了神仙娃。”
阿生被她逗乐了:“你都快是祖母辈的人了,怎么还说小气话?”
洛迟抬眼,手上系腰带的动作不停:“我即便是到了太祖母的岁数,在二郎面前也是无话不说。”
更衣到这里就结束了,该去见客了。
整理一新的临水茶室里,曹铄正和刘备友好交流。刘备是当过地方官的,从县尉、县令,一直往上爬到大郡太守。这在还没有完成学业的曹铄看来,就是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了。且他早就听二叔说了,他将来也是要下到地方上做基层工作的,因此曹铄对于刘备的早年经历格外感兴趣。
曹二公子愿意听,刘备就乐意讲。
“县中人祸无非有二:刁民与劣绅。刁民易管,重兵压境、杀鸡儆猴而已。然劣绅难服,稍有不慎就牵连广泛。备当初在安喜县尉任上,就是得罪了当地豪强才丢官。”
曹铄朝前倾身:“那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吗?以我父亲的威望他们也不驯服吗?”
“二公子虽然出身优渥,但到了县中,也要向名门世家借力才好打击豪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世间的事大多是这样的,即便是令尊,内有曹、夏侯、丁三家宗族,外有荀、杨、陈、卫外援,哪里是单打独斗呢?”刘备说。
曹铄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玄德公所说的话,也太现实了吧。”
刘备正色:“我恭维公子,与您没有好处呀。”
于是两人相视笑起来。
阿生就是在氛围正好的时候进来的,午后的微风带进艾草和菖蒲的香气,连斜斜照入室内的阳光都有一种慵懒的静谧。“玄德公拨冗前来,让我这小室蓬荜生辉了。”她开场就说。
刘备连称不敢。
双方寒暄两句,就分主客落座。曹铄乖乖地把坐垫搬阿生侧后方,闭嘴听大人说话。
“年后南方的五弟送了一盒子奇楠,还没有拆封,此香难得,独赏未免可惜。”伴随着她的话音,婢女们替她搬上几案、香炉、碳灰、灰压、银片……一眨眼,全套的品香工具就齐全了,最后是洛迟送上来一个一尺见方的木雕盒。阿生动作如行云流水,烧炭、埋炭、压灰、切取香料,不到十五分钟,一股奇特的甜香就在室内弥漫开来,甜中带有丝丝入骨的凉意,在这个初夏的午后都让人仿佛看见了漫天冰雪。
“是沉香中的极品了。”刘备感叹,“只有从前在先帝宫中所闻到的能与之相提并论。”
说得好像你跟先帝很熟似的。
阿生笑了笑:“从前进献给先帝的多是绿棋,如今这块是糖结。糖结本不如绿棋珍贵,但万中挑一,历经沉淀,达到这般品质,当得起一句奇香,竟是比绿棋还要罕见一些了。”
刘备一时捉摸不透她是话里有话,还是单纯只是说香料,不由暗暗攥起了拳头。下一个瞬间,他又将手松开,改为取了茶碗,将里面的剩茶一饮而尽。
对面的女子仿佛没看见刘备的紧张,又切了几颗香料,分作四炉,交由婢女传递。
品香到了这个层次,同一品种不同原料的味道也大为不同。金丝结、莺歌绿、兰花棋,香味层层浸染,盘窗不绝。
阿生闭眼,吸气,慢慢品尝在鼻腔里翻滚的味道,然后慢慢吐出来。他们就这样静坐了大约十分钟,而奇楠的香气依旧浓郁,丝毫没有变淡的趋势。
阿生命人开窗通风。“香虽好,但与我们只是陶冶性情,偶尔忙里偷闲尝个鲜罢了。平日里还是公事要紧。”
刘备睁开精光闪闪的双眼,正头戏来了。他躬身拜了拜:“此前仲华公闭门不出,曹公担忧颍川无人理事,才命我驻扎在此。如今公既已出关,备自请南下,与曹公分忧。”
阿生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然后用略带歉意的声音说道:“从前我说过,帮玄德公与阿兄冰释前嫌,也许诺了一郡之地。这后者我是做到了,前者却是我没有做到的。”
“不敢不敢,我刘备与您没有旧交,只是在先帝的宴席上有一面之缘,就得到您这般相助,已经很知足了。”
他都这样提醒了,阿生也懒得兜圈子:“说到宴席,那时遇到刺客,多亏张将军搭救。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的。我知道玄德公是汉室宗亲,讨伐袁术为先帝报仇的心比谁都要强烈,我有意成全您对汉室的忠心,但我如今的地位,实在是不方便更改阿兄的任命,这该怎么办呢?”
“备全凭仲华公吩咐。”刘备把皮球踢回来。
曹铄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劲,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迷茫。好在阿生没有让他迷茫太久,马上就开出了条件。“再过一个月,各地的夏粮就该陆续下来了。十万大军在外,秋冬的粮草都依赖这份收成,但袁绍、陶谦都对青州虎视眈眈,山中又有盗匪未清,随时可能偷袭粮道,玄德公可愿意替我去运粮?”
青州,那可是比颍川还要大后方的地方,离着曹操所在的前线十万八千里。曹生这话说出来,就是不肯放他去为“灭袁氏者王”搏一把了。
刘备失手打翻了空茶碗。表面光滑的瓷器在几案上一边滑动一边转圈,差点飞出去摔个粉碎。刘备连忙一把抓住茶碗,苦笑道:“备无话可说。”不就是一条路没走通嘛,再找机会就是了。
阿生却在此时发出一声轻笑,她慢慢抬起眼睛:“刚刚我是说笑的。玄德公大才,哪里能真去青州当收粮官?”
刘备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震惊,眨眨眼看她。
“但运粮是真的。”阿生肃然,“您是颍川太守,除了运粮外,还有什么名义离开许县呢?等到六月筹措到第一批夏粮,就由玄德公送往前线吧。我能帮您的也就到这里了。”
什么叫从地狱到天堂?刘备喜出望外:“仲华公多次提携的恩义,备铭记在心。”
阿生拍拍手,不一会儿就送进来一张高度超过六尺,用五彩颜色绘制的交通图来。地图范围北起青、冀交接处的平原郡,南至袁术所在的寿春,城池、官道、河流,乃至于紧急避难的小路,路边经过的村庄,都详尽得令人发指。
饶是刘备见多识广,也张大了嘴巴。他的目光近乎黏在这幅地图上,似乎是想将上面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
阿生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这是我门下的学徒所绘制的。怎样?还不错吧?”
“早就听说仲华门下多奇人,今日一见,果真是神乎其技。”某大汉宗室的彩虹屁拍得飞起。
阿生笑笑,拉刘备到地图前,给他指点:“这里是许县。这里是阿兄放粮的竹邑。玄德公送粮,要带着颍川的粮食从许县出发,路经陈、梁,抵达谯县。谯县是曹家的故乡,也是各州粮食的转运点,青州的夏粮也会运到此处。只是谯县往南往东,就都是袁术的地盘了。玄德公自谯县往竹邑,这最后一段路程,还请多多小心。”
信息量爆炸使得刘备久久没说话,只顾着在地图上比来画去。
“回头我命人拓印一份简单的舆图给玄德公。”阿生笑着说,“将可能劫粮的路径都给玄德公标上。”
刘备虽觉得对方做得太过,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拜谢道:“仲华恩义,备感激不尽。”
“距离夏收还有一月,我命人将陈、梁之间的粮道修整一番。总归是要用的,晚修不如早修。玄德公也可派人将粮道沿途的盗匪清一清,届时也好走得顺畅些。”
品香会到了这里算是皆大欢喜。阿生带着二侄子,一路将刘备送出去。到了门房,就看见等大哥的张飞。